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海蓝,你这个宇宙无敌大笨蛋加俗辣……”
周六早上,正当她躺在租屋处的床上进行这一个月来第N次的自我厌弃仪式,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抓过手机,看到的是不接会被烦死的名字,只好接起来。
“嗨,阿霁表哥……”
“小蓝,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强尸,有够死气沉沉。”耿霁被她吓了一跳。
“你那个闷骚日本雇主又找你回去任他奴役吗?”
“不,我最近都没有帮他工作……”还处在自厌的情绪当中,她实在没办法像平常一样欣赏表哥的幽默感。
“那你是怎么了?修课被当?被教授电?论文难产要延毕?还是你养的小猫小狈死了?”耿霁随口猜了一大堆原因。
“都不是……我也没养宠物……”
事实上,论文进度顺利应该是她最近唯一开心的事,她第三次交的论文大纲不仅通过了,还被指导教授称赞。
这一切都要感谢浅见时人给她的启发,让她以访谈邱爷爷跟林爷爷的战争经验为灵感,把论文方向换成自己比较擅长的口述历史搜集与分析,主题则订为日治时代台湾人的二战经验,至于要锁定哪个区域做访谈则还没选定,也许会回到花莲也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帮他继续寻人……
呃啊,不能再想到那个人了,不然她又要继续自暴自弃了。
“小蓝,你听起来真的很吓人。”耿霁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委靡下去。决定了!下午跟我一起去看女乃女乃,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答应或拒绝,耿霁已切断通话。
雹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挂断电话一小时后,便驱车来到纪海蓝的住处,把委靡得跟梅干菜一样的表妹拖出门。
“出来走走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雹霁一边在台北市区上演终极杀阵式的飞车表演,还不忘抽空关心表妹。
“表、表哥,你开慢一点!”纪海蓝被耿霁赛车手式的开车法吓得精神全来。
“喔,恢复精神了嘛。”耿霁顽皮地笑了,终于把车速放慢到一个有理智的驾驶该有的速度。
“这不好玩!”
有时候,阿霁表哥的幽默感真的很恶劣,纪海蓝顿时非常能体会之前浅见时人被表哥捉弄时的气愤心情。
“好啦好啦,对不起,不闹你了。”耿霁把车开上环河高架道路,沿着河畔往市南的郊区开。“那现在可以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让我们家的小太阳这么委靡的原因。”
“嗯……”真是一言难尽,解释得不好表哥会不会又跑去追杀浅见先生?
“没关系,让我来猜。”耿霁也没有太期待她公布答案的样子,自顾自地就猜了起来:“八成跟你那个闷骚日本雇主有关,对吧?”
……阿霁表哥另一个让人招架不住的地方就是,他真的超会猜别人的心事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你不回答那就是喽。”耿霁将车开下环河高架,在平坦笔直的环河快速道路上偷偷加快了一点速度。“我重申一次,谈恋爱当然OK,但如果他欺负你,你知道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整到他哭着叫欧卡桑。”
“噗……”纪海蓝忍不住被表哥逗笑。“不用啦,我跟他又没有在谈恋爱。”
“是这样吗?”上扬的语调流露出强烈质疑。“那你现在是在失魂落魄个什么劲,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还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不,刚好相反,是我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纪海蓝叹口气,向表哥解释她跟浅见时人闹僵的原因。
听完,耿霁兴味盎然地笑了。
“小蓝,你知道一般的主雇关系,是不会鸡婆到这种程度的吗?”
