“你是谁?”淽潇猛地弹身站起来,指着对方。
他很白暂、身形修长,脸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额前的翻海垂到眼睛上方,他动手拨开,淽潇发现,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
天使!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太干净也太迷人,斯文的男人见过不少,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装裤,衬得他的身量更高、更颀长,衬衫袖口折到手肘处,露出他干净的手臂及指甲,这一刻,她有冲动想跳到他身后,寻找他背后有没有一双洁白翅膀。
不过,现在不是发花痴的时候,她皱眉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郑瑀希怀疑地打量她,西装外套、窄裙、黑色丝袜、一丝不苟的马尾,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这是我外婆家,她过世后,把房子留给我了。”
她摆出一脸地主婆气势凌人的同时,却突然想到,不会吧?妈妈没经过她的同意,就把房子卖给别人?
但男人却是一脸恍然大悟,笑问:“你是戴淽潇?”
“我是。你呢?又是谁?”她抬起下巴,用鼻孔观察人的模样很恶劣也很嚣张,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气势。
“我叫做郑瑀希。”他好笑地看着在自己跟前虚张声势的女人。
“很好,我可以请教郑先生,你和我外婆有亲戚关系吗?”
瑀希看得出来,她的口气不友善,恨不得立刻把人给扫地出门似地,很可惜,她不会成功。
“没有。”他好笑地抿抿嘴,不急着说破。
“那么,你和我之间……有什么我应该知道却不清楚的关系吗?”
“也没有。”
“既然如此,请问,你为什么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里,却没有通知我这个主人一声?!”刚才没发现,现在看清楚了,长廊的鞋架上有几双男鞋,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家里早就没有他的鞋子,可见得对方已经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间。
“这个房子是我在八个月前向你外婆承租的,我和你外婆签下两年契约,每个月我都汇一笔一万五的款项到你的户头里,你不知道吗?”他慢条斯理回答。
“什么!你说那笔一万五是你汇的?你的帐号是S0012……”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问。
“对,很显然你已经收到了,如果你需要看契约书的话,我可以进去拿给你,那份契约书是在法院公证过的。”
他讲得有条有理,却在瞬间让她垂下肩膀、失去战斗力。
失望占据淽潇所有心情,原来那是租金,不是爸爸的心意,原来她作了一个美好的梦,现在梦醒……
她的人生到底是由多少个失望串起来的,怎么数都数不清?会不会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出自于自已的幻想?
半晌,她摇头苦笑,“不必了。”
“那么,现在和你以及你外婆没有亲戚关系的我,可以……”他指指屋子。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像傻了似地定定看着躺在台阶下折断鞋跟的那双鞋子,眼睛眨也不眨。
鼻子发酸,又想哭了,真糟糕,她要把之前没流过的眼泪一口气在今天之内流光吗?现在不行,她不想在陌生人前示弱。
瑀希望着垂头丧气的她,善心大发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她摇头,无奈地朝他挥挥手,“房子是你的,你进去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下,马上走。”
瑀希再看她一眼,点点头,但不如淽潇预期地走回屋里,而是走到她身边坐下,换了外出鞋,离开屋子。
淽潇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确定了,没有翅膀,他是人类不是天使。
苦笑,这时候她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疯了她!
