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阳看着岑叔递过来的布包,怔了许久,才满怀期待的再次确认,“你说,这是苏姑娘送给我的谢礼?”
“是啊,因为少爷数日未去十面香,苏姑娘便亲自将谢礼送上门。”
唇角往上扬起,伍丹阳恨不得马上跳下床,冲出去见她。“她人呢?还在外面吗?”
“谢礼已经送到了,当然是回去了。”
伍丹阳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她要送给我谢礼,不是应该亲自交给我吗?”
岑叔眉头微微一皱,看来少爷是真对苏姑娘上心了,虽说少爷应该还不清楚自个儿的心意,只当苏姑娘是朋友,但若是苏姑娘对他再好一点,难保这股情愫不会更强烈,不懂很快就会懂了。
“苏姑娘原是要亲自送给少爷,可是少爷没去十面香,苏姑娘才请我转达。”
“岑叔怎么不邀她进来?”
“少爷当苏姑娘是朋友,可是苏姑娘终究是个姑娘。”
“那又如何?我们并非单独共处一室。”伍丹阳不是不懂礼教,只是对礼教嗤之以鼻,若是男女的界线不要搞得如此死板,孤男寡女何苦冒险在花前月下幽会?
岑叔偷偷翻了个白眼。“少爷如今躺在床上,如何见客?”
这会儿伍丹阳倒是闭上嘴巴了,确实,他只能趴在床上的蠢样子不便见客,只是多日不见,真的好想见上一面。
松了一口气,岑叔不忘藉机说教。“若是少爷好好向老爷、夫人解释,就不会挨家法,也不会躺在床上。”
“他们问都没问就破口大骂,我若是还解释,只怕他们也不会相信,何必呢?他们就是认定我只会仗势欺人、冲动闹事,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恶霸。”伍丹阳觉得很委屈。
少爷的表现确实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恶霸,这怎么能怪老爷、夫人错待呢?岑叔当然不敢实话实说,只好婉转的道:“少爷不要老是跟老爷、夫人闹别扭,有话不说,他们岂会知道少爷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爱读书,他们就认定我不长进,没出息。”换言之,无论他说什么,爹娘总是能反驳,他又何必浪费唇舌?想要光宗耀祖,若非封侯,就是拜相,而伍家是百年的书香世家,对伍氏族人来说,走科举进入仕途当然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在他们眼中,他这个老是读不懂书的人根本是废人。
“少爷误会老爷、夫人了,老爷、夫人……”
伍丹阳举起手打断他,他不想再讨论这些烦心事,还是赶紧看看苏以薇送他什么谢礼比较重要。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看见那要花上一个月方能买到的木匣子,他欢喜的轻抚着,上面只绘了一株梅花,还提了一首诗,他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问道:“这上面写什么?”
岑叔靠过去一看,顿时傻住了。
“岑叔,究竟写了什么?”
半晌,岑叔终于缓了一口气,找回声音。“苏姑娘写的是章草,我看不明白。”
“章草?”
“是啊。”岑叔不喜欢苏以薇,看她就是个麻烦,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小泵娘不简单,一间小铺子可以经营到庆余人人皆知,面对少爷的刀子不皱一下眉头,胆敢招惹城西的地头蛇,又是才貌双全,若是出生在权贵世家,只怕早被皇家挑去当媳妇了。
伍丹阳一双眼睛好像发现宝物似的亮晶晶。“她竟然也会草书,真是了不起!”
岑叔僵硬的点点头。
“这丫头好像读了很多书。”
“这上面的字也许不是出自苏姑娘之手,少爷忘了吗?苏姑娘有个聪明绝顶的举人哥哥,听说苏公子的字画深受这儿的权贵喜爱。”
“是吗?”伍丹阳斜睨了岑叔一眼,显然不满意他的唱反调。
“不如,我去问苏姑娘。”
“不行!”伍丹阳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岂不是告诉她,他看不懂她写的字吗?“你去帮我找字帖,我一定要弄清楚上头写了什么。”
难得少爷如此上进,岑叔应该很开心,可是一想到全是因为苏姑娘,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爷可以问老爷或夫人啊。”
“不要,他们只会找机会训斥我,我宁可自个儿费点心思搞清楚。”
“这对少爷来说太辛苦了。”
伍丹阳挑起眉。“岑叔觉得我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来吗?”