“我知道错了……”纪海蓝低下头。
雹霁伸手搔了搔她的发顶。
“好啦,不要这么消沉,我不是要骂你。”耿霁收回大手,将车子右转上大桥。“只是,你要不要再想想你为什么会这么消沉?不然表哥我在旁边看得都快内伤了耶。”
“啊?为什么会内伤?”纪海蓝跟不上表哥总像来自外星球的思路。
“算了,当我没说,先知总是孤独的。”耿霁摇摇头。“我的妹妹们怎么一个比一个迟钝啊,这哪来的基因……”
他们过桥不久后即转进一条蜿蜒山路,在岔路口别墅小区所设的管制岗哨与住在小区里的纪家大伯取得联络后,就往女乃女乃休养的大伯家别墅开去。
十分钟后,耿霁将车停在别墅车库外的车道上,然后像回自己家似地带着表妹走到庭园别墅外的雕花铁门前。
“好了,死灵气退散!把你最阳光的笑容拿出来给女乃女乃看啊。”耿霁捏捏表妹的脸,伸手按了门铃。
“阿霁——哎呀,还有海蓝呀!快进来快进来,女乃女乃刚好午睡醒了。”庭园外的雕花铁门与别墅主屋的铜门同时打开,纪海蓝的大伯母,也就是耿霁的大舅妈,站在门口欢迎两人。
两人一进门,就看到袓母坐在客厅长沙发的正中间看着电视上的日本节目。
“女乃女乃,阿霁来看你叹。”耿霁走到祖母面前,弯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你看,今天我还带了小蓝来。”
“女乃女乃,我是海蓝,你今天好吗?”纪海蓝也给了祖母一个拥抱,在老妇人另一侧的空位坐下。
老妇人见到外孙跟孙女来似乎很开心,笑着分别拍拍两人的手回应。
“阿霁,海蓝,你们来啦。”纪海蓝的大伯父、耿霁的大舅舅纪镇南从一楼书房走出来招呼两人。
纪家上一代有三个孩子,长子纪镇南,长女——耿霁的母亲纪蔚南,以及么子纪海蓝的父亲纪雅南。三人中以纪镇南的事业做得最成功,独力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二十年前便在市郊的高级小区有独栋别墅。军人退伍的父亲去世后,纪镇南便把独居的母亲接过来同住,因此纪海蓝他们过年时都是直接到大伯家团聚,因此对这里并不陌生。
“姨娜,你看你的内外孙都是帅哥美女哪,你这么会生,有没有觉得很骄傲啊?”纪镇南用自家独特的方式称呼着母亲,早听惯的纪海蓝也见怪不怪。
“我们全都遗传到女乃女乃的大眼睛深轮廓,长得好看是理所当然的嘛。”耿霁非常谄媚地搂住女乃女乃的肩膀,一点也不害臊地附和着。
老妇人虽因中风伤及控制口语表达的脑区而无法成言,却不妨碍她笑得开心,深邃双眼笑得都眯起来。
看见赋予自己生命的老妇人如此开心,在场的三人也跟着微笑起来。
“海蓝,越大越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没啊?”纪镇南关心起侄女的感情生活。
“哈哈,还没啦。”面对大伯永远不变的开场白,纪海蓝早练就轻松推掉的太极功夫,然后也知道大伯下一句要接的话——
“怎么可能?我们纪家的姑娘个个都像你女乃女乃年轻时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会没人追?”纪镇南照惯例摆出义愤填膺的表情,然后起身到电视柜拿起一帧放在木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
“你们看看,你们的女乃女乃结婚时真是个大美女对不对?”
纪海蓝非常配合地接过相框,把那张大家没看过一千次也有八百次的爷爷女乃女乃结婚照拿到女乃女乃面前让大家一起欣赏。
即使看过数不清的次数,纪海蓝还是觉得女乃女乃年轻时真是个大美人。
相片中穿着笔挺军装的爷爷站在右侧,而一身款式典雅长袖白纱的女乃女乃则站在左侧,手持一束百合捧花,脸上表情虽有些矜持,但五官立体的脸蛋与修长婀娜的身形,即使已泛黄的照片上只有黑白两种色彩,但那份美丽,依然能撼动六十多年后观看者的心灵。
据说随着国民政府孤身来台的爷爷,对家人都在战争期间过世的台湾籍美丽女乃女乃一见倾心,苦追八年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姨娜,你看你年轻时真是个大美人!”孝顺的纪镇南找到机会就要称赞母亲。
老妇人笑得有些羞赧,目光往茶几一瞥,纪镇南立刻明白母亲的意思,将茶几上的纸笔递给她。
别说了,好丢脸。
海蓝比我美。
第一句是以日文写成的,第二句则是中文。
“咦……”看着女乃女乃娟秀的字迹,纪海蓝非常吃惊。“大伯,女乃女乃会日文?”
