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台北后,宋立杨没回郊区大豪宅,反而和媺华一起住进公寓里。
说是小鲍寓,其实相当大,有五房三厅三卫浴,她本来就住在客房里,多一个室友并不会影响什么,只不过那个室友才刚刚制造了她一整天的脑子混沌。
但他却一无所觉似地,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叫了外卖填饱她的肚子,还擅自作主今天放一天公差假,在中秋长假之后请假,是特权阶级的特权福利。
夜里,他敲开她的房门,握住她的肩膀认真说:“韩国有一个节目很红,他们找一男一女配对假结婚,以夫妻身分一起生活,现在,我们就来玩这个游戏吧。”
她拿着原子笔、歪着头问:“这……有什么意义?”
他说:“赚钱啊。三个月二十万,你赚不赚?”
很心动,二十万,心底有个声音催促她点头同意,至于那个声音背后是因为她已经被他身上那份熟悉感给蛊惑,还是她真的很想把二十万拿到手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很确定的是,立法院有错,他没在脸上蒙上巾子,而他的眼神有足够能力诱出她的错误逻辑。
于是,她说:“好!二十万。”
然而,在入睡之前,她一面看书一面吃着周叔叔的肉饼时,后悔瞬间侵袭,她放声大哭,哭得很凄惨哀烈……因为那个饼,有杜妈妈的味道……
英文杂志比预料中卖得更好,大陆市场虽然尚未打进去,但光在淘宝网上已经卖出好几千本,韩国市场是成功的,媺华陪着宋立杨到韩国打广告,上了几个电视节目专访、推出一系列的媒体宣传。
韩国本就迷偶像明星,一个长得像明星却是货真价实的老板级人物,怎能不引起广大百姓的注目?趁着这波热潮,十月份宋立杨预定了日本、新加坡行程,打算把这份杂志继续往外推。
这是对外,对内他又关掉两个系列的杂志,杂志社大换血,员工担心自己搭上下一班失业列车,想破头弄出新点子,替自己负责的杂志创造销售量,甚至为了集思广义,邀齐几个相似系列的杂志合在一起开会,企图创出新契机。
宋立杨进公司的第六个月,他交出一张漂亮的成绩单,除了销售量,整个杂志社欣欣向荣,一滩死水真的复活了。
这个成绩,让二十七楼的总裁很满意。
宋祺军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他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问亮亮的霓虹灯宣示着这个活泼热络的城市尚未休眠,隔着一片厚厚的玻璃,他静静地品尝孤寂。
其实台湾天气偏于潮湿,是不适合使用长毛地毯的,但他喜欢,喜欢一份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温暖与柔软。
他的感情世界很丰富,交往过的女人能闹出一点名堂的至少有二十个以上,像他这种人还说寂寞孤独,肯定会被人拿刀活活砍死。
但他真的寂寞、孤独。
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为了事业被他牺牲,他想尽借口哄慰她,即便他结婚,他们之间也不会改变。
这是傻话,二十岁的女人相信,但三十岁的女人不会轻易上当,后来她走了,连同他的心、他的青春、他的爱情一并带走。
为此,他怨恨!他是个强势男人,从小最痛恨的一句话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错!不能兼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够努力。
可是他忘记,爱情的对象是人,不是生意也不是金钱,而爱情这东西本身就难以被估计,会发生的意外太多,多到即便他是个成功的商人也无法准确掌握。
他失去那个女人,于是他找到更多的女人来递补,他以为只要那份心焦心涩的痛苦感觉过去,他就会安全无虞。
他错了,越多的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就越是孤寂,女人的香水味再也刺激不了他的嗅觉,女人年轻华丽的脸庞再也无法勾动他的心悸,他累了,在波涛汹涌的爱情里。
于是在团圆夜里,他参与了梁家的中秋晚宴,在那个家聚中,他已经缺席了二十几年。
他不认为自己会快乐,但意外地,他在那里挖掘到快乐。
亲人的热情招呼,没有他熟悉的尔虞我诈,说说笑笑的内容很无聊,但引出他发自真心的快乐。
他已经很久不做幼稚事了,但那个晚上他把柚子皮戴在头顶上和小舅子们一起跳伦巴,那个晚上他吃掉好几盘语屏亲手烤的肉片,然后看见她眼底闪烁的晶莹泪光。
他这般对她,她依旧拿他当丈夫看待,顿时,罪恶感满怀。他轻轻覆住她的手背,无数的歉意在口中徘徊。
她明白的,未等他出口,她先说了,“没关系,最辛苦的一段已经过去。”
这般轻易地,她原谅了自己。
他松口气后才发现自己很紧张,紧张不被原谅,紧张想要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是一片断崖深谷,回头路早就被他消磨殆尽……是语屏,为他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家人亲戚,带给他说不出口的满足感,那个晚上,他遗忘孤单。
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岳父家里必须腾出一个房间。过去几年,妻子都是和侄女们挤在一张床上,因此他有点尴尬,本想开车回台北,但是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的立杨竟然说要把他的房间让出来,然后,他带着媺华在院子里用一个睡袋渡过一夜。
儿子的话很短,却让他心里填进满满的幸福感,他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第二天清晨儿子说今天我要和蓝秘书请假一天时,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并且补上两个字——公假。
那天他载着妻子回台北,那是两人第一次长谈。
结婚二十几年,他不晓得她痛恨做菜,不晓得在贵妇圈里周旋会让她头痛一整晚,也不晓得曾经有个男人追求她追得很厉害,如果不是岳父坚持,她会嫁给对方,成为国中校长的妻子。
那个男人还留在麻豆老家,每次妻子回乡他都会上门拜访。
他问:“后悔吗?嫁错男人?”