“不不不,只是一说到读书识字,少爷就闹头疼,我是怕少爷太辛苦。”
“我不怕辛苦,只要值得。”虽然习武对他来说容易多了,可是不代表不辛苦,为了证明自个儿可以做好某件事,他在这上头可是下了很多苦心,天未亮而起,骑马射箭耍拳,样样下足功夫。
“这事不急,少爷还是先将身上的伤养好。”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赶紧去找字帖。”伍丹阳随即坐起身,顿时痛得他龇牙咧嘴,差一点出声咒骂,娘真的有够狠,难道不怕他的烂掉吗?
“我去找,少爷还是先躺着吧。”
躺?伍丹阳瞪了岑叔一眼,重新趴下来,心里却忍不住暗叹,这种苦日子究竟还要过上多久?
送上亲手做的谢礼,表达感谢之情,苏以薇自认责任已了,伍丹阳的事也应该放下了,可是,一想到他被父母误解,如今还躺在床上,总觉得此事还悬于半空中,并未落幕。她很明白,岑叔一改往日的沉默,说了那么多话,无非是告诉她,少爷别扭不愿意解释,她理当出面为少爷说清楚。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她也明白岑叔不直说的理由,就因为她是姑娘,此事若闹得众人皆知,难保人家不会说她和伍丹阳之间有嗳昧。常理来说,穷人家姑娘应该乐于与官家子弟生出嗳昧,好高攀官家子弟,可是她不愿意,平凡是一种幸福,过于精彩的人生往往要付上昂贵的代价。
知府大人和夫人不见得会相信她去那儿单纯为了解释,她也不能将此事推给岑叔,岑叔可没明明白白叫她出面解释,总之,这是一件麻烦的差事。
她不出面解释,觉得对不起伍丹阳,可要出面解释,总得避免落人话柄。想来想去,她只能藉干爹干娘的名义,代替他们登门向知府大人和夫人道谢,不过,人家会见她吗?她是不是应该先递上帖子?她来这个世界十几年了,骨子里属于现代的自由潇洒消磨得差不多了,可是想想,既然她是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过于重视礼仪反倒矫情,还不如直来直往。
于是,她带着满儿再次来到知府府邸,出乎她意料,不过是报上身分还有前来的目的,伍夫人就派身边伺候的余嬷嬷亲自来接她进府。
苏以薇难免会紧张,可是一看到大剌剌的伍夫人,她终于知道伍丹阳像谁了,不过伍夫人生得细致柔和多了,可以说是个大美女。
“你就是十面香的东家吗?”伍夫人兴奋得恨不得能将她捧在手心好好打量研究一番。
“是,夫人。”她怎么觉得情况完全月兑稿了?
“真是了不起!”伍夫人喜欢聪明能干的姑娘,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向来嗤之以鼻,后宅的女子若不能干,在外面干活的男人就别想要体面,因此她手上也有不少营生,不过,都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不像这个丫头从无到有开了一间铺子。
“以庆余的糕点铺子来说,十面香不算大。”
“可是,却赢得众人称赞。”
“我很用心做糕点。”
伍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这么有自信的丫头真是教人喜欢,就不知道……
苏以薇感觉毛毛的,伍夫人看她的目光会不会太过热情了?她还是赶紧将两人的话题拉回来,千万不要越扯越远。“夫人,今日我是代替干爹干娘上门道谢。”
“对了,你是来道谢的。”
不然伍夫人以为她是来干么的,交流彼此做生意的心得吗?她压下内心的好笑,赶紧道来干爹被骗一事,伍丹阳无意间得知此事,才会上熊霸家索讨借据,郭家的祖产得以保住,干爹干娘甚为感动,原是想亲自上门道谢,可是又觉得难为情,便请她代替两人表达深深的感谢。
“这么说,允直会招惹熊霸是因为你的关系吗?”伍夫人眼里闪着异样光芒。
允直,是伍丹阳的字吗?苏以薇下意识的点点头,可是这么一点头又觉得不太对,连忙补充说明,“因为熊霸手上有借据,此事若闹上官府,我们也讨回不了公道,干爹干娘一直很辛苦的守着郭家祖产,实在不甘心就此被骗。我原盼着藉由伍公子向知府大人申诉,请知府大人主持公道,没想到伍公子会直接找上熊霸要借据。”
“允直做事向来直来直往,我还以为他是跟人家争风吃醋,才会上门狠狠打了人家一顿。”
苏以薇不知该如何反应,伍夫人会不会太过坦白了?不过,伍丹阳在父母心目中的形象也太不好了吧。
“我这个当娘的真是太粗心了,也没先问一下怎么回事。”
“以后伍夫人多关心伍公子便好。”她怎么觉得自个儿又变回上一世那个幼教老师?
