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进了柴房,他也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只是要形容眼前所见……他苦恼的又走了出来皱眉道:“就是……死者头发有些乱,发钿歪了,穿着一身青衣,绣花鞋掉了——”
严辰天压下心头不耐,“容貌如何?”
“容貌?”萧瑀眉头皱得更深,“人已死,再论容貌美丑实在多余——”
“死者颈上有倒八状勒痕,梁上有青色腰带,似是解自亡者身上。”舒云乔轻声的开了口。“头上有伤,有些红肿,但未见血,嘴唇破裂,有一道伤口,是被外力所伤。”
她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他一直都是个好官,不单拜她爹为师,还带着她爹在刑部当差。
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便能明察秋毫,独当一面断案。今日纵使瞎了,她知道以他的性子,若遇冤情绝不会置身事外,有他出手,绝不会冤枉好人……想到这里,她的心微沉,只遗憾此生他唯一一次失去理智,冤枉的人竟是四岁的恩羽。
这女子声音平静无波,却立刻触动了他的心弦,严辰天向声音的出处侧了下头。“说下去。”
舒云乔走进了柴房里,重新打量着尸体,一群人也跟在她身后进去。
萧瑀看着她的神情,一脸的惊奇,以前就听说过舒云乔的爹是个提刑官,擅长验尸,但头一次看舒云乔面对尸体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如同初见她外貌一般,有着令人不太真实的感受。
舒云乔在小红死命捏着的手里发现了个东西,“死者手中的绣扣样式华丽,并非一般婢女身上所有。身上还有温度,看来死去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她拉开了小红的袖子,“双手有遭捆绑的痕迹。”
县侯闻言,觉得自己的额头都浮起了薄汗,“王爷初到雍州城,就让您遇到这事,真是失礼。”
“立刻派人守住爱中出入口,”严辰天置若罔闻,冷静的下令,“不论何人都不许任意进出。”
县侯也不敢多言,冷着脸交代了下去。这个未来的大舅子是嵘郡王,更顶了个历朝最年少大理寺卿的名号,反观自己不过是个徒有开国县侯封号,却没有实际封地税收的假权贵,他也清楚这次嵘郡王府愿意结亲,一方面是庶出的三小姐因守丁忧三年之期,有些年纪,急着订亲,另一方面则是看中宁安县这几年出的铁矿。
他不是个笨的,既能娶了美娇娘,又能靠上嵘郡王府这棵大树,从中得到好处,若进一步能手握采矿权,这辈子可就金银财宝享用不完,自然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严辰天,让亲事有变。
他的目光略微恼怒的看向小红,这丫头他最近才看上,要不是因为打算与嵘郡王府结亲,他早给她名分,但现在她却死了。他并不在乎府里死了个人,他担忧的是事情查下去会影响了自己与嵘郡王府结亲之事,越想越是懊恼的瞪了三总管一眼,这人不知怎么办事的,随便找个人顶罪便是,却硬是闹大了。
三总管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舒云乔站起身,跟在严辰天身后的唐越让人拿来烈酒、干净的水和帕子,她慢条斯理的洗好了手。
一群人回到厅堂上,严辰天吩咐了,所有人都得跟上,舒云乔只得牵着舒恩羽一起到了厅里,静静的在一旁候着。
严辰天淡淡的开口,“方才说话的女子,上前说话。”
舒恩羽急急的看着娘亲,舒云乔拍了拍她的手,恭敬的低头向前。
“你是谁?”
“民妇乃福满楼的厨娘,这次随着两位当家过府帮手。”
“厨娘?”严辰天的嘴角似有若无的勾了下。
萧瑀目光游移的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正要说话,舒恩羽却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的心不由一突,这丫头年纪虽小,但脑子古灵精怪,他猜不透她的盘算,只知道这丫头的脾气特差,只要舅父说了什么,她都要找机会出声讽刺个几句,胆子不小,要不是他在一旁求着舅父大人大量,他舅父早派人把她给丢出去。
明明就是父女,相逢不相识也就算了,这像仇人似的样子,实在令人无言。
“有这么一位心灵手巧的厨娘,难怪福满楼的佳肴令人口齿留香,尤其那道桂花糕,堪比镐京的飘香楼。”
舒云乔微敛下眼,严辰天向来爱吃甜食,小时候便是如此,有段日子,他迷上了飘香楼的桂花糕,缠着她三天两头到访。为了他的味蕾,满足他的喜好,她花了不少时间研究,最后才为他做出独一无二、味道比飘香楼更好的桂花糕。
两年多前,福满楼做糕点的师傅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偏偏这老师傅留了一手没教给徒弟,所以做出的甜品总是差了一味。她知道福满楼的处境,便让冉伊雪请福满楼的人来了趟杏花村,亲手给他们做了几道糕点,更无私的传授做法,桂花糕便是其中一道,严辰天尝到的自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舒云乔扯了下自己的嘴角,他终究没有忘了她。
严辰天伸出手,“我看不见,过来扶我一把。”
萧瑀闻言一挑眉,就见舒云乔神色未变的向前,扶住了严辰天的手。
两人碰触的瞬间,他反手握着她的手,他的力道有些大,舒云乔依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说……”他的指尖轻滑过她的手心,“此女是自尽还是谋杀?”