她不至于天真认定,他会友善且好意地将房子让出来给自己住,这个月的房租才刚入她的帐户呢,只是……想起那笔钱,心又发酸,两手捣住脸,她满心无奈。
瑀希走出家门十几步,手机响起,是瑀华。
他们家有三个孩子,瑀希、瑀华、瑀佩,家里是开医院的,爸爸是院长,妈妈是医院里的公关室主任,他和弟弟瑀华都是医生,他在小儿科部门,瑀华是肾脏科医生,至于妹妹瑀佩……她从小不爱念书,但在权威爸爸的“循循善诱”之下,还是选读护理系,在医院里面当护士。
只是,“勉强子女的兴趣”这种事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瑀佩迷糊,她是天生的小鲍主,让她当护士根本就是和病患过不去,因此她大错小错不间断,护理长被她气到早生华发,他们当哥哥爸爸的、只能跟在她的后面收拾。在这种情况下,爸爸只能想尽办法把她嫁给医生。
这是他们家爸爸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固执,孩子要走医、媳妇女婿也得是医生,将来的孙子、孙女好好悉心栽培,再栽培出一堆小医生,他希望亲手打造一个医生世家。
瑀希和瑀华从小在虎爸教养下,逆来顺受、乖乖长成爸爸想要的样子,但瑀佩叛逆,她在和爸爸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回来时,竟顺手带回一个不是学医的女婿。
对方不只不学医,还是爸爸最看不起的演艺人员,在他的观念里,那是种不需要脑子、只需要卖弄一张脸的低等职业,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引发家庭革命?幸好后来事情顺利解决,瑀佩的婚礼即将在半个月后举行,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放下一颗心。
“大哥,听说你要休假一个月哦?”手机那头传来璃华不满的声音。
“爸没跟你说吗?这次是他亲口准的假。”整个医院上下,没有人可以休这么长的假,但他可以,因为他的爸爸是院长。
“为什么?我不过想要三天假期,爸就把我轰出办公室,还破口大骂我偷懒没出息,你居然可以一口气休三十天!不公平!你说,你这次又是用什么诡计得逞的?”
懊死,这三天对他很重要,他想亲自带着公司的新产品到日本参展,但爸爸打死不给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去出差,大声哀叹不公平。
听着弟弟的抱怨,瑀希微哂,瑀华这个天才不是当假的,才一下子就猜到原委。
爸爸对子女的教育一视同仁,但却教育出三个性格脾气截然不同的子女。
瑀佩最傻,每次都正面和爸爸杠上、哭闹耍赖,战争时刻爆发,闹到最后,结局有的好、有的差,有的时候爸爸低头、有的时候瑀佩妥协,不过以比例来看,如果没有他和瑀华暗助一把,输赢的比例是一比六,瑀佩赢一却得输上六场。
瑀华是他们三个人当中最聪明狡猾的,他常认为妈妈把瑀佩的智商生到瑀华脑袋里,他讨厌学医,在高压政策下填了医学院,虽然医学院成绩普普但他却是双主修毕业,在资讯工程系的成绩老拿到书卷奖。
谁都知道实习医生是会累死人的工作,伹他在当实习医生时期,还能创立公司,专门开发游戏软体,这两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在业界已经称得上一号人物。
对付爸爸,瑀华没耐心,他习惯的招术是阳奉阴违,面上说一套、私底下做一套,从不与爸爸撕破脸,却能完成自己的愿望,就像上次参加国际医学会议,三天的会议,他硬说纽约大雪、飞机停班、交通大乱,他不得不滞留数天。
那几天,瑀华天天LINE他,带着自傲嚣张的口吻对他说:“大哥,别当乖宝宝了,你还打算顺从爸爸多少年?”然后贴上他带着员工同游华尔街的照片。
他乖吗?