在她成长过程中,她记得女乃女乃的国语跟台语都很溜,但从没听女乃女乃说过任何一句日语,更别说是写出来了。
“她到光复时都有十七、八岁了,我想她应该是会,只是她以前从不说,大概不想让曾是抗日军人的你爷爷不高兴。”纪镇南看着母亲秀丽的字迹叹了口气。“但自从她中风后,有些话她想不起中文怎么写,就会用日文写出来。”
“现在想起来,女乃女乃确实很爱看日本的电视节目呢,我每次来她都在看日本台。”耿霁深思地看着目前也锁定在日本台的电视频道。
“我也有这种印象。”纪海蓝点点头。“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陪女乃女乃一起看日语节目。”她对日文的兴趣也就是由此萌芽,大学甚至去念了日文系,原来这些人生脉络都是有迹可循呀。
“海蓝,你日文好,难得来了,就陪女乃女乃用日文聊聊吧,她会很高兴的。”
纪镇南将纸笔推到她面前。“我要下山一趟买点东西,你们慢慢聊,记得留下来吃晚餐。”
大伯走后,纪海蓝用纸笔跟女乃女乃用日文聊了起来。纪海蓝问女乃女乃平常生活的琐事,惊讶于女乃女乃可以用日文非常详尽地叙述,文法与用字遗词都相当正确优雅。
笔谈一阵后,大伯母将感到疲倦的女乃女乃送回一楼的孝亲房休息,纪海蓝则跟耿霁分享她的心得。“女乃女乃的日文非常好,她一定受过相当程度的日本教育。”
“嗯,我之前就这样猜很久了。”耿霁右手食指模模挺直的鼻梁,纪海蓝知道那是表哥认真思考时的习惯。“是该来证实一下我的猜测了。”
“什么猜测?女乃女乃的教育程度吗?”
“小蓝,你那个寻人委托,还是没有新进展吗?”耿霁没回答,却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纪海蓝照例跟不上表哥跳月兑的思绪,不过还是乖乖回答早就跟他解释过的寻人进度。“嗯,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虽然从马耀大哥那里找到巴奈妈妈凯茵的纪录,但没办法追下去,暂时没有关于巴奈的新线索了。”
“这样啊,哼哼。”耿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清般忽然笑了出来。
“阿霁表哥,怎么了?”纪海蓝不明白思路可比外星人的表哥到底又在开心什么。
“小蓝,我满想看女乃女乃日治时代的户籍腾本,你不是说现在可以申请吗?去申请一份来看看吧。”
“是可以……”她之前因为寻人跟论文忙翻天,忙到都忘了为自家申请一份留念。“不过,你为什么会想看啊?”她以为家族里只有自己这个历史阿宅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只要是有趣的事我都不会放过的。”耿霁双眼闪动异常得意的恶作剧光芒。
“嗄?什么意思?”无法理解耿霁为何一脸坏笑,纪海蓝再次确定表哥有颗解读不能的外星脑。
“海蓝小姐,你真的好伤我的心,都过了两个月,一次也没有联络我,我不是有给你我的名片吗?”浅见晴人抱怨般的声音传来。
“因为没什么事啊……”纪海蓝坐在知名小笼包本店里,疑惑地看着面前正大快朵颐的浅见晴人。“晴人先生说有事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没事,我们的台湾支社可是很有事呢。”转眼嗑完半笼小笼包的浅见晴人喝口茶,把筷子伸向虾仁煎饺。“你都不知道时人哥把那里变成了阿鼻地狱啊。”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纪海蓝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激烈很多。
“阿鼻地狱?”听他讲得好像堂哥变身为阎王似的。
虽然跟自己无关,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浅见时人这段期间究竟过得怎么样,所以当再次来台湾短期出差的浅见晴人联络她时,她答应了陪他来这间餐厅的吃饭邀约。
“他在这一个月之内,帮我们的台湾支社长拟定了很多提升工作绩效的方案,而且全部彻底执行。”
“呃……这听起来很好不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如果只是要大家准时上下班、照实打卡、定期缴交工作进度表、召开检讨会议之类的,是没什么大不了。”浅见晴人拌起刚送上的麻酱面。
“但是时人哥的‘彻底’是大至应酬报帐,小至衣着规定跟办公室冷气温度之类都要管的那种‘彻底’。你能想象所有人坐在空调二十七度的办公室里,必须跟他一样把领带系得紧紧的,一颗扣子都不许解,在台北又湿又热的梅雨季闷到快要昏倒的样子吗?更别说以前会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应酬报帐问题,现在只要是林森北路那一带的店都不能报,让多少日本的外派气到不想再来啊,以前很抢手的台湾外派机会,现在变得只有我愿意来。”
“哈……”听起来是有点恐怖没错,但又有点好笑,很有浅见时人的风格。
“你还笑!海蓝小姐,始作俑者八成就是你。”浅见晴人忍不住用沾满酱汁的筷子往她这里一指。
“我?”纪海蓝堪堪闪过差点喷到自己鼻尖上的酱汁。“怎么可能?”