她说:“后悔能够把逝去的岁月追回吗?”然后苦笑摇头,继续说道:“与其做那些没有意义的想像,我宁愿把力气拿来对身边的人好。”
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她“身边的人”,但她从来没有对他不好过,回到台北,下车前他终于对她说出一句埋在心中多年的话对不起。
她回望他,很久,久到他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这次她没有说没关系,这次两行泪水在她的笑容间滑进衣襟。
她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欠你的,我终于还清。”
他心底顿时苦涩难当,她没有欠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他对不起她。
“珊容的离开不是你的错。早在我决定和你结婚时就该想清楚,我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两颗心、两个家庭,是我过度贪心,害了她、伤了你。”
她摇摇头,说:“谁都不知道命运要怎么走,谁都不确定当下迈出的那步是对是错,我只希望,以后……不要再苦再痛。”
“会的,我保证。”他对她承诺。
突然间,他想起语屏床头那本书,书的第一页有她的笔迹,她写着“我感谢所有对我不好的人,是他们给我机会修行”。
他的坏,竟还得到她的感激,这样一个妻子,他居然不懂得珍惜?
门板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Lily端着两杯咖啡进来,是蓝山。
今晚的保时捷没有加速,她穿着BottegaVeneta紫色荷叶紧身小洋装走到宋祺军身边,月兑掉藕色牛皮编织高跟鞋在他身旁坐下,将一杯咖啡递给他。
Lily的咖啡煮得没有媺华好,但她是他见过最精明能干的女人,如果她愿意离开自己另创新业,肯定已经在商场顶起一片天。
Lily是他第三个对不起的女人。
他爱珊容,却为了事业将她推开:他不爱语屏,却为钱谋杀她一生幸福:而Lily爱他,无怨无悔为他牺牲二十年青春。
“做出决定了吗?”他把咖啡放在地毯上,静静地看着热气缭绕。
“嗯。”她淡然回应,好像那个决定是“今天晚上吃泡面还是烩饭”、“明天要不要请假出去玩”,没有太大的重要性。
“Lily,你几岁了?”他突如其来问上一句。
“四十三岁。”
从大学毕业来到他身边,从他的办公桌旁走到他的床上,她一直都明白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如果有一个排行榜调查谁是最懂宋祺军的女人,她肯定高居榜首。
但很可惜,最了解他的并不是他最爱的,也不是他最想一辈子在一起的。
这是她的专属悲哀,与他无关。
“年纪不小了,你应该找一个好男人结婚。”
明明就是抛弃,他却有本事把话说得像是在替她着想,该怎么评价他?伪君子、小人、奸商?她评价不出来,因为她还是听得见他语气里的真诚。
“以前没有想过,但现在,我会好好考虑。”她逼自己冷静作答。事实上她不需要太多的逼迫,她已经用好几个月的时间来预演今日的最后一章。
“家庭很重要,对每个人来说。”
宋祺军口气依然真挚得说服人心。只是,听见他说这种话,她忍不住讥诮,她以为事业会是他这辈子的唯一重要,因此她挑选事业下手,成为他身边不可或缺的女人,但二十年过去后,他竟恍然大悟发现家庭的重要性,这辈子,她大概没碰过比这个更讽剌的事。
是她做错赌注,还是她对他没有自以为的了解?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Lily想到什么似地,发问。
“女人选择员结婚的理由不都一样?长相好看、口袋有钱、有能力“不对。我是因为你的眼睛,才会想进这间公司。”
有的男人目光真诚,有的男人眼神锐利,而他的眼暗带着温和沉稳的安全感,让人不自觉想要依赖。
很扯吧,她居然和蓝媺华一样,盲目的因为一双眼睛加入MATCHLESS,她们都是女强人,抑或是说她们都乐意被训练成女强人,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是笃定自信的吗,怎会在下意识里寻求安全?