事实上,并不,他只是比弟弟更奸诈,更懂得顺着爸爸的毛模,然后达到目的,因此表面上他从未反抗过,他是所有长辈眼里的乖顺孩子,爸爸也因此深感得意,但如果他静下心认真思考,就会发觉,他赢的从来只是面子,而瑀希赢的永远是里子。
他曾经和一个女孩子交往过,是同学介绍的,两个人交往五年,擅长控制孩子、会让征信社调查他们一举一动的爸爸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做到这等程度,保密功夫必须媲美国CIA,但瑀希做到了,过去五年,爸爸完全不晓得他曾和女孩子交往。
她叫Rose,—个很漂亮的女孩,她不只长相艳丽还相当聪明,大学毕业那年,她顶着高学历进入模特儿这个行业,依她的条件,要走得稳稳当当并不困难,何况她对这份工作相当认真。
她的舞台从平面媒体到伸展台,从伸展台进入演艺圈,前年她拍了一档戏,得到金马奖提名,虽没有拿到奖,却已经是模特儿界的震撼弹,这些年,有多少年轻男女积极想进入模特儿这个行业,Rose的影响功不可没。
五年来,这一路他看得清楚,清楚她有多辛苦,但她倔强,再苦也不喊累。
有一次,他对她说:“累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推开他的肩膀说:“如果女人只能依赖男人的话,很快就会失去自己的价值。”
为了她想要的价值,Rose推开他。之后,她越来越红、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政商名流、富商小开,相形之下,他这个医生显得很不够看。
早在三年前,他就预想过,也许他们只是在等一场吵架、一个契机,等对方先说出:“我们分手吧!”
丙然,那个机会来了,公司安排她到好莱坞发展,临行前,她对这场靶情做出总结,她说:“我不知道这次去会停留多久,如果你碰到喜欢的女生,就试着交往嗯。”
听见这样的话,会不会难受?
当然会,他不是花心男,而Rose是他第一个交往的女人,是他付出的第一份感情,这份感情中,有他的一心一意,若非他悉心维护照料,爸爸早就拿把大刀,硬生生砍断两人关系。
那天,他定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精致的脸庞,审视的却不是她的五官,而是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爱情,然后他清楚了,她很早便切断这份感情。
促成她动刀的,不是他爸爸的偏见,而是环境的改变,她再不是那个处处受委屈、需要他的温柔来抚慰的小模,她要的世界更宽更广,她需要更强更有力的支持,而那些,是他提供不起的。
瑀希并没有狂怒发飙,即使他很伤心。黯然了眼色,点点头问:“你确定这是你要的?”
她犹豫了,然后他看见泪水顺着她完美的妆容滑下。
须臾,她也点点头,说:“知道吗?你永远都是这样,像平静无波的湖面,我看不到你因为我而激动,看不到你为我失控。爱情看的不是你为对方做过什么令人感动的事,而是为对方做过什么蠢事。郑瑀希,你从来没有做过蠢事,你像个精准的时钟,连半秒钟都不会走错,我怀疑,你真的爱过我吗?!”
耳里听着她的话,瑀希苦笑,原来他错在不够蠢?他无法置信聪明的Rose,竟会用这个做为分手借口?
“你不必质疑我有没有爱过你,诚如你所言,我像个精准时钟,如果不是爱上了,就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投注这么多的时间精力。”他淡淡地说着,仍然像杯温开水似地,没有太多的滋味。“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时钟依然会按步就班一格一格走下去,不会失控月兑序,我不会纠缠你、毁谤你、破坏你的形象,我只会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停止爱你。”
那口气温温润润的,没有恐吓、不见杀伤力,但Rose却心头震颤得厉害,无法回答,只能优雅地拿起纸巾,轻轻拭去滑下的泪水,才两秒钟时间,再也察觉不出她的忧郁,R0se戴起墨镜、转身离开,她抬高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般。
她走了,走出他的生命,他向侍者要来一杯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杯酒,味道苦涩。
三个月后,他将自己与Rose交往的事交由第三人透露给爸爸知道,他估算了爸爸的心急程度,果然不多久,爸爸找上他谈判,谈判的内容很简单——马上离开那个女人,我们郑家不会容许她进门。听着爸爸的话,他拧着双眉,心里却是苦笑道,就算郑家想用八人大轿将Rose抬进门,她也不屑。
瑀希当时没有回答,沉静的脸庞逐渐浮起一抹哀伤,最后他在爸爸的晓以大义之下,“勉强”同意和名模分手,然后,得到一个月的“失恋假期”,今天是第一天,嫉妒的瑀华就急急忙忙打来这通电话,表达自己的嫉妒。
如果瑀华晓得连一个过去式分手,他都能善加利用、替自己挣得好处,恐怕会气到脑血管阻塞。
“只要你拿得出爸爸想要的东西,他也能让你换得三十天的假期。”
“我有什么可以换的?他连我的人生都捏在手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掌中物。”他的口气里有薄薄的埋怨。
“瑀华,爸年纪大了,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精明,如果你肯多用点心和他周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哥哥的提醒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要我像佩佩那样?破釜沉舟,用谎话来换得一辈子的自由?”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你够勇敢的话。”
