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没再说话,董琰跟着萧维钦顺利到达了董琬的后寝殿。
纪王妃董琬所居的后寝殿原名“逍遥殿”,因纪王平素喜好读老子的书,所以取名自老子的“逍遥游”。
自王妃病后,纪王亲自将后寝殿改名为“蝠阁”,取蝙蝠的谐音,希望王妃能够有福气罩身。
今天正好是冬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再加上王妃身体病弱,受不得寒,所以后寝殿的正堂门口早早就悬挂起厚厚的棉帘子,在门口两侧分别站立着一名侍婢,专门负责为来客掀帘子。
当萧维钦和董琰,以及萧维钦的随行太监快走到殿门口,一名侍婢掀起帘子,另一人则恭敬向内通报:“启禀王妃,九王爷和琰姑娘来了。”
董琰随着萧维钦走进屋内,一股热气夹杂着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让她本能地皱了皲眉头。
“咳咳咳……九弟……琰琰……你们都来了。”董琬此时正半卧在软榻上,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干燥稀疏,整个人一看就呈现出明显的病态,说一句话咳好几声,那沉闷嘶哑的声音,让人听了都感难受。
在小董氏的记忆里,姊姊董琬是个光彩明媚、冰肌玉骨的大美人,可是董琰此刻见到的,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美丽已去了十之七八,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怕。
看着这样的董琬,董琰莫名心慌、心痛。
“姊姊,你不要说话了。”董琰快步走到软榻前,双手握住了董琬的手,这手也已经瘦骨嶙峋,皮肤松垮。
董琬轻轻笑了一下,就这一笑似乎都用尽了她满身的力气,她对着妹妹笑,表情却有些勉强,笑意并未及眼底,她转而对萧维钦说:“咳咳……九弟,快坐……真是对不住,嫂子不能亲自招待你……咳咳咳……你自己随意……咳咳……”
萧维钦显然与董琰一样,没有想到董琬病情居然这么重,他的眼底闪过几分不忍,表情变得格外温和,说:“六嫂,你好好养身体,我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着呢,不用劳烦谁特别招待。”
“那就好……咳咳咳……”在众多皇子之中,董琬比较喜欢这个小九弟,对他笑得也真心。
明白董琬的身体无法支撑太久,萧维钦又寒暄两句,就识趣地告辞了。
他只是要把茫然无助的董琰送到董琬身边,目的既已达到,他就不再打扰纪王妃。
等萧维钦出了门,董琬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了,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着,神情萧索,眼神呆滞。
她并不去看董琰,似乎对守候在她跟前的妹妹视而不见,神思不知飘游到了哪里。
董琰看得有点心惊,直觉此时的董琬似乎已经对妹妹有了嫌隙,全然没了记忆中董琬对妹妹的那份疼爱和宠溺,或许,此时的董琬已经察觉了妹妹和自己丈夫之间的蛛丝马迹?
董琰莫名心疼这个病弱枯瘦的女子,不论古今中外,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丈夫和妹妹的双重背叛,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吧?
尽避董琰确信在小董氏的记忆中,小董氏尚未和纪王真正发生关系,两人之间只是私底下的互动多了一些,大概相处时眉来眼去多了几次而已。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小董氏和纪王之间气氛的转变,董琬大概已经察觉到了,可是她病痛缠身,有心阻止也无力,这种心理折磨又会加重她的病情,让她的身体雪上加霜,越来越差。
董琰推测着历史上此时的大董氏、小董氏和纪王之间的关系,虽然她现在成了小董氏,她却发自内心的为董琬鸣不平,握着董琬的手不由加了几分力气。
“琰琰……”董琬的手被董琰握得有些疼,游离的思绪总算回神了些,她看着眼前明媚娇艳、如春花初绽的小妹,心中不知泛起什么滋味。
董琬曾经非常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了足足十岁的妹妹,董琰出生以后,董琬抱着她,背着她,带着她一起玩耍,既是长姊,又像个小母亲。
而那时的董琰也非常依赖长姊,在董琬出嫁的时候,她们的母亲还没掉泪,董琰已经抢先哭成了个小泪人儿,还说要跟着姊姊一起出嫁,要和姊姊一辈子在一起。
“姊姊,你要快点好起来。”董琰忍不住劝道。“就算不为你自己,只为了大郎、二郎,你也要努力闯过这一关啊。”
大郎、二郎是董琬所生的两个儿子,大郎叫萧正晗,二郎叫萧正昭,都是他们的皇帝爷爷文宣帝亲自御赐的名字。
本来还应该有个三郎,可惜这孩子命苦,出生不过三日就夭折了,因为他的猝然逝去,让原本产后就身体虚弱的董琬大受打击,埋下病谤。
董琬本就难产,加上心伤,直到现在事情已过去三个月,她的依然断断续续在出血,精通妇科的太医和民间的妇科圣手请来了好几个,针灸、汤药一直没断,却始终不见好转。
对于古代的女人来说,每一次生育都是过一次鬼门关。
