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感觉除了饿还是饿。
他萎靡的靠坐在墙角边,看着前面往来的人群,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今夕是何夕,他又是谁,只觉得茫然,觉得莫名的哀伤,还有觉得饿,因为他已经有好多天除了喝水之外,什么都没吃了。
他瘫坐在墙角边,再没多余力气走路,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了很多天,从荒野来到这个城镇,他期盼回到人群中之后能想起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他的脑袋除了空白还是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能告诉他?
还有,他都没有同伴,没有家人吗?沾在衣服上那早已被尘土覆盖而看不出痕迹的血迹又是谁的,到底有谁能够告诉他这一切?
铜钱落地的声响突然传来,他睁开因饥饿与疲累无力垂落的双眼看了一眼,又有人将他视为乞丐施舍了几枚铜钱给他,这没让他觉得高兴,只有污辱的感觉,他不是乞丐,即使他忘了一切,也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乞丐。因为他身上有块玉佩,也因为他识字。
如同前几次一样,铜钱很快的就被附近的乞丐一抢而空,而他就如同被丢弃的木偶般的瘫靠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等死。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忘了的他不想当乞丐,也不知该何去何从,除了死之外他还能做什么?也许死了就能解月兑了,再也不会感到饥饿,感到茫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哀伤与心痛。这样活着真的好痛苦,他是真的很想死,死了一了百了。
体力终于到了尽头,连支撑他维持倚坐的姿势都办不到,他倒了下来,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也好像听到了惊叫声,但声音却感觉离他好远,愈来愈远,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解月兑了。
突然之间,有人在摇晃他,很用力,声音由远而近的慢慢传进他耳朵里。
“……有没听到我说话……张开眼睛……”
“……告诉你,我手上可是有吃的东西,只要你睁开眼睛,就有东西吃。”
“喂,你不会是真的快被饿死了吧?快点张开眼睛呀,快点!”
“真是气死我了,快点张开眼睛看着我呀,你有手有脚又是男生又比我大,还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要抚养,这样活活饿死算什么呀?快点把嘴巴张开,把食物给我吞下去,快点吞下去!”
他感觉有人将他的嘴巴强行打开,塞了一些东西进他嘴巴里。
“气死我了,为什么我要救一个有手有脚的乞丐,没手没脚当乞丐也就罢了,有手有脚却不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这算什么啊?如果是个成年人也就算了,自寻死路要死就去死,怎知偏偏是个小表,我又不能见死不救,真是气死我,气死我了!”
不断地传进他耳朵里的是带着满月复怒气的声音,但那嗓音却意外的童稚,像个孩子。
被塞进他嘴里的东西带着一股食物的香气,让他本能的生津咀噃,生津吞咽,一口接着一口的将被塞进他嘴里的食物吞下肚。
不知不觉间,他竟有了睁开双眼的力气,于是他将眼睛睁开,终于看见了自称无法见死不救而救助他的人,一个小女童,真的是一个孩子?!
见他终于睁开眼睛,女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稚气的嗓音劈头骂道:“你到底有什么问题?是手残了还是脚废了,是眼瞎了还是口不能言,不能找份差事工作挣钱养活自己,要在街上行乞,挨饿受冻,要死不活的?蝼蚁尚且贪生,你是比蝼蚁还不如吗?
“看看我,我只有十岁,爹娘都不在了,还是个女生,而你呢?年纪比我小吗?力气比我小吗?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吗?我有!为了生活,为了挣那一点钱一口饭可以好好的活下去,我这个十岁的小女孩每天都累得跟狗一样,却还恨不得能把一天当两天用,结果你呢?
“噢,妈的,我干么要跟你说这些,干么要这么生气,你要死要活关我屁事?我干么要多管闲事呀?”说完,女童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越过他跑开了。
女童离开了,但余音却留了下来,不断地敲打着他的脑袋,尤其是那一句——蝼蚁尚且贪生。
蝼蚁尚且贪生,你是比蝼蚁还不如吗?比蝼蚁还不如?不,他不是,他没有,他只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天下之大,何处才是他的容身之处而已。然而即使如此,蝼蚁尚且贪生,他却一心只想要死吗?
