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泰元殿静悄悄。
帝王忘记了,今日负责守卫的禁军被他下了密令,全撤个精光,即便听到动静亦要'小闻不问,至于宫人、宫女们就更不用提,早吓得没谁敢露脸。
南明烈又一次步近,近到昭翊帝身边唯一的老宫人实受不住他身上迸发的迫人气势,粗喘一声竟直挺挺往后倒,抽搐几下便动也不动。
“欸,阁下这是把人活生生惊死呀。”跟随进宫的陆剑鸣抢至老宫人身畔伸指探了探,心跳气息俱无,没得救了。
南明烈谁也不看,只笑笑看着自己的皇兄——与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兄。
“你那张龙椅宝座,我从来不感兴趣,而我所说的,皇兄从不愿信。那日你说,是我逼你那么做,今日且把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皇兄,是你逼我这么做。”
“你、你想怎么做?!”满额满身的冷汗,帝王身上龙袍已然湿透。
南明烈笑笑不语,瞳底精光迫人神魂。
昭翊帝终于撑不住,背贴着墙滑坐在地,嚷着——
“北溟兵力强盛,陆营与马队尤其出色,身为北溟双国师,那对姊弟要的只有你,只要交出你一个,天南朝由东到西几百几千里的北境就能安然无虞。他们只要你,你要朕怎么办?朕也一再确认了,他们说过不伤你性命,不会弄死你,你能保命还能为天南朝避祸,你要朕怎么办?”
昭翊帝用力吞咽唾沫,被对方居高临下看着,那白玉无瑕的面庞、那沉静迫人的眉眼,眼前人……不像人,他忽觉自己被封进冰原底下,冷到发僵。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说话……回答朕,说话啊!”
南明烈从容不迫地矮,直视他的脸,慢条斯理道——
“托皇兄的福,那双姊弟确实没弄死我,只是让人生不如死罢了。”一笑。
“至于我想干什么?请容臣弟再琢磨琢磨,毕竟想法太多,不知选哪一个最能解恨。”道完,起身欲走。
“南明烈!”
“皇兄放心,臣弟若想妥了自会告知。今日臣弟进宫仅是招呼一声,既然招呼打完了,是该退下。皇兄请多保重龙体。”
男子身躯挺拔依旧,看在丝雪霖眼中却觉似清瘦了些。
当他走过她面前时,她以为他会跟她说说话,或者拉她一块儿走,又或者给她一个温暖眼神……可,都没有。
南明烈脚步未顿,笔直走出泰元殿殿门。
那黑底银丝绣的锦袍和一头银灰散发被殿外皑皑雪景一衬,衬得那一道身影孤傲无端,似一棵在峭壁绝崖上顽强扎根的松,浑身风霜伴雪寒。
“师父……师父——”她猛地从地上跃起,跑没三步又因失血太多晕到双腿打跌,若非黛月和绯音出手迅速,她真会跌成狗吃屎。
听见身后动静的南明烈不着痕迹地慢下步伐,直到两名女暗卫重新将不安分的人儿接住,他阔袖中握拳的手陡然一松,终大步离去。
入夜的烈亲王府,冬月悬在那精雕细琢的归燕飞檐上,立在回廊上看去,黑色穹苍布着星星点点,那一轮皎月被众星拱着,清傲高华。
仿佛一切未变,如寻常一般,但不可能没变。
今日,这座王府的主子终于平平安安返家,什么行踪不明甚至遇难身亡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一府上下的仆婢得回主心骨,没有比这个更教人心安心喜的了。
因此即便主子没特别吩咐,今晚灶房大厨还是狠狠露了几手绝活,就想让亲王主子吃个心满意足、满心开怀。
只是主子的表情一直清冷冷,眉峰不怎么开,看来心怀也难开。
想想也是,主子那么疼小姐,一听小姐奉召回京还被接进宫中待召,主子一口茶也没喝就赶往宫里,谁也没料到小姐今早昂首阔步出门,最后是昏得不醒人事被抬回府里,主子会开怀才怪。