“允直有话总是憋在心里,我们想关心他,却无处着手。”
“伍夫人不妨先试着相信伍公子。”
伍夫人点了点头,话题突然”转,“我想苏姑娘一定想亲自向允直道谢吧。”
这句话好像哪儿不对劲,可是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苏以薇只能点点头。“理当如此。”
“见到你,他的伤想必会立刻好了。”说完,伍夫人立刻命余嬷嬷领着苏以薇和满儿去梧桐苑。
苏以薇觉得很苦恼,伍夫人的每句话都让她觉得话中有话,诡异极了,还好她们不会再见面了,要不,她会怀疑自己是一只等着被人宰割的小绵羊。
伍夫人错了,伍丹阳已经可以坐起身了,当然,不能坐太久,可是一听见苏以薇来探病,其实是来道谢,不过他自动解读为探病,总之,他立刻趴回床上。基于男性尊严,趴着实在太难看了,不过转个念头一想,若他伤得越严重,她是不是越惦记?当然,他还把当时挨打的情景加油添醋的告诉她,说伍家的家法是鞭子,他娘还是使鞭子的高手,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可是一点也不留情,即使他的皮再厚,吃上五十鞭也是很吓人。
听了他悲惨的挨打过程,苏以薇几乎要为他掬一把同情泪。“伍夫人怎能狠心对你下手如此之重?”
转念一想,同情之余又冒出几分困惑,伍夫人看来虽然大剌剌的,但是眉目慈祥,即使不得不出手教训孩子,也绝对舍不得太过,说真的,伍夫人若是舍得痛打孩子,伍丹阳又岂会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恶霸呢?
伍丹阳看得出来她不太相信。“我娘出身将门,三岁就被外祖父带到马背上,生性栗悍,从来不懂得手下留情。”
她明明听说伍家是书香世家,怎么会娶一个出身将门的女子?
“你是不是觉得很疑惑,我爹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为何娶栗杆的将门女子?”见她点了点头,他笑着又道:“我爹在赴京赶考途中病倒在驿站,正好遇到当时也在驿站的外祖父,外祖父让随行的大夫帮爹治病,救了爹一命,也让爹顺利进京赴考,最后爹便娶了外祖父唯一的女儿。”
原来如此,人家卖身葬父,伍大人卖身报恩……苏以薇甩去脑中突兀荒诞的念头,像在对小孩子训话的问:“你为何不向伍大人和伍夫人解释清楚?”
“他们不问,我如何解释?”
他果然是个要强的,突地,她想到之前胡麻子被抢银子又被打的事,或许,真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想到这儿,她的声音转为柔和而低沉,“其实,这也不能怪伍大人和伍夫人,若是过去你不到处惹事,他们又怎可能问也不问就认为错在于你?你可曾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曾子之贤,与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你甚至未给过他们相信你的机会,又怎能苛责他们?”
伍丹阳张着嘴巴半晌,别扭的道:“这么说,是我自讨苦吃吗?”
“人总是喜欢自讨苦吃,只是,有人吃了苦,得到教训,记住了,有人转眼就抛至脑后,一辈子就老是在吃没必要的苦。
略一顿,他微微挑起眉。“我就是那种转眼就抛至脑后的人。”
苏以薇勾唇一笑,甜甜的道:“以后记住不就好了。”
她香甜的笑容害他差一点闪花了眼睛,顿了一下才回道:“……是,以后一定会记住。”
静立一旁的岑叔无声一叹,他为老爷和夫人汗颜,教了那么久,少爷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可是苏姑娘三言两语就教少爷记住了,这也意味着苏姑娘可以轻易影响少爷的心思,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到伍丹阳如此受教,苏以薇更温柔了。“还疼吗?”