听妹妹提及自己的两个儿子,董琬的眼神亮了一亮,但是随即又黯淡下去。
董琬似乎能感觉到某种神秘的力量从她的体内一点点抽去了她的生机,她想好起来,她还眷恋着丈夫,疼惜着儿子,可是她就是无法恢复健康,她连自己挣扎着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可怕,也让董琬的脾气变得古怪,她经常发脾气,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痛哭,整个蝠阁伺候的人都被她弄得有点神经质,气氛紧张得不得了。
以前纪王府的人都说王妃是个温柔贤慧的人,都愿意围绕着她转,现在却再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到她面前,就连大郎、二郎,其实也不怎么愿意依偎到董琬床前了。
董琬看着眼神澄澈、表情纯良的妹妹,心里百转千折,五味杂陈。
董琬的病很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案母来探望她时,母亲董崔氏和董琬说了真心话,母亲说,如果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会安排董琰嫁进纪王府,这样才能好好照顾大郎和二郎。
不过据说父亲董从益并不太同意母亲的安排。一直以来,董从益都更偏疼活泼伶俐的小女儿董琰,他更希望为董琰挑选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让小女儿也和长女一样风光大嫁,而不是年纪轻轻就送去给纪王做续弦,当大郎、二郎的继母。
对于董从益来说,董琬、董琰都是他的女儿,他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他认为董琰没有任何义务去接管姊姊留下来的烂摊子,说白了,董琰不欠姊姊的,她应该享有自己的婚姻。
董琬明白母亲说出那番话,是真心替她和她的孩子着想,可是从私心说,董琬更喜欢父亲的固执。
没有女人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更何况那是自己的亲妹妹!
董琬可以冷眼看待萧维泽的两个侧妃,却无法同样淡漠地对待自己的妹妹。
一想到她的亲妹妹将在她去世后,占有她的丈夫,掌管她的孩子,董琬就犹如被万蚁噬心。
即使是再亲再近的嫡亲姊妹,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不管多名贵的东西,董琬都可以让给妹妹,可是丈夫,是她的,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出去!
看着妹妹娇如春花的脸,董琬却在内心暗自做了决绝的选择。
“琰琰……咳咳咳……你刚才怎么和九王爷一起回来了?”董琬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哦,是这样的……”董琰老老实实将自己醒来之后的遭遇说了一次,然后不好意思地道歉:“姊姊,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今天丢脸都丢到太子殿下和九王爷面前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给姊夫和姊姊招惹麻烦,我快要羞愧死了。”
“说什么傻话……别死啊死啊的挂嘴边上……咳咳咳……”
“姊姊,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意识到董琬因为病重而格外敏感,更加忌讳“死”字,董琰恨不得赏自己巴掌,她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
“我没怪你……咳咳咳……只是你要记住,越是贵人,忌讳越多……咳咳咳……你长大了,以后交往的人会越来越多,千万别因为这些顺口而出的无心话语,得罪了人却不自知……咳咳咳……”
“我记住了。姊姊,你咳得这么厉害,快歇歇吧,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董琬用手捂住心口,喘息了一阵子,才虚月兑地问:“你说你到西暖阁休息,醒来却发现身边没有伺候的人?”
“嗯。”董琰点点头。
“今天,是盛侧妃招待女宾……咳咳咳……呵呵……真是……我还没死呢……咳咳咳……就一个个想搞鬼了……”
董琰瞪大了眼睛,她确实觉得遇到的事有些诡异,但是王府一个侧妃敢这样公然陷害王妃的妹妹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董琬其实也不是太明白到底谁搞鬼,也不能确定就是盛舜华,但自从她生病后,她对王府内宅的掌控力的确是日渐减弱。
盛舜华和另外一位侧妃宋如英是萧维泽还在皇宫内居住时,由皇后赐给他的侍妾,后来萧维泽出宫自立,又被皇帝赐封为亲王,两个侍妾也被提升为侧妃,看在已逝皇后的面子上,萧维泽一直对她们两人相当客气。
而自从董琬嫁入王府后,盛舜华一直表现得温顺,平时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教导女儿,以丈夫为天,应该不至于在王爷的生日这天,搞这种太容易落人把柄的小阴谋吧?