夜更深了,月上中天,雪花细细纷飞。
仔细去嗅,这清朗朗的雪夜仿佛也带血味。
南明烈在云川回廊上伫足许久。
整条廊上约挂了五、六十盏灯笼,不知是他有意为之抑或懒得克制,每一簇小小的灯笼火皆随他的呼吸吐纳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成星点小火,不断反复,于是整座回廊加底下园子,火光时明时灭,奇诡……也带趣。
终于决定自己是“罚站”够了,他旋身走回主院寝房。
他是烈亲王府的主子,但他的主院寝房完全被某人霸占,而满王府的人还都觉得理所当然,因此当某人受伤被抬回,大伙儿自然而然就把人往主院寝房送。
悄无声息地步入内寝,守夜的婢子让他宽袖一拂倏地陷进深眠。
额心的火印开窍后,他的五感变得较以往敏锐十倍有余,此时在幽暗中端详榻上之人,仍能将这姑娘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
他没想这么快见她。
与她分开的这一年多宛若一场长梦,梦境光怪陆离,许多片段是他记不得的,却深深潜进神识当中,然后极狡诈地在他睡梦中重现。
自身的转变他尚未完全掌控,一些深入神魂的恶梦他还不能尽数清除。
也许倾尽一生、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摆月兑,毕竟那具残破不堪的身躯是他,即便如今是完好无缺的模样,肉身寻不到丁点瑕痕,然,曾经伤痕累累、被凌辱至尊严尽失的那一个,从来都是他。
他从不知自己如此洁癖,不知身为男子的自己竟会如此在意……
在意自己的第一次,给的人不是她。
是否因为这样,他内心才会古怪翻腾着,一想起她,胸口绷得难受,一见到她,那古怪心绪加剧,心痒手痒喉中亦痒,很想将她抓进怀中一阵摧折,最好将她搓揉成碎片,碎得不能再碎,再一口口吞进肚月复里。
他弄不明白是否真心想伤害她。
因为他破碎了,所以也想令她破碎?
不明白啊……
唯一确知的是——他这具身躯、这抹神魂的圆与缺,那把心钥,是她。
之后凝神细想,渐渐便知他眉间额上的火印每每刺疼发热,总为了她。
此时望着榻上昏睡的姑娘,他心间热流滚动,有股气欲发发不出,那种很想很想掐碎她的冲动又起……
咬牙再咬牙,费劲调息,终将体内疯狂翻腾的气逼至额间。
于是火焰印记刺热到仿佛化成真火,烧灼引出剧痛,从额心穿透脑骨,而他……他竟也习惯这样痛着。
因为过往的一年多里,他太常这般想起她。
她就是个浑的——彻底是,而且还童叟无欺!
听了两名负责听壁脚的女暗卫述说白日在甘露居里的情况,昭翊帝要她遵旨的事,她没一件肯允,皇上道一句,她顶一句,完全是顶着硬杠,倔强执拗的脾性再起,把小命玩掉都不在乎似。
想着皇帝竟强逼她回归盛国公府,且要为她另择婚嫁……乍闻此事,暴怒喷冲,额心火印疼到几控制不住,又听闻她强驴子脾性大犯,拉着不走,打还倒退,直挺挺跪着直嚷着“臣女不愿”,令他不由得忆起当年她不顾自身安危,单人驾双翼直冲敌营的勇气,那时的小泵娘亦是跟他杠上,宁愿跪直也不愿认错,连身上带伤都没察觉……
沉静叹气,他凝下心神,右手剑指抵往额心,将那发烫的火能徐缓拉出。
火能从他指尖溜至掌心,形成一团跳动的火焰球儿,他摊开五指虚托。
她的伤落在肩背处,锦被下的她趴伏而睡,为方便换药,上身未着寸缕,中衣仅是摊开覆在背上。
他掀开那件沾染药味的中衣,再揭开几层棉布,虽经处理,刀伤仍显狰狞。
不得不想,倘若他晚些赶到,更或者落在那恶梦中迟迟未能挣月兑,今日在宫中遭狙击的她,此时会在哪里?
而他又该如何?
