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外的。
小雀扶着她往马场外走时,她才清醒过来。
织云停下脚步,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回眸……矮屋的门已关上。她的心忽然痛起来。离开矮屋,走到栅栏边时,她颠簸了一下。“织云姐,小心!”小雀吓一跳,赶紧扶住她。
泪水。
开始一颗颗掉下来。
“织云姐,地上滑,咱们快回屋里去吧!”小雀轻声催她,见到她脸上的泪,小雀暗暗心惊。
织云回眸看了小雀一眼,终于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但走回主屋这一路上,她的泪水,却越落越多,再也停不下来。
“你说,索罗国要求我织云城,四纳岁粮?”慕义坐在堂前,脸色凝重。
“这恐怕只是借口。”向禹神色沉重。他名义上是宫城总管,实际上是慕义的家臣,多年前,慕义自南方将他延请至织云城,做为城主的智囊。
“借口?”慕义问。
“我织云城与索罗临近,过去虽从来不曾与索罗往来,然每年必定酬纳岁粮,以求安保之道,然今年我城已纳出三次岁粮,较以往还多了两次,现在索罗又再次开口要求我城四纳岁粮。此事实在非比寻常,长此以往,非织云城保安之道,再者,属下以为,索罗要挟四纳岁粮,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慕义手握起拳。“请向总管把话说明白。”
“索罗向来神秘,从不与三国往来,如今忽然遣使递来口信,对临近城邦三次开口要粮,这事透露出两层意义。”
慕义不插嘴,待向禹说完。
“其一,索罗国内近年粮草欠收,故须向外邦征调;其二,凡国与邦城,忽然需要大批粮草,莫非为了——”
“打仗。”慕义替他把话说完。
话说出口,慕义脸色肃然。
“属下忧虑的是,近百年来,未曾听说索罗有因欠粮,向外邦征调之事,”向禹继续往下说:“这几日属下得知消息后,已在想,索罗向我织云城要粮,倘若不为缺乏粮草,那么就只有这个原因。”
慕义神色略定,沉声问向禹:“向总管的意思,莫非,索罗将掀战事,危及四方城邦?”
“有此可能,然而战事的规模,可大可小。”慕义脸色微变。“总管,你的意思是——”
“这要看,索罗要的是什么。”向禹道。
慕义沉吟,神色阴沉不定。
“假设他要的,是各城邦与三国的臣服,那么这场战事规模,就绝对不会小。”向禹往下说:“反过来,假设他要的只是某项特定之物,那么,也有可能为了而战。”
“?”
“是,。战争向来就起源于掠夺,凡掠夺必然出自于。”
“向总管之意,索罗要粮是借口,他想要的,是我织云城的某样东西?”慕义瞇眼问。
“他要粮,三番四次的要,直至我粮仓枯竭,疲于应付,最后必定无法从命,两方交恶,他便有借口攻打我城。”
向禹没有正面回答,却给慕义更震撼的答案:“届时我方粮草乏缺,他却粮源充足,藉我方之力攻打我城,城主,我们送上压箱的粮草,却换来覆城的危机,这等于是我们亲手,将织云城奉上给索罗!”
慕义胸口堵着气,喘不上来。“但明知如此,我们对于他胁粮的要求,又不能不予理会!”
他两眼眸大,瘠声道。“唯今之计,只能行缓兵之策。”向禹道。
“缓兵之策?”
“我织云城本来就是一方小城,倘若以哀兵之姿,对索罗告急,表示我城内粮草已尽,仅能勉强供城民过冬糊口,或者能换来暂时的喘息。”
“他会就此罢休?”
“不会。”向禹答得笃定。
慕义早已料知这个答案,然而听在耳里,仍然心惊胆颤。
“那么——”
“我们一方面哀求;二方面遣使进入索罗,毕恭毕敬,听候索罗差遣,以了解索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三方面,”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中土各城邦对索罗国的了解,实在不深,故必须派人进入索罗国,探查对方的底细。”
“但正因为中土各国,对索罗国皆知之不详,这么做如何妥当?”
“这是下下策,为预备万一,却不得不为!”向禹道。
慕义叹气,他正在犹豫,丫头忽然走进来禀报:“禀城主,小姐来见您了。”
慕义愣了一愣,随即回神,眼色略沉。“让云儿进来。”
“是。”丫头退下。
“属下也先告退。”向禹道。
谈话暂告一段落,此时也商议不出好办法,只能先搁下再说。
慕义点头,强颜欢笑,忧容不能减。
织云进来之前,慕义已收拾忧虑,换上慈爱的笑脸。
“爹爹。”织云先屈膝行礼。
“妳来了,”慕义笑着对女儿道:“先坐下再说。”
“女儿有事想请问爹爹。”织云没有坐下,她站在堂前,仰首凝视父亲。
“有话直说。”慕义道。
“爹爹是否见过障月,对他说过什么话?”她问父亲。
慕义收起笑容。“对,我是见过他,也跟他说了一些话。怎么?这事妳已知情了?”他瞥了织云身后的小雀一眼,吓得小雀连忙低头。
“您对他说,他是看马人,我是城主之女,他应当谨守主仆分寸,不应逾矩,是吗?”
“是,我是这么说过。”慕义未否认。
“爹爹,请恕女儿直言,您此话实在说错了。”
慕义瞇起眼,沉着脸不语。
“我不是主,他也不是仆。”织云看得懂父亲的脸色,但来见父亲之前,搁在心里的话,她已决定无论如何必须要说。“障月是浪人,他不属于织云城,不是织云城民,他肯留下为爹爹看马,是女儿求他的,如今爹爹岂能反过来,说障月是仆,我们是主呢?”