三十岁前她不懂,三十岁后渐渐明白,会想当女强人是因为想掌控所有事,而企图掌控,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充满不安全感。
她曾经奉命调查过蓝媺华,她的不安全感来自破碎的家庭,那她呢?来自嗜赌的母亲?
总之因为他的眼睛,她进入公司,企图寻求一份稳定安全?!因为他一张十万块支票把泼油漆的高利贷赶出家门外,她便深深相信起他就是她要追逐的世界。
于是过去二十年,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不是没有疲惫过,却总是在精疲力竭时对上他的视线,然后,再度精力充沛。
多年来,他的身边没有断过女人,直到宋立杨在国外出车祸,他收了心,排除所有想在他身上寻找爱情或者金钱的女性,她以为自己终于等到机会,一个可以和他厮守终生的机会。
可是他却对她说:“Lily,我老了。”
他老得不需要女人、不需要爱情,只想要一个安妥稳定的家庭。
她害怕听见他的对不起,但他终于对她说对不起,然后,结束关系。
“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宋祺军问。
“温和、柔软却充满力量,并且会给人一种安定安心的感觉。”她以为他是她的电池,以为他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提供她向前冲的动力,却没料过有一天电池也会过期。
他微笑,没有应答。
她缓缓叹气,他就是这样子,一个温柔陷阱,让许多女人不自觉沉溺,醉了也就醉了,偏偏他还要捏着她的鼻子狠狠灌下一瓶醒酒液,逼得她不得不清醒,但即便伤心、即便痛楚,她依然在他眼里看见温和而不是暴戾,真是没救了。
“我以为你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动力,以为你会一直推着我前进,但是毫无预警地,你抽身,说实话,我有点张皇失措。”她平静地分析自己的感觉。
“你太看轻自己,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生,你有足够的能力提供自己也提供别人动力。”
Lily苦笑。如果她恶劣一点,会把他的话解释为你早就是个女强人,这不是你能赖上老板的借口,但面对他的眼神,她无法恶劣。
这是他最厉害的武器,不需要强力推销或逼迫就能轻易地说服对手,相信他纯粹真心,唉……五楼那只幼齿小兽还有得学。
“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句真心话。”
“不要问我有没有爱过你,你比谁都明白,我这个人没有真心。”
“我才不问这么幼稚的话,我想问,让我离开,你会不会后悔?”好吧,她承认这句不会更高明。
“你还没有离开,我已经后悔了,我想我再也不会找到另一个更有默契的秘书。”他回答得很实诚。
但他说过他没有真心,所以即便她在他的眼神里找到真意,也不真实。
她低下头,很伤心,伤心自己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个得力的助手,没有其他可能,二十年过去,她无法更往前进一步,碰到这种瓶颈再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还真是白活了。
她笑向:“担不担心我闹起来,会让你颜面无光?”
“你不会。”他一口气,堵死了她的问号。
“你又知道?”
“你和我一样好面子。”
他说得对,他们是同一种人,有理性、没感性,有智慧、有骄傲,几乎找不到可以被攻击的弱点,媺华常说他们是机器人,其实他们只是比平常人更擅长隐藏情绪。
Lily点头、再点头,她无法不同意宋祺军。
她起身离开他身边,离开善待多年的长毛地毯,她不是普通女人,不会要求最后一个拥抱或最后一夜。
她穿上高跟鞋,挂起工作时的刻板表情,对宋祺军说:“新秘书已经教几个月,应该可以上手,总裁的那笔汇款我已经收到了,多谢总裁的大方,今年我还有六天的特休没有请,从明天开始我不会进公司,但我依然是公司员工,如果新秘书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请她打手机找我。”
“你找到新工作了?”
“不,我打算开一家精品服饰。”
“需要我介绍设计师给你?”
“你愿意把叶宁让给我吗?”
“叶宁不可能,但还有几个不错的。”
Lily莞尔,他并不知道她已经学设计许多年,还参加过不少比赛,他懂她始终不如她懂他,微微一笑,她说道:“如果我肯将就其次就不会拖到今天。总裁晚安,再次感谢你多年来的照顾。”
她帅帅地转身、帅帅地仰起下巴走人,她想一路帅进电梯、帅回家里,却没想到打开门,发现站在办公室外的宋立杨。
Lily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状,对他说:“小伙子,你赢了,我退出!”
“有我在,你没有成功的机会。”
她不介意他的讽剌口吻,淡然一笑地同意他的话,自己确实是大输特输。
“宋夫人真幸运,有你这个好儿子,希望你能一路赢到底,那个杜立勋可不是普通人物。”忍不住地,她还是回了他一句。
没办法,有人是天生的猎犬,她没办法像家猫,柔顺乖巧。
宋立杨没回应她,退开一步让Lily离开。
他在屋外又待上几分钟,才推开门走进宋祺军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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