“疼,不过我不怕疼,只怕闷,教我成日只能趴在床上,这简直比要我的命还痛苦。”她轻声的笑了,对一个好动的人,要他安静下来确实很痛苦,于是建议,“不妨利用这个时候看点书。”
伍丹阳的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坦白部分的事实。“我自小就不擅长读书,那些东西太无趣了。”
“你可以挑游记、地方志之类的书来看,就不会觉得太无趣了。”
“是吗?”无论何种书对他来说都很无趣,因为绝大部分的字他都看不懂。
“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有趣。”
“……是。”
岑叔忍不住轻咳一声,伍丹阳立即狠狠一瞪,难道要承认他不识字吗?
岑叔的老脸一垮,马脚总有露出来的一日,少爷能够一直隐瞒得住吗?而且少爷要是想看书,惨的人是他,待会儿送走苏姑娘,他恐怕就要马上开始给少爷念游记、地方志了,而且为了不在苏姑娘面前失了面子,少爷还会教他一日念上两本书,要不,绝对不会放过他,他的命真的好苦啊!
苏以薇可以感觉到房里的气氛变得很紧张,伍丹阳和岑叔之间有一股微妙的暗潮在波动,于是道:“生病的人应该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不会,终于有人可以陪我说话了,我很开心。”
“岑叔不陪你说话吗?”
“岑叔不爱说话。”
岑叔觉得好无辜,他是什么身分,怎能像苏姑娘一样随意与少爷闲聊?就算他不知死活扯动嘴皮子,只怕多说两句,少爷令人胆颤心惊的目光就射过来了。
“我明日再来好了。”她知道这样不妥,可是他也怪可怜的,一整日都得窝在床上,即使可以看书打发时间,但趴着看书也很累人,若有人可以陪着闲聊,时间过得就快了。伍丹阳两眼瞬间发亮。
“真的吗?”
苏以薇点了点头。“明日此时我再来看伍公子。”
他开心朗笑,让岑叔送她和满儿出去。
饼了一会儿,确定人已经送出门了,伍丹阳赶紧下床,唤来邵明,让他去大书房将游记、地方志之类的书都搬过来,待岑叔返回房间,已见几案上推着满满的书。
岑叔惊骇的瞪大眼睛,少爷的动作会不会太快了?
“岑叔,我们开始吧。”
“少爷,一个时辰前,我要为你念书,你还说今日累坏了。”
“一个时辰前累坏了,这会儿不累了,行吗?”伍丹阳粗鲁的随手拿起一本书塞进岑叔怀里。“不要再废话了,快点开始。”
岑叔重重的叹了口气,从今日起,他要祈求老天爷让苏姑娘早早发现少爷的真面目,他就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数日之前,苏以薇绝对不会想到会真心将伍丹阳视为朋友,可经过几日探病相处,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他看起来虽然粗鲁蛮横,其实心思极其细腻,譬如,他竟然看出来她不喜欢掺了水果花香的茶,喜欢清茶?!她自认在他面前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招待什么,她就享用什么,他怎么会发现呢?还有,他不喜欢读书,应该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可是当她不经意的与他聊起大周朝邸报上的消息,他却能引经据典,展现相当深入的见解。
她必须再次承认,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她看伍丹阳不再是只懂拳头的莽夫,甚至觉得他很有侠义之气,也许他本来就不错,只是过去印象太差了,怎么看都不顺眼,这会儿偏见拿走了,优点就会被突显出来。在这个时代,读书考科举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在她看来,有时候书读太多了,只是把人读傻了,她其实不太欣赏那些饱读诗书的圣贤,食古不化通常是跟着这些人,总归一句话,她认为侠义之士比书呆子更讨人喜欢。
她对伍丹阳的观感完全改变了,探病也不再是义务,感觉像是在现代跟好友一起喝下午茶,随心所欲的聊着,意外发现两人有许多见解相似,他不是框框里面的男子,而她也不是框框里面的女子,言而总之,她喜欢他们两个相处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