手机那头出现片刻安静,瑀希猜测,自己的话刺中了瑀华。
可不是吗?兄弟俩经常在背后嘲笑佩佩傻气的同时,却无法否认,比起妹妹,他们都不够勇敢,不敢像她那样,抛下一切、明目张胆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瑀华不再追问瑀希的交换条件,他低沉了嗓音,“大哥,你早点回来吧,只留我一个人孤军奋斗,我觉得很寂寞。”
瑀希理解他的心情,如果那个严苛的家庭是地狱,他们虽然各凭本事,在地狱里替自己争取包好一点的待遇,但不管怎样还是地狱,可一转头就会看见仍有人和自己一起努力着,因此,不管是少了谁,都会觉得寂寞。
“瑀华,你有没有想过逃月兑?”
很可怜的形容词,都说家是避风港,可对他们而言,家却是绳索,捆得他们无法大口呼吸。他们的时空不是中古世纪,但他们的父亲仍然崇尚中古世纪的父亲威权,并且想尽一切办法,逼迫他们遵循。
“大哥,你想要逃了吗?”
“不管逃不逃,我都不会再安分。”
“爸的血压不稳。”瑀华说。
大哥的不安分很可能再带起另一波家庭革命,上回,爸爸差点儿把佩佩的未婚夫敲死,幸好吴卫有功夫底子,而他和大哥的急救功夫还不坏,否则阎罗王那里会多一条枉死冤魂。
“我知道。”但是爸爸的血压阻止不了他想要自由自主的心。“别担心,我的手段不会像佩佩那种激烈。”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佩佩的婚礼,便挂掉电话。
收起手机,他双手背在身后,往市集方向走,他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有空的时候,他喜欢自己动手做饭,他觉得这是好男人该做的。针对这点,瑀华笑道:“我们都在下意识里,不愿意成为第二个爸爸,我们努力当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但我们的性格里面,难道没有爸爸的强势影子?”
也许有吧,但那影子一旦冒出头,便会让他们全力击退。
爸爸总是自信满满地对别人说:“我那两个儿子啊,他们的终生目标是——成为一个好医生,将耕鑫医院发扬光大。”
然后听者就会巴结一句,“像他们的爸爸这样。”
其实是错的,他们的终生目标是——绝对不要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
他不敢说这种情形是可喜还是可悲,但他持续向目标前进中。
走进市集逛一圈,他买完肉和虾子,再挑两样青菜后,往回走。
他没想到,在自己转进小路、看见熟悉的日式小屋时,戴淽潇还没有离开,她依然坐在自己家前的长廊,静静地遥望远方。
她并没有哭,只是双眼茫然、空洞,但他却觉得她在哭,且哭得用力、肝肠寸断,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挤出去似地。
很奇怪的感觉,因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连不去。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换上室内拖鞋,把刚买回来的菜放在一边。他就这样坐着,很安静,不多嘴。
如果淽潇放声大哭是瑀希的凭空想像,那么淽潇也凭空想像了。
因为他只是坐在自己身边,半句话都没讲,可莫名其妙地,淽潇感觉自己被安慰了。古怪吗?对,是很古怪,简直大白天见鬼了,淽潇侧过脸,悄悄望他一眼,轻叹,如果天底下的鬼都像他这么温和俊帅,大概所有人都会暗自祈祷,希望自己的第三眼能够开通,有事没事见见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赖在你家不走,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想清楚,接下来可以去哪里。”
“我知道。”他理解并同情地点点头。
他知道?他会透视人心吗?摇头,淽潇没理会他的知道是弧还是虚伪安抚,她认为自己有义务解释几句。
“我一直以为那一万五是我爸爸汇的,我爸爸和妈妈很早就离异,我没见过他,他从未出现过,初初收到这笔钱,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直觉认定那是爸爸给的,我以为他终于想起我这个女儿,企图弥补这么多年不在我身边的遗憾,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对不起,外婆并没有告诉我,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原来如此,她的哀伤源自于一个想像的破灭。
“我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你外婆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所以当他看到这幢小屋,喜欢上这个建筑,并表明身分希望能够承租时,老女乃女乃同意了,她说:“我希望弥留时,有人可以帮我通知女儿。”
这里距离医院有点远,开车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他本来打算只在假日时待在这里,但老女乃女乃的话,让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过世,他才搬回医院附近的小鲍寓,把这里当成渡假庄园。