“妳太放肆了!”慕义忽然喝斥女儿:“他拐带妳出城,我还让他留下,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织云脸色发白。
“妳又何须为一名浪人,前来质问妳爹爹?”慕义沉声告诫女儿:“妳别忘了,妳已许了婚配,女子应当以名节为重,妳与一名浪人出城,这事要是传到辨恶城,妳的未婚夫婿斩离耳中,会掀起多大波澜,妳曾经想过吗?!”
织云不语。
“两日前,我已收到辨恶城主命人捎来的书信,信中提及,春日来临之前,斩离将会动身前来织云城见妳。”慕义警告她:“妳与那名浪人学习骑马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此下去,待妳的未婚夫婿来到城内,必有耳闻,届时我又要如何对他解释?”
“爹爹难道不曾想过,女儿的性命安危吗?”织云抬起眸子,清澈的眼眸,恳切地凝望她的父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义皱起眉头。
“爹爹很清楚,历代织云女传下的训诫。您为女儿许下婚配,又岂知此人未来会真心待我,真心爱我?”她眼里泛起水雾。
慕义脸色微僵。
“爹爹,您需要女儿为您重述训诫内容吗?”
慕义不说话,脸色却有些沉重。
织云直视父亲,开始一字一句地陈述,那会牢记在她心上一辈子的诫条:“倘若有男子真心爱织云女,合晋之后,即承继织云之异能,成为新一任织云城主,并将诞下一名织云女。”她继续往下说:“若此男子非真心爱织云女,亦可夺织云异能,然织云女与其合晋后,立亡,过百年,织云城才能再诞织云神女。”
慕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复。
“女儿与斩离将军,素昧平生,虽然明白爹爹是为女儿着想,才会远至辨恶城为女儿找寻佳婿,可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请斩离,春日之后先至我城!”慕义道:“为爹的岂会害死自己的女儿?我的用意,难道妳也不清楚吗?况且历届织云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为织云女择选佳婿的做法,我这么做并无不妥。”
“可女儿不明白,”织云诚实地说出心中的话:“您为何如此有把握,认定斩离将军来到织云城,一定会爱上女儿?”
“这是天命!”慕义沉声道:“妳要嫁的男人,必须具备守候织云城的能力!历代织云女,生就倾城倾国的美貌,为的,就是要缚住英雄的心!”
织云无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为容貌而喜欢她的男人,会是真心爱她的吗?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斩离亲眼见到妳,他必定不可能不爱妳!”慕义斩钉截铁地道,并且继续往下说:“此事不必再议!妳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名浪人!妳很清楚,他不可能带给妳幸福,更不可能保护织云城!”
织云苍白地面对父亲。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话,因为父亲说的,全都是道理。可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却没有任何人问过,她是否能够扛得起?
“妳应当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从小到大,妳都不曾让爹担心过,往后我希望妳仍然保有理智与聪慧,做正确的决定,不要辜负爹对妳的期许,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将织云城民的安危抛诸脑后。”他继续晓以大义,劝诫织云。
然而织云却摇头。“不,这回,女儿恐怕您是错了。”
第一次,她违逆了父亲。
慕义脸色一变。
织云抬起水润的眸子,温柔和煦的声调,却很坚定。“女儿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来约束她,让她好累,好害怕。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开始害怕父亲的道理,害怕面对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感情。
慕义凝视女儿。“妳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为索罗国要粮一事,为我城的安危而忧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阴沉的神色已经抹去,面对女儿,换作忧虑的面孔。
“索罗国?难道爹爹今年未贡粮草?”织云怔然问。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岁粮早已出贡,这已是索罗国今年第四次,与我城索要粮草。”
织云心头一紧。“原因是什么?中土已十年没有灾荒,理应不需屯粮,难道索罗想打仗?”
慕义瞇起眼。
他知道女儿向来聪明,却也没料到,织云能一下子就能想到关键。
“此事尚不明朗,总而言之,为父是要让妳明白,近日让我忧心的事很多,妳是爹的女儿,应当体恤为父、为城民设想,这是妳的责任,也是妳的义务。”
织云垂下眸子,沉默以对。
“这件事不要再提,以后妳也不能再去见他,那么为父就不追究,他将妳私带出城的罪过,明白了吗?”慕义道。
织云不语。
“明白了吗?”慕义沉声再问一遍,决心得到女儿的允诺。
“是,”织云的声调,低弱得可怜。“女儿明白了。”
“好了,妳下去吧!”慕义挥挥手,神色显得有些疲累。
织云转身,在小雀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去。慕义盯着女儿的背影。他其实并不担心,乖巧的女儿会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义晓之,善良的织云终将会屈服。
现下,让他心里忧虑的,不是一名奴隶能掀起多大波澜,而是索罗国的企图。
向禹已提醒他,索罗国另有所图,而织云城虽丰饶富裕,然而除了粮草,再也没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图谋之事,除非——
慕义瞇起眼,握紧拳头。
他知道,女儿的婚事必得要尽早办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发现马尸,在马场外围半里。马的咽喉被咬断,死后被拖行一段距离,在密林中被啖食,尸身只剩骨架与少许血肉。
障月蹲在马尸前。
他发现几枚不属于死马的蹄印。两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寻,看到蹄印绵延,往林内深处而去。他慢慢站起来,回到矮屋,取一柄长刀,再回到马匹陈尸现场,然后循蹄印往密林深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