也许是女童的话真的激起了他的求生意识,也或许他不想连蝼蚁都不如,在吃了东西恢复些力气之后,他找了条河洗了个澡,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在隔日天壳之后,试着在城里找份差事来做,养活自己。
然而,差事哪有那么好找?尤其他又穿着破烂,骨瘦如柴,来路不明,连自个儿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谁敢录用他?大多数的人都将他当成上门乞食的乞丐驱赶,好心点的给碗饭给个烧饼后将他驱离,坏心点的甚至拿出扫帚来招呼他,没有人相信他识字,没有人愿意收留录用他。
在这段四处碰壁四处受挫的期间,支持他挺下去的是在饭馆里工作的女童,也就是当初施舍他吃食救了他一命的那俩小女孩。每回看见她瘦弱的身影在饭馆后院内忙上忙下,一会儿抱着体积比她庞大的大锅刷洗,一会儿又洗菜又洗碗又洗盘的,忙得几乎连歇下脚,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安之若素,无一丝颓唐与怨慰,他就羞于放弃,羞于退缩。
他记得她说她才十岁,爹娘都不在了,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这样的她都能擦下来,他怎敢放弃,怎能退缩?
于是,他终于找到一份差事,虽然东家苛刻,每天半饥不饱还有一堆事要做,但他至少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活了下来,没有饿死,也没有等死。
之后有几次那女童见到他,还对他咧嘴微笑,有一次甚至主动跑过来与他说话,还把手上抱着的食物分一部分给他吃,让他感受到一种说不出口的温暖与感谢。
分别来得很突然,她被途经镇上的商团首领给收养了,跟着那队庞大的商团走了。临走前,她将他领到饭馆,让他取代了她原在饭馆里的工作,虽然一样不轻松,工钱也不多,但至少能吃饱。
后来,他在饭馆里遇见了老道士师傅,跟着师傅改变了人生,然后又遇见了家人,找回了记忆与自己的身分?一华城楚家的大少爷楚毅。
在跟着居无定所的师傅流浪的期间,他再度遇见了她,那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在与她分别的四年后。
那年她十四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长高了许多,人也变得好漂壳,齐眉浏海,黛眉杏眼,肤白润泽,漂壳得几乎让他不敢直视,但最吸引他并且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她那双充满自信有神的美丽眼眸。
令他惊异的是,她竟然还记得他,而且还趁机塞了包馒头与肉干给他。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有点像。”这是重逢后,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好似有些不确定。
“我就是他。”他告诉她。
“啊?真的吗?真的是你?”她满脸惊喜,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会离开那个小镇?刚才那位老道士是……”
“他是我师傅。”
“啊?你当了道士?!”
她当时的表情相当错愕,让他感觉有些好笑,后来得知道士的徒弟不一定就得当道士,她这才讪讪然一笑,语焉不详的嘟囔着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话,什么浪费花美男会遭天打雷劈之类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她又突然跑开,不一会儿再跑回来,竟塞了一个沉重的荷包给他,里头全是碎银,还有两锭元宝,然后丢下一句:“你要好好过活,我还有事,祝你幸福,有缘再见。”之后笑着与他挥挥手,迅速离开。
有缘再见?
他也满心期待,不知道他们俩是否真有第三次再见的缘分?
他们俩真的很有缘,竟然真的又遇见了,只是这回再见到她时,她所待的商团正被盗匪劫击,她惨遭杀害,命在旦夕。
那是又一个四年之后,她十八岁那一年,依然梳着未嫁姑娘的发型,而不是妇人头。她变得更美了,那双眼睛仍是那么美丽,只是眼神逐渐涣散,然后用着最后一口气开口求他为她带口信给妹妹,要妹妹不要难过,要幸福,好好过日子……
她咽了气,他落了泪,记忆中自爹娘死后第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他从不知道她在他心中如此重要,早已生了根,她的死就像在他心上硬生生的刨下一块肉,痛得他以为自己也会跟着她死去。
他爱她,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但一切都太迟了。她死了。
“不……不要这样,不要——不要!”
惊叫声划破夜晚的宁静,惊醒了枕边人。
“毅哥哥,你怎么了?你醒一醒,你在作梦。”
他倏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异常的急促,娇妻带着睡意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响着,安抚着他因梦而惊惧惶恐的心情。
是梦?
他在黑暗中伸手将娇妻揽进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将脸贴上去,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呼吸与心跳。
她没有死,她还在他怀中,他没有失去她,没有。
“毅哥哥,怎么了?你作了什么恶梦,很可怕吗?”