“湘绣,你吩咐人去找找一两、二两在哪里……咳咳咳……带过来问话。”董琬吩咐自己的贴身大丫鬟。
“是。”湘绣是董琬的陪嫁大丫鬟,性格稳重,办事妥贴,最得董琬的信任。
湘绣刚走到屋门口,棉帘子掀起来,就看到一两、二两跟着一个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过来,领着她们的是纪王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南冥。
“湘绣姊姊。”见到湘绣,一两和二两急忙开口问好。
湘绣微微点了点头,说:“进来说话吧。小冥哥,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也进来喝口热茶吧。”
南冥只有十五岁,还算是小太监,位分也低,但是他的师傅和养父是纪王身边最得用的太监首领北冥,因此王府里所有人也都不敢小看南冥,仆佣们私下尊称南冥一声“小冥哥”。
萧维泽喜欢老子,北冥、南冥也都取自“逍遥游”,萧维泽对这太监师徒二人的看重也由此可见。
南冥在前,一两和二两紧跟在后面,进来之后,一两和二两扑通就跪下了。
“奴婢见过王妃娘娘,见过小姐。”
董琬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才对南冥说:“你坐下说话……咳咳……今天忙坏了吧?”
南冥笑着谢过,却没坐下,恭敬站在董琬的榻前,回话道:“不敢,不敢,王爷将什么事都吩咐得妥妥当当的,小的们只要专心做好分内事就行了,哪里够说个忙字。说起来,一两和二两是被崔姨太太叫去的,没照顾好琰姑娘,是咱们府内的过失,倒怪不得一两和二两。”
董琬轻轻眨了眨眼,南冥代表王爷来传话,把责任推到崔姨太太身上,这是要她饶过一两和二两?他这么护着一两、二两,就因为她们俩是妹妹身边的贴身丫鬟吗?
崔姨太太是董琬和董琰的亲姨母,是董崔氏的嫡亲妹妹,崔姨太太嫁了一个四品文官,因为丈夫冯进的能力有限,每次政绩考核都是平庸,所以多年以来也升不上三品。崔姨太太心高气傲,觉得自家比不过大姊董崔氏一家,就总想着也攀个高枝,如果自家的女儿也能嫁个王孙子弟就好了,那他们家也能荣升成为皇亲国戚。
所以,今天明明是晚辈的生日,就连纪王萧维泽的岳父岳母都没有亲自登门,而是派家人送来了贺礼就算心意到了,偏偏崔姨太太厚着脸皮,亲自带着女儿冯姝来替纪王庆寿来。
崔姨太太的想法是,今日来给纪王庆寿的,都是京中的青年俊杰,王孙子弟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她带着女儿露个脸,女儿又生得天香国色,如果被谁看中,岂不算好事一桩?
她的如意算盘是打得不错,奈何她的女儿冯姝性格怯懦,并不想在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面前露脸,崔姨太太拉着她到西花园散步,冯姝不知怎么就落进了池塘里,大冬天的,虽然及时捞了上来,却担心被冻坏了。
冯姝怕陌生人,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也不让纪王府的奴婢近身,当时听到消息的盛侧妃因为不敢打扰养病的董琬,就急忙派人去找小董氏帮忙,毕竟小董氏和冯姝是姨表姊妹,冯姝应该不会怕她。
谁知小董氏因为醉酒在西暖阁睡了,被派来的嬷嬷就自作主张叫走了同样和冯姝还算熟悉的一两和二两,留下了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在西暖阁内照看小董氏。
后来董琰醒来,身边没有了下人,南冥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也许那两个小丫头太贪玩,一时跑出了院子。
听了南冥的解说,董琬微微颔首,先让一直跪在旁边的一两、二两站起身来,才笑着对南冥说:“如此说来,倒真不怪她们两个,想必是留下的小丫头贪玩,不知跑去了哪里……咳咳咳……你回去对王爷说,我不生气……咳咳……只是有些担心妹妹少不经事,身边没人看顾着,惹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幸好这次没出什么事……今天又是王爷的大好日子……这事就别计较了吧……咳咳咳……”
“请王妃好好休息,小奴告退。”南冥恭谨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