他的举动略显失仪,却拨弄了她的心,舒云乔压下浮动的心思,回道:“民妇愚昧,不敢断言。”
“民妇?愚昧?”他的嘴角似有若无的一扬,“萧瑀。”
萧瑀立刻上前,“舅父。”
“此事交由你办。”
“我?!”萧瑀脸色大变,舅父未免太抬举他,“舅父,我不成的,我真的——”
“我累了,”严辰天根本不想理会萧瑀,握着舒云乔的手又是一紧,“扶我进房歇息。”
萧瑀翻着白眼,明白舅父已经打定了主意把这件案子丢到他的头上,而且见舅父的样子……他认出了舒云乔?!
他心中不由佩服舅父,就算是看不见,感觉还是敏锐。
萧瑀的思绪一转,对一旁的唐越使了个眼色,要他带路,把舅父和舒云乔送进房里去,好好独处。
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他最乐见,重要的是,回京之后他还能把这功劳揽在身上,他娘亲肯定会开心的哭了。
唐越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疑惑的目光从严辰天紧握着舒云乔的手上移开。他家在南方,当年家乡发大水,全家遇难,他也病得差点一命呜呼,走投无路时遇上了要往南方上任的严辰天。
因为家人全死绝,唐越想反正没有去处,就求他收留自己,这些年更帮着严辰天一步步将百废待举、瘟疫肆虐的南方整顿起来。
严辰天失明前就是个极为孤傲之人,不允许寻常人近身,更别提失明之后。这次竟主动让个陌生女子靠近,着实古怪。他忍不住多看了舒云乔几眼,此女容貌甚好,但是就算长得再美,严辰天根本看不见。
他走在前头带路,脑中闪过方才舒云乔在检查尸体时冷静的样子,那模样奇异的让他联想到严辰天未失明前查看尸体时的专注。
拜萧瑀那个大嘴巴所赐,他听闻了失踪多年的嵘郡王妃是个提刑官之女,王爷那手验尸的功夫还多亏了老丈人倾囊相授,只可惜王妃生了个不祥的白子,害得嵘郡王府出了不少事。
他暗暗回头看了站在萧瑀身旁的舒恩羽,终于察觉到了小泵娘哪里不对劲——她与人说话总是离了一段距离,低垂着头;她的眸色不像常人黑白分明,反而透露着琥珀般的光亮;她的发似涂了不知名的汁液,盖去她不寻常、隐隐透出的白丝……他心头一震,敛下心神,乖乖带路。
舒恩羽想跟上去,但是走没几步就被萧瑀拉住。“瑀哥哥!”
这次换萧瑀要她闭上嘴。“别忘了,眼下可没人知道你与你娘的真实身分,在大伙儿的眼中,现在你跟你娘亲就是个平民百姓,你难道要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当着众人的面前抗令,让我舅父寻到机会罚你或你娘不成?”
舒恩羽闻言皱眉,听萧瑀所言,这个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爹跟吕大人好像同一路人,都是刻意寻错处好欺负人。
这次她寻来,已经打定主意要了解一下自己的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若她觉得他人还行,对他娘亲还有一丝怜惜,她愿意勉为其难的让娘亲跟他冋京;但若他人品不好,她就打消念头,一辈子照顾娘亲。
不过为了“报答”她一出生,他就打算将她送养的仇,她不忘带了京大戟的粉末,想要找机会在他的茶水里加一点,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下手,娘亲就寻来了,现在还被拉着进房……她不服气的月兑口道:“我娘在旁人的眼中可是个寡妇,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共处一室,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你这话是要侮辱谁?”萧瑀一副道貌岸然的跟她讲道理,欺负她一个小泵娘不懂,“舅父不过就是私下问话,谈的肯定是方才死去婢女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别忘了,我舅父不单是嵘郡王,更是众人皆竖起大拇指称赞的青天大人、京城出了名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任何逾礼之事。”
舒恩羽的回应是冷得不能再冷的一哼。“说得好听,问案在这里问也成,更别提那个人方才也说得清楚明白,他把此案交到你手上,若娘亲要交代也是向你交代,关他什么事?”
萧瑀不由一时语结,这个丫头自小伶牙俐齿,这几年过去,功力更是向上提升了不少,他辩不过她,忍不住啐道:“你少说几句,你就当我舅父不方便,要个人伺候不成吗?”
“不成。”舒恩羽回得也不客气,“县侯府里奴婢如云,为何偏要我娘?”
“你!”萧瑀翻着白眼,“哥哥我没空理会你,你要么就跟过去瞪着他们的房门发呆,要么就跟我去瞧瞧,看有没有办法抓住凶手。你哥哥我这次可是第一次被交付大任,若真能完事,回去我就能少挨我爹几棍子。可是我见那尸体就怕,现在只能指望你,我舅父不用说,我听说你娘亲也是个一等一的破案好手,身为他们的闺女,你的能耐如何?”
舒恩羽一楞,没料到萧瑀把脑子动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是跟着冉伊雪学些医理,但是查案……还真没经验。
看她神情,萧瑀忍不住一叹,“看来你不成。在镐京,我爹每每拿着棍子追着我跑,直说我不成材,让萧家一代不如一代,看来嵘郡王府也差不多,你爹或你娘再厉害,也没将半分本事留在你身上。”
“你胡说!”舒恩羽向来不禁激,立刻说道:“别瞧不起我,谁说我不成,我只是没机会罢了!我就跟你去看看。”
“好!咱们就来比比,看我们之中谁比较行。”萧瑀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这丫头那张嘴是挺能辩的,但是性子还是像小时候般单纯,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娘亲暂时给抛到了脑后,跟着他去查凶手了。
只是查凶手这差事,可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