娇妻柔声问道,放在他背上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抚他的背脊,安抚着他。
“很可怕。”他沙哑的答道,又将她抱紧了一些。
“梦见什么?”她问。
“梦见你死了。”他安静了一会儿才答道,嘎哑的嗓音中尽是余悸犹存的惊恐与害怕。
“傻瓜。咱们最小的孩子都两岁多了,你怎么还忘不了那么久以前的事呢?都快十年了。”她说着转头吻上他的脸颊,然后移到他唇上又吻了吻他,柔声安抚的对他说:“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身子强健,连风寒都鲜少染上,你也该释怀了。”
“嗯。”他抱紧她,又低头吻了吻她,没再说话,不一会儿便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再度睡去。
商湘以为他梦到的是她生长子时难产,差点命危的事,那一回他的确被吓得差点疯了,以为就要失去她——再一次,幸好最后有惊无险,否极泰来,之后她甚至还又为他多添了一子一女,让他幸福得无以复加。
但他刚才梦到的并不是那件事,他梦到的是他的前世——他重生前的那一世所经历过的事。
是的,没有错,他是一个重生的人,一个拥有着前世所有记忆,人生重新回到十三岁那年再活一次的人,而刚才所梦的其实不是梦,而是记忆,上辈子的记忆。
他不知道这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他真心感谢上苍,感谢让他重生的不管任何人事物,他都感激又感谢,因为一切都可以重来,可以救她,可以为爹娘报仇,可以不再后悔遗憾,认贼作父,悔恨终生。
前一世在她死后,他将她的遗体送回宣城林家,向她妹妹商滢转达她的遗言之后,没有留下的理由,只能返回沁州华城楚家。
其实那时候的他早已在老夫人的安排下娶了仇家的女儿为妻,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害死父母的凶手就是那些人,直到他对商湘之死过度难过,甚至对她思念成疾,这才惹恼了他当时的夫人,致使她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失控月兑口而出她母亲的秘密。
原来她在无意间看见过那几封信,也看过其内容,对于父母阴谋残杀他人竟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拿它做例子,告诉他她是“得不到就毁掉”的信奉者。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对母女一样歹毒残忍可怕。
上一世他是带着悔恨而死的,因为他休妻不成——被老夫人所阻,老夫人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反而相信那歹毒的女人说他被女鬼缠身,失神失智。他因为太恨,却又寻不到复仇之法,最后决定豁出一切,亲自手刃那对恶毒夫妻为爹娘报仇,却失手惨死于对方护卫武士的刀剑之下,死不瞑目。
他在死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心想着,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不会再对老夫人言听计从,做个愚孝孙;他一定会练好武术,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为爹娘报仇;他一定不会再对自己的感情懵懂无知,错过他最爱最重视的女人——商湘。他一定不会错过她,一定不会让她遇难而红颜薄命,一定会娶她为妻,就像爹生前珍爱娘亲那般珍爱她一生一世。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是多么的希望、恳切。
然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竟真的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回来了,一切重新来过,而且心心念念的她竟然就出现在他眼前!
看着娇小瘦弱却生气勃勃的站在他面前的她,他在那一刻便在心中发下重誓,誓言这一生将不会再错过她,更不会失去她,他将会用这条重生的性命来守护她、爱护她、保护她一辈子,这就是他重生最重要的使命。
因为上辈子太思念她,重生后明知道距离她遇难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八年,他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还是忍不住在她身边待了下来,留恋着每天能看见她,能与她说话、与她相处的隹福感觉,直到她依着他前世的记忆随着林叶商团离开那山村之后,他这才开始他所有的重生计划。
在小镇等待师傅是必须的,因为师傅手里有张丹方可以帮他强健体魄,练武方能事半功倍;其次,因重生的关系,他知道师傅年底将会面临一次身受重伤,仅剩五年寿命的重大劫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前世师傅又待他极好,他不管如何都必须帮师傅避过那场劫难之后才能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另外还有一点相当的重要,那就是他不确定重生的自己是否有改变别人命运的能力,因此,帮师傅免于劫难这件事对他而言真的非常重要,因为只要这件事能成功,那便表示他也能够救她免于死劫。
师傅最后成功躲过了那一劫,五年后仍活蹦乱跳,老当益壮,让他整个信心大增。
对于前世她遇难的地点与时间他记得相当清楚,不过即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带着手下提早了一个月从华城出发,只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途中遭遇连日暴雨所导致的山崩阻路,令他不得不绕路而行。
这一绕路,原本提早的一个月时间顿时化为乌有,让他不知该感谢老天让他当初决定提前了一个月出门,又或者是恨老天让这一个月化为乌有。
这样一个意外让他又惊又惧,日夜兼程,不断地赶路,就怕再有一个意外。
偶然间,他听到手下偷偷议论他的行为,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是,没错,如果他重生一次还救不了她,还让她再度死在他眼前,他真的会发疯,一定会疯掉。
幸好来得及,幸好来得及,幸好来得及。
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幸好来得及,真是谢天谢地。
事后她对于他的出现充满了怀疑,他除了寻个合理答案的回答她,还能说什么?说他是重生之人,早知她有这一个死劫,是特地为救她而来的吗?
他不想吓她,不想她害怕他,不想她用异样眼光看他,因为重生这件事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这个秘密他将带进坟墓里,一辈子也不会与任何人提起,就当它是一场梦。虽然——梦,其实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