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是病房的天花板。
有些模不着头绪的陈士勋转转眼珠、瞧了瞧四周环境,这才慢慢回想起被麻醉前的一点一滴。
所以,那不是梦了?
他忍着月复部的剧痛,撑起身子坐起来,想起了刘巧薇的脸。
坦白说,他的脑袋还是有些混沌,大概是麻醉药的关系吧?他的情绪依然留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他梦见了刘巧薇十八岁时,穿着制服的可人模样;却也无厘头地梦见了自己牵着三十岁的她,在他的母校里约会散步,聊天嬉笑。
梦里,那对热恋中的情侣让他觉得心好酸。
她的消失,曾经是他最痛的回忆。
是的,消失的人是那个姓刘的女人,而不是他。
当年,他前去德国的时候,才第二个月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没把实话说出来,他后悔自己用了那么拙劣的方法伤害她。
于是他打国际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却永远都是她母亲;另外,他总共写了十九封的忏悔信,似乎也全都石沉大海。他不知道究竟是在她母亲那儿闯关失败,还是当真感情己逝、往日种种己不值得回头?
后来,法学院毕业的那一年,他鼓起勇气到她家去按门铃,才发现她们一家人早已经搬家两年多……
回忆至此,他忍不住自嘲地露出苦笑。
当初回来台湾之后,为了找她,他甚至一度动过“公器私用”
的念头,可左右思量,这么做未免也太下流了点,而且还是知法犯法,再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就想见他,最后只得作罢。
岂料,曾经以为是天涯海角,想不到竟是近在咫尺。
所以,这一次是命运,还是机会?
“陈士勋?”突然一名年轻的护理人员掀开布帘闯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带着微笑,问:“是陈士勋吗?”
“我是。”他抹抹额头,敛起自己那可能看起来有点痴傻的表情。
“帮你量个体温喔!”
对方神采奕奕地走到他的病床边,拿着耳温枪在他耳里哔了一声。
“很好,没有发烧。”她笑盈盈的,长相甜美可爱,看得出来是令男人超哈的杀手级护理师,“伤口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人似乎有意无意地往他挨近,让他不得不注意到她胸前的……雄伟,以及别在制服上的名牌。
李玟雨。那是她的名字。
“还可以,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咳了声,不自觉地退了几寸,道:“请问,帮我开刀的医师等一下会过来吗?”
“嗯?”她眨了眨眼,夸张的假睫毛像羽毛上下掮着,“你是说刘医师吗?”
“是。”
“我不清楚欸。刘医师是急症外伤科,通常都在急诊室里忙,我猜她应该不会来吧。”
听了,陈士勋有些失望。“是吗?好吧。”他勉强勾起唇角。
没关系,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她既然不来,没人规定他不能去。
“谁说我不会来?”
突然,一个女人的嗓音传来,接着刷的一声,布帘又被拉开。
丙然是刘巧薇,她身上穿着手术时所穿的绿色服装,外加披了件白袍,颈上依然挂着听诊器。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带着杀气,目露凶光。
“啊!刘、刘医师……”李玟雨脸色瞬间刷白,大概自知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急诊室每天都那么忙,我才猜想你会Pass给住院医师……”
刘巧薇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我开的刀,哪一次我没有负责追踪到底?”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对方尴尬澄清。
又是一记冷冷的目光射去。
不过坦白说,刘巧薇也不是真的那么计较是否被人认为是打混还是什么的,只是瞧这女人一副就是垂涎陈士勋的样子,看得她无端就是觉得不爽快。
“算了,你先出去吧。我有些事情需要私下问问陈先生。”
闻言,陈士勋微愣了愣。
好一个“陈先生”。
“喔。”李玫雨淡应,幸悻然地掀开布帘走了。
留下两人互视了好半晌。
看着她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颈上挂听诊器,胸前口袋夹了好几支笔,这模样令陈士勋忍不住暗忖……如果他当年没有去德国、没有离开她,那么今日的她又会是什么发展?
终于,他出了声,伴随着一抹慵懒的轻笑,道:“你确定少了一个护理师就算是‘私下’了?”他待的可是四人一室的健保房,哪来的“私下”可言?
“那你有什么高见吗?”
“没有,我怎么敢。”他的口气里故意带点揶揄,“所以是什么事情需要私底下好好拷问我?”
她白了他一眼,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开玩笑的,别那么恐怖。”
“我一点都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她轻哼了声,继续道:“反正我只是来向你道歉而已,就这样。”
道歉?他一怔,这下子可困惑了。
“为了哪件事?”例如用力戳他伤口?