老女乃女乃经常跟他提起戴淽潇,她有很多孙子孙女,但她最疼爱这个,她说这孩子倔强、要强,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遗嘱里,把屋子留给戴淽潇,并让他将租金按月汇到她的户头,却没想到会造成她的误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体不好,我会多陪她的。”
“都是这样的,总在失去之后才晓得自己错过什么。”
他微微一哂,温润的嗓音像杯清凉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腻味,只有隽永的茶香余韵,在喉间徜徉。
“所以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对不?”就像外婆、就像孙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别太担心,人很快就会寻找到下一个新目标,继续往前走。”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他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新目标?”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来就不复杂。”
“我喜欢的男人,爱上我的妹妹,妈妈劝我,在该放手的时候就别纠缠,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淽潇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告妈妈的状,也许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个人来倾听委屈。
“你母亲没说错,事实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错也不大,感情本来就是会变质的东西,真正教人难堪的是——那男人的新对象不应该离你这么近,他对你,有欠公允。”
她摇头。“不只是这样的。”
“不然呢?”
“我们交往那么多年,如果他对我没感觉,应该早一点告诉我,而不是等到情况不容许,才向我投出炸弹,然后告诉我,都是我的错。你知道被炸弹轰得四分五裂是什么感觉吗?那一刻,我几乎能够体会。”
“有差别吗?如果结果都是分手的话。”
“当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诉我,‘别再计划什么未来,我已经不再爱你。’那么我会试着理解、试着同意爱情多变,并且试着用最平静的方式和他说再见。
“如果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是搂着我,告诉我:‘那个男人太坏,我们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们为什么要将就一个笨蛋。’那么,我会觉得自己是被疼爱支持的,而不是觉得自己被全世界给抛弃。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战,可以告诉我,我和他不合适,他们才是最好的一对,她至少要让我知道敌人就在身边才公平啊,怎么能够在她已经拿到胜利奖杯之时,我才晓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参加了一场竞赛,并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说完同时,淽潇发觉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么厉害,难怪社会需要心理医生,因为倾诉的确可以弭平某些情绪。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诉我,‘我就要到美国发展,长距离的爱情维持不容易,如果有让你心动的女人出现,你就去追求吧。’她说得很委婉,但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好受一点。”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事情已经过去、自己怎会提起来?是告状?控诉?还是为了安抚一名伤心的女子?
他也失恋了?难道爱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长的必经过程?淽潇讶然,她因为强势而被弃,但他……这样温柔的男人,也会被放弃?爱情的标准在哪里?
“你们交往很久吗?”淽潇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么能够说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经水到渠成,那么五年叫做什么?不是应该叫做缘定今生?
这是个速食爱情的世界,能维持那么久的爱情不容易,怎么可以说断就断、干干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问。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让他不负疚地对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么?”