“据说时人哥是过去这一个月才忽然‘被魔鬼附身’的。”浅见晴人引用了同事的形容。“据说他刚来的那个月在台湾同僚之间评价相当好,大家都说他是面冷心善,也没出现我以为会有的适应问题。”
“我问过同事,这两个月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大家都说会社最近没什么特别的变动,唯一的不同只有他一个月前开始连周末都待在办公室加班,所以我想一定是你跟他之间出了什么事。”浅见晴人说出他的推论,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时人哥的嘴比蚌壳还难撬开,我才提到你的名字就被轰出去了,所以我只能来问你。”
“欸……”纪海蓝还在消化浅见晴人话中隐含的讯息。
“欸什么欸,海蓝小姐,你还不明白你对时人哥多有影响力吗?”背负着全台湾支社同僚跟自己今早被堂哥凶的怨气,浅见晴人语气难得重起来:“为了浅见化学台湾支社不要爆发离职潮,我今天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
“这……”就算他这么说,纪海蓝还是很难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我们只是因为拜访完了浅见爷爷的故友,所以结束合作关系而已啊。”
她还记得浅见时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委托内容这事,所以描述得相当小心。
“海蓝小姐,我已经知道委托的内容了,那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月可以完成的事。”浅见晴人一脸淡定地喝着茶,一瞬间流露出的笃定感,让纪海蓝有种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浅见时人的错觉。
这两人,果然是堂兄弟……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堂弟先生怎么会知道的?
浅见晴人读懂了她的想法,换上只有他才会有的调皮表情。
“上次在餐厅分开之后,我跟同事小陈去了居酒屋,记得吗?他被我灌醉后,就什么都招啦。后来我回福冈老家套爷爷话,率直的爷爷哪是我的对手,一下就说溜嘴了。”他笑出抢眼的虎牙。“这把年纪了还想找初恋情人,真是浪漫呢。”
笑咪咪的堂弟先生是个可怕的角色啊……跟阿霁表哥有得拚。
“海蓝小姐,所以,不用顾忌了,告诉我原因吧。作为交换,我会回答你关于时人哥的任何问题。”秀出自己的底牌,浅见晴人像是笃定她一定会跟进似地笑了。
如果是自家堂弟,也许会知道浅见时人跟母亲的心结到底在哪里,还有他到底经历过怎样不愉快的过去。
纪海蓝看着面前那张跟浅见时人有七分相似的笑脸,决定勇敢一试。“我跟浅见先生最后一次见面确实是不欢而散,但不是因为寻人的关系,而是……我问他要不要去见在台湾的母亲。”
浅见晴人微微睁大眼,接着马上笑了出来。
“海蓝小姐,真有你的,你踩了一个很久没人敢踩的地雷呢。”
“浅见先生的父母离婚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想知道答案,非常想。
浅见晴人看入她毫不掩饰情感的双眼,扬起一个满意的微笑。
“我真想让时人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听我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