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我有事?”默青衣声音却温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揽着的锦缎和那匣子首饰恭敬地放在地上,这才抬起头来,并后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视着她。“不喜欢?”
她比了比那些贵物,再比了比自己,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只是谢礼,没有旁的意思。”默青衣还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这才轻声道:“你如愿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还是摇了摇头,小脸透着一丝固执。
“你……”他看着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摆虽然绣上秀气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却隐隐可见其中的破旧。
清贫得令人心疼,却也执拗得教人头痛。
她再后退了一步,还是坚定地摇头。
“你,近前来。”看着她就要退到门外,仿佛在彼此之间拉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疏离,默青衣心一动,急急冲口而出。
邓箴娇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
“你写给我看。”他叹了一口气,温言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坚辞我的谢礼。”
她小小气结,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礼是不会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视着她,“除非你给我足够的理由。”
他、他这不是故意胡搅蛮缠吗?
邓箴有些招架不来,手足无措地傻望着他。
见她愣在原地,畏怯为难的模样,他心下一软,长腿主动迈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贵物之前停了下来,温和却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没来由地心虚、羞惭起来,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处最隐晦的念头。
“为什么不愿收?”他轻声问道。
她强自镇定的小脸渐渐地红了,心慌意乱地张口欲解释,在最后一霎总算及时想起自己瘠哑难听的嗓音和“哑子”的身分,复又闭上嘴,熟练地在掌心画写下这礼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来,本侯的命竟连这几匹锦缎、些许玉饰都不值?”他叹了口气道。
邓箴心一跳,慌得连忙摆手摇头,却苦于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飞快写下回话,却只换来他神态状若寂寥忧郁地别过头去,怎么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实头,再加上默青衣于她心目中犹如谪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郁郁,不啻像是一记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乱,只觉得自己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狼心狗肺地这般惹他伤心了?
他修长清瘦如青竹的身躯恍若不胜寒苦,侧过身去,隐隐有瑟瑟之意……
邓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只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布剑茧的掌心上,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侯爷,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远胜一切奇珍异宝。
默青衣先是感觉掌心痒痒的,像是被什么撩拨了……脑子还恍惚着,胸口己是奇异地暖暖发胀了起来。
可惜邓箴满心担忧紧张,要不一抬头,就能清楚见到他绯红了的双耳,和清俊苍白脸庞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荡得厉害,原就深藏于胸膛内的某一处更是剧烈悸跳着,仿佛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烫着了般闪电缩回,后退了一步,烧红的双耳更是羞艳欲滴,“我、本侯还有公务,就,不便耽搁了。”
邓箴迷惑而茫然地望着他,小手还维持同一个手势不及收回。
“那谢礼,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脸垂得低低的,匆促说了一句,便急急大步离去。
——几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却留下邓箴在原地一头雾水,苦恼地对着地上那堆贵物发呆。
兜了一大圈,难题还是没解决呀!
默青衣心跳得厉害,连进了议事堂仍然有些身躯发软、步伐凌乱,直待坐下来喝完一杯参茶后,方逐渐安神冷静下来。
他模着异常骚动的左胸膛处,喃喃:“是蛊毒蠢动的缘故吧?”
对,心神失守,连连失态,当是这个原因无误。
“禀侯爷,伯府二爷来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缓步而入,躬身禀道:“您见吗?”
“如何不见?”默青衣看着燕奴一副摩拳檫掌的凶狠样,不禁失笑了。“也许他今日是来赔罪的。”
“请恕燕奴无礼,但是伯府二爷对您从未有过善意。”燕奴咬咬牙,还是只得听命让人放那欠揍的家伙进来。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为宫中有昭仪娘娘撑腰,便可横行无阻、不可一世,将侯爷的大度宽容当作胆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写得!
“莫担心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轻声道:“我亦有底线。”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仪娘娘不倒,伯府依然会以为凭仗着当年一丁点人情,就能继续将侯爷搓揉于掌中,其中尤以这位r李二爷’为甚。”燕奴自知这话十分大逆不道,可拼着被主子责罚也想一吐为快。
娘的!大不了被赏一百军棍,但只要能换得打断李羿一条狗腿,这笔买卖还是极划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隐住了其中精光与叹息,如玉大手轻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线消息上。
只怕气数将尽。
但愿姨母在后宫中能切记谨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宠爱和镇远侯府的风光声势,便忘了当年的步步险境。
昔日后宫恶斗,独孤贵妃对姨母下手,甚至祸及身怀六甲的母亲,致使亲母早亡,他则是蛊毒缠身,注定活不过二十五载。
那样的憾恨,他不想再发生在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来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权贵公子作派,昂首阔步骄气毕露无遗。
燕奴觉得手好痒,真想一掌劈过去。
“坐。”默青衣以宽袖掩住了那卷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并没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无赖地斜坐着,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抢走我看上的人,难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吗?”
燕奴心中痛骂了一句粗话,就要挺身发火,却被默青衣一记轻描淡写的眸光抑住了,只得听命躬身退于他身后。
李羿见状,毫不客气地讽笑了起来。“狗就是狗,瞧,可听话的呢!”
“来人,表少爷醉胡涂了,领他到清轩的芙渠塘泡泡水醒个神。”默青衣平静地吩咐了一声,“待醒酒了再过来回话。”
“诺!”燕奴眼睛一亮,还不等他挥手,门外的护卫早就兴冲冲地领命而来,不由分说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请”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变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对着李羿温文尔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愿多加计较,一则顾念亲情,二则无谓;因人生无常,他又随时如风中残烛转瞬即灭,世事种种亦不觉有何好计较。
只是不想计较,不代表不能计较。
入他镇远侯府来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还没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动我一根寒毛,就等着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惊又怒地大吼,声音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颤抖。
“好,我等着。”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羿的惊恐怒吼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已是嘶哑难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扬,傻笑的模样和威猛外貌丝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实道:“安定伯府除却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还真没有。”
“还是给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里有一丝无奈。
燕奴尴尬的抓了抓头,不过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这番大亏,回伯府后定是加油添醋的给主子放火招祸,面色又有些迟疑起来,虎眸隐有杀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叹,修长指尖沉吟的轻敲了敲那卷锦帛,最终还是取出递与了燕奴。
“交由陈良。”他平静地道。
陈良乃殿中侍御史,举凡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说有风闻奏事之权,却是只要能手持证据,便可直上九重弹劾不法,由皇帝金与五曹三司究查审断。
燕奴大喜过望,接下那卷写满安定伯府肮脏事的锦帛,单膝跪下,朗声应道:“诺!”
待燕奴离去后,默青衣独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脸上淡然神情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怅然……却坚定。
现在揭开,固然是给了安定伯府一记不啻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可至少还能保住爱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会再对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门中的三方却蠢蠢欲动……
他清艳的眉宇冷凝成冰,隐含戾气,忽地笑了。
“正好,你们就替本侯这个短命鬼先行地府铺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