噗哧一声,淽潇没想到自己还能笑出来,她点头附和,“对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负疚了,五年算什么。”沉默三秒钟后,她又问:“如果她的理由是距离,现在有视讯、有优良的交通工具,并不难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没错,问题不只是距离。”
“还有什么?”
“还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欢我的温吞平和,我爱她的坚毅不屈,我看着她在工作上屡受挫折却从不低头,我欣赏她再接再厉的勇气,而她喜欢受挫时,在我身上得到抚慰心静。”
勇敢、无畏,是Rose鲜明的性格特点,他羡慕她。
“五年之后,你们失去对方喜欢的特质了吗?”
“时空不同、心境不同,贫穷的时候,一杯珍珠女乃茶就会让人感觉幸福,富裕的时候,非要一瓶十万块的高级红酒,才能让人品尝到满足。
“她有了更好的条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梦想,何必为一个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况,现在的她,早就没有机会受挫折,哪还需要男人的抚慰。”
这话听得出怨妇心声,瑀希刚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讽自己没肚量。
“她离开了,你怎么办?”与其说是问他怎么办?不如说是她在问他——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算失恋,日子还是要照过,想不开的去跳楼,不想跳楼的,只能重新检视脚步、继续往前走,如此而已。”他冲着她一笑。
“不跳楼也是种聪明选择吗?”
“至少比跳楼聪明一点。”
“也对,跳了楼,对方不会感激,或许还觉得松口气,我为什么要为了让对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个聪明选择。”
“谢谢你,有比我惨的人在前面当范例,我心里好过一些了。”
“我应该因此感到荣幸吗?”
“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淽潇点点头,算是夸奖。
浅哂,他语重心长道:“我是小儿科医生,曾经碰到许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来有四只手,有的双胞胎兄弟一辈子都黏在一起,无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发一种让人厌恶的恶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岁的老太太,而我能够给予的最大帮助,唯有告知她的双亲,这个孩子,顶多能够活两个月。想想看,生出这样的小孩,父母亲会是怎样的心情?”
淽潇点点头,听明白了。“比较起来,我不过是失恋而已,算什么。”
“没错,不过是失恋而已。”他重复她的话,两人相视而笑。“心情更好些没?”
“是,谢谢你肯听我说话。”
“那我进去了?”他提起买回来的菜,指指屋子里头,见她没反应,瑀希起身,准备进屋。打开门,右脚踏进客厅那刻,他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我们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吗?”淽潇问。
并没有,他们只是分享彼此的失败经验,谈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觉想要回答,但转眼,遇见她期待的眼神,话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临时换上一句。
“我离家出走,没地方可去。这里有两间房间,如果不勉强的话,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个房间吧。”
直觉想要反对,他才不想和一个……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她无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抛却犹豫,叹口气妥协,“那你恐怕得说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这个优惠专案。”
见他松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画架,站到他面前,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保证,绝不隐瞒。”
他只是随口丢两句话,并没有要挖人隐私的意思,但她都这么说了,他只好抓出另一个话题。“我分手的理由是距离,你的呢?!”
“你这是刨人伤口?”淽潇两手叉腰,噘起嘴,可爱的模样磨去她女强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选择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潇瞪他一眼,选择“要”。
“他说我太专制,太热爱计划,我总是在他面前计划未来,他不能有意见、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觉,更痛恨别人对他说:‘我全都是为你好’。我反驳:‘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不喜欢这样。’他回答:‘因为你和我妈立场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联手、天下无敌。’不过,我觉得这是借口。”
“所以呢,你认为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认为,妹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比我活泼……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傻辣妹,跟她们在一起,没有负担,只需要单纯地享受女人的甜美,他选择轻松生活,于是选择她。”
他失笑,能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心头的伤口浅了吧?
她仰头,看着身前的高个儿问:“怎样?我拿到优惠专案吗?”
他点头,让开身,摊摊手说:“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