将掌中火球徐徐种进那道伤口里,火能流动,慢慢填补,亦悄悄滋养。
他再取一小捻金红流火,种进她额间被帝王砸破的一道小口,一样是慢慢填补,悄悄地滋养,才经过几个呼息,浸润过火能的大伤和小伤全都收了口。
然,驱动体内离火灵气若本事不够、能耐不足,是得付出代价的。
他闭目凝神,试图稳下火能波动,稳得甚是费力,喉间隐约尝到血气。
全因这具肉身太过虚弱,感觉像是揭掉封印了,却仍无法完全掌握窍门。
他沉静吐出一口气,稳息,然后掀睫——
满室幽暗中,一双水光闪烁的妙目正专注看他。
“原来师父的火焰印记是活的,会活生生跳动,真好看……”
他起身欲走,袖子立时被一双手用力抓住。
这么骤然一动,裹伤的棉布掉落,丝雪霖忽地察觉到怪异之处。
她肩背上的口子……愈合了?!
脑袋瓜虽仍然有些泛晕,但伤处当真不痛啊!
“咦……咦?咦?!这是……师父——”两手扯着男子锦袖抓啊抓的,直到抓住他的手才满足。“师父你是神!”
南明烈见她趴着又耸肩又转动脑袋瓜的,没想到最后竟朝他迸出那么一句。
以往每次替她解棋,一子落棋盘,令她茅塞顿开之际,她总那么说,语气欢快,表情惊喜,眸中尽是满满的崇拜。
而此时……她……她还是那样望着他,未变。
十指不禁收拢成拳,那股很想弄碎她的念头又起。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
“别走别走!师父别走啊——”
靶觉他欲摆月兑她,丝雪霖惊叫一声,像只猴儿似跳到他背上,哪还管什么衣衫不整、什么半身赤果。
两条细润有力的臂膀圈抱他肩颈,软绵绵的身子密贴他的背,南明烈背央陡热,心中一凛,口气不禁沉硬——
“你几岁了?”意思是,都这么大还跟他闹腾。
丝雪霖紧抱他不放,突然哭出声。
“师父你……你连我几岁都记不得,人家我翻过年去就十九了,呜呜……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你对我都不一样了,像懒得多瞧我一眼,连话也懒得多说,你说你说,你在外头是不是看上其他姑娘?所以才把我给淡了……呜呜……”
他真的……又要被她……气乐了。
什么叫“看上其他姑娘”?!什么叫“他把她给淡了”?
他最好是能把她这混蛋丫头给淡了!
“下来。”心绪波动,额心发烫,他声音更沉。
丝雪霖把脸埋在他银灰发里用力摇头,四肢将他缠得更紧。
“下不下来?”他再问,语调能吓得人心音陡止。
“呜……”她觉得委屈,哭得更凶。
下一瞬,丝雪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被放倒在榻上。
她很快地撑身坐起,没有再扑去纠缠,就仅是坐在那儿兀自掉泪。
真的顾着哭而已,上身不着寸缕,大把的发丝散在肩背,少女肌肤在幽暗中泛着光泽,胸形浑圆,她连遮都没想遮。
南明烈竟痛恨起自己目力太好,好到那ru/蕊随她哭泣抽噎而可怜兮兮轻颤的景象亦看得清清楚楚,即便他后来硬是拔开眼,也已烙印在脑中。
动了欲念,伴随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恶感。
这具肉身被锁在地宫石床上所经历的种种欲要涌现,他咬牙镇压,不愿再想。
抓起她那件中衣,他亲自帮她套上,动作非常迅速。
见婢子为她备在榻旁矮几上的一迭衣物,他取来继续为她穿外衣、套背心、扎腰带,连两只布袜都替她套好了。
丝雪霖哭声渐微,最后仅细细抽气。
当心爱的师父将衣物一件件往她身上加时,她才渐有羞鉴之感,才意识到自个儿根本伤心到忘记没穿衣。
还好是被师父瞧见,没被谁看了去,但……也是师父才能惹她这样伤心啊。
“肚子饿不?”替她穿戴好,他冷淡问。
“啊?”她楞了楞,手下意识按在肚月复上,红着眼眶点点头。
“本王今夜还要进宫一趟,你跟不跟?”
她脸蛋陡抬,含在眸底的泪珠倏地滚落,点头如捣蒜——
“跟!我跟!”
她曾暗暗对自己说,若能得回他、找到他,她要像条小尾巴那样紧紧粘在他后,让他甩都甩不月兑,上穷碧落下黄泉,进宫算什么?
她才不怕皇帝又来杀她呢!
他去哪儿,她就上哪儿,就算跳崖,她都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