她静了静,表情极不自在。“就是手术前……”她无意义地比划了手势,像在缓和自己的尴尬,“我以为你是和人打架闹事。”
“喔,那个啊……”他懂了,“有警察来问过话了?”效率真不错。
“嗯。”她点了个头,“我没想到你现在会是检察官。”而且听员警说,他还是为了追捕现行犯才会被人给剌伤。
不过如果认真说起来的话,这误会也不能完全怪她,谁能想得到当年的闹事天王今日竟然转性当了检察官。
“没差,我不介意。”他扬眉勾唇一笑,连他自己的同学也都差不多是这种反应,他早就司空见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
“晚上有空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刘巧薇静静地瞪着他。
他无厘头的邀约并没有吓到她——至少她的表面功夫做得可圈可点,没有露出措手不及的乌龟样。
“吃什么?”她冷笑,“医院的配膳?”
“也行。”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吃什么都无所谓。
她又睇着他几秒。
“那我宁愿在办公室里吃泡面。”
她很潇洒地拒绝了。
然而“潇洒”这种东西,也仅止于用来演给别人看而已。
回到办公室,刘巧薇软趴趴地往座位上一瘫,心脏如打鼓般扑通扑通拚命跳,搞得好像开了十台刀似的一样虚月兑。
事隔十年以上,她还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他了,谁知今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还是这么容易被他给左右。
别说是恨他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其实根本没减少。
怎么会这样呢?她懊恼地拧着眉头、粗鲁地抓了抓头发,她是自虐吗?还是人性天生犯贱?!
思绪回想到从前,明明当年被他惨烈狠甩,害得她不但在学校被指指点点了半年,还被母亲奚落了一阵子。
在学校,人家都说她被破处之后就遭人抛弃了;在家里,则被母亲嘲笑她没有挑男人的眼光。
为此,她整整封闭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把悲愤的力量全数发挥在课业上,果然那一年,她考上了第一学府的医学系,考上后的七年更是没命似的拚命读书,最后不负众望,以绝顶优异的成绩毕了业。
可她毫无欣喜,没有骄傲。
那七年间,她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尊没有情感的读书机器,直到出了社会、开始在医院实习之后,那封闭的情形才渐渐好转了些。
反正林林总总加起来,最后就是一个“惨”字。
所以照理说,她应该要恨他的,是吧?但显然她的内心背叛了她的大脑,她的感性凌驾了她的理性……
“刘医师,你的表情好丰富。”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令她乍然回神。
“什么?”
是梁鸿彦。他正坐在对面的座位前,以一种略带趣味的眼神盯着她瞧。
“我说你呀。”他忍俊不禁,“表情从刚才就一直变来变去,一下皱眉叹气、一下又自己在那里苦笑。”
“欸?有吗?”她干笑,装傻。
“有,我坐你对面,看得非常清楚。”
她无话可说,干脆直接做出一脸凄苦样。
“怎么啦?”梁鸿彦被她逗笑了,接着追问:“想下班?肚子饿?还是三天没洗操了?”
虽然他年纪比她略轻了些,可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哄骗女孩的口吻。
而刘巧薇当然一如往昔,没有神经。
她迟疑了几秒,最后决定避重就轻,“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遇到了很不想碰到的患者。”
这倒新鲜了,认识她三年,梁鸿彦从来没见她挑过病人,再怎么机车、再怎么难搞、再怎么听不懂人话的患者,她都有办法将对方治得服服贴贴。
“什么样的患者这么嚣张?居然能让你头痛。”
“嗯……”刘巧薇沉吟了半晌,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若真要说的话,好像还得回溯到国中的时候,还是算了。
“反正就是最麻烦的那种。”她随便敷衍过去。
听了,梁鸿彦唇角微勾,道:“我还以为,上次大闹急诊室的那一家人已经是最麻烦的了。”
她没答腔,只是苦笑。
“我记得你明天排休?”他换了个话题。
“嗯?”她细眉一挑,恍然大悟,“喔,那个啊,我调开了,刚好急诊室的吕医师明天有事要南下。”
梁鸿彦有些意外。她明明前一天还在喊累,怎么今天就突然主动把假给调开?
“为什么?吕医师主动找你调班?”
“没有啊,干么?”
“那你怎么会……”话说一半,他吞了回去,想想自己未免也太多事,似乎有点Over,于是便改口,“算了,没什么,只是想说你不是体力透支很多天了,怎么还不好好放自己一天假。”
“其实是还好啦。”抬眸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发现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离开座位,月兑下白袍,“好吧,那就明天见啦,掰。”
然后她拉开抽屉,拿了背包,踩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梁鸿彦静静地看着她离去,心里有些懊恼。
他其实本来是打算开口约她吃饭的,想说附近开了一家新的火锅店,正好最近天气变冷,他还以为这次一定可以顺利约到她,岂料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刘巧薇就是天生有那种令人闭嘴的特质,她看似亲切,其实疏离;她或许很好说话,但仅限于公事。
医院里多的是对她有好感的男医师,光他知道的就有十来位,其中还不乏一些各科院长级的人物,然而,真正勇于付诸行动的人数却是零,包括他在内。
思及此,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一种颇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