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东罗罗国以拍卖罪犯闻名的方郡竟下起一场难得的春日大雪。
梅非凡披着黑色斗篷站在拍卖台子下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被链成一排、依次被拖上拍卖台的奴隶们。
梅非凡的目光与角落里的一名男奴隶对上眼。
男奴隶很快地垂下眼。
梅非凡的手掌几乎要被她自己捏碎,她的心痛到甚至必须用手抓着,才有法子继续站在原地。
她没猜错——在最适合巫冷出没的男宫等风月场所找不到人,便该往最不堪的苦处找人。但,她宁愿自己猜错啊。
“公子,你冷吗?脸色很不好啊!”喜鹊一看梅非凡弓着身子,立刻伸手拂去梅非凡肩臂上的落雪,唯恐它们湿了主人的斗篷。
“喜鹊,你就别忙了。公子我在北方长大,不怕冷。倒是你这小手又冰了。”梅非凡低头握住喜鹊的手,说着便月兑下斗篷要为她覆上。
“公子,万万不可。”喜鹊红着脸,用力摇着头,头上辫子像是要被摇散了一般。
“冻伤了你,这可不好。”梅非凡不顾她的摇头连连,还是为她覆上斗篷。
“哼。”几步外,东方荷冷哼了一声,对着台上的拍卖官娇喝出声。“这种天气站在这里折腾,要卖就快卖,本姑娘站得腿酸了。”
贩卖重犯为奴,是东罗罗王朝近一年来的新政策,因为皇室赋税加到不能再加,私掠船的收入亦不敷皇室的支出,凤皇便听从了辛渐的话,辟了这处拍卖会。
从此,富人杀人犯法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他们有钱能将自己从牢里赎回。
“那位黄衣姑娘切莫心急,咱们这不就要开始了吗?”一名秃头大肚子、满脸横肉的男人在台上叫嚷着。
“姑娘,你若是急着买夫婿,我免费把自己送给你,咱们现在就可以洞房去。”台下一名买主见她貌美,出言调戏道。
东方荷一个旋身,大伙儿还没看清她做了什么,那个出言调戏她的男子已经捣着流血的额头,蹲在地上惨叫出声,身边还有一颗沾血的石头。
“看什么看!”东方荷瞄向那些正在偷看她的人。
所有人立刻别开头,把注意全都集中到拍卖台上。
“来来来!便宜卖、喊价就卖!”拍卖官敲着木头大槌,大声喝道。
“一两纹银,替我把所有人带到客栈。”梅非凡举手说道。
拍卖官脸一沉,再看这人衣着普通,说话语气顿时不客气起来。
“少在那里胡说八道,出不起价就给我闭嘴!”
“不然,一角银买那家伙总成了吧!”梅非凡指着那个骨瘦如柴的奴隶说道。
“不成!”拍卖官瞪人一眼。
“这种半死不活的男人,也敢拿出来拍卖。”东方荷冷哼一声。
大伙看着那男子瘦得眼眶骨头都凹陷的模样,只觉得头皮发麻,纷纷别开眼。
“这家伙在海牢里待过,保证活得比别人久。”拍卖官拍胸脯保证。
“他是想装骷髅逃过一劫吧。”梅非凡说道,收在衣袖里的拳头却握成死紧。
所有人全都大笑出声。
“买个病瘦鬼,养个一天就死了,之后还要花钱埋葬,否则他铁定会阴魂不散。你们瞧瞧那家伙的眼,一看就是会索冤要命的人。”梅非凡蓦打了个寒颤地说:“我一角银买他是作善事积阴德,替他下葬。”
“一两纹银!”东方荷喊了一声。
“姑娘,你买头猪也要一两,这好歹是个人啊!”拍卖官急忙忙说。
“老娘买他,是想给我那个快死的妹子找门亲事。到时候,让他陪葬到阴间伴着我妹子。”东方荷面无表情地说。
台下围观者一听这话,全都窃窃私语地讨论起这姑娘的心狠手辣。
“你别瞧他这样子,挨得过海牢折磨的人,还可以再活个几天的。”拍卖官说道。
“海牢真的那么恐怖吗?”喜鹊低声问道。
“人吃人在那里就是寻常事,你说那里恐怖吗?”梅非凡嗄声说道。
喜鹊吓得猛拍胸口。“公子怎么知道?”
梅非凡皱着眉不再接话,只是定定看着台上的奴隶。
“他就不是个吉祥人。打从刚才一走出来,所有人就避他避得远远的,你当我没看见吗?一两纹银卖不卖?”东方荷说道。
“还有没有人出价?”拍卖官又问。
没人接话。
“你就随便卖给那位姑娘吧。否则,一角银卖给我也是可以的。”梅非凡说道。
“便宜你了。”拍卖官板着脸,将那名骷髅似的男人解了脚缭,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下去吧,秽气的家伙。”
东方荷拿着一两银换来男人的卖身契,检查了卖身契号码与男人手臂上的烙印数字确实符合后,便对仍挂着手铐的男人说:“走吧。”
男人不语,跟在她身后,身子轻盈到甚至没在雪上留下踏痕。
“喜鹊,咱们也走了。”梅非凡从腰间拿出折扇,一派逍遥地跟上东方荷。
“你跟着人家姑娘做什么?”拍卖官瞪大眼睛问道。
“我们一伙的。”梅非凡说。
“你们玩我?”拍卖官大吼一声,牛目差点瞠破眼眶。
“不不不不。”梅非凡摇扇说道。“我是佛心来着,看着这家伙难卖,替你省了件麻烦。”
“滚!版诉你,这个独孤兰君就是个瘟神,待在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只有他活下来了。”拍卖官心头不悦,啪地说着从旁人那里听到的话。
“咱们走吧,独孤兰君。”梅非凡唤着这名字,鼻尖竟是一阵酸楚。“我带你大吃大喝一顿。”
“不可以!”喜鹊胀红了脸,张开双臂挡住他们的去路。“大吃大喝会出人命的!我邻居哥哥就是因为饿太久,一下子吃了几碗饭,就给撑死了。”
“那家伙只是在说笑。这年头谁没饿过,大伙儿都晓得这事。”东方荷瞄了小丫头的泪光汪汪一眼。
喜鹊不好意思地拭去眼泪,很快地看了男人一眼后,低声问向梅非凡:“公子,我可以把身上斗篷给他吗?”
“可以。”梅非凡笑着说道,从腰间递过一只皮水壶给独孤兰君。
独孤兰君伸手接过。
梅非凡望着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一股心酸直扑鼻尖,她蓦地低头眨去眼里泪光。
“走吧。”梅非凡搀起他,大步往前走。
“公子,你走慢点,可别拆了他那身骨头啊。”喜鹊在两人身边打着转。
“喜鹊,你过来。”梅非凡板着脸抿紧唇,把脸凑到喜鹊面前。“我才不过离开一季冬,你这心就向着别人了。我的心好痛啊!”
梅非凡故意猛力捶着胸,因为她此时需要这样的笑闹,否则她真怕自己会抱着他恸哭出声啊。
“公子,我的心没有向着别人啊!你心痛吗?咱们快去找大夫,这病可不能拖。”喜鹊急得直跺脚喊冤,扯着梅非凡就要往外走。
梅非凡拱着身子,憋着笑不让喜鹊看到——这喜鹊单纯到每次都把玩笑当真,让人总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独孤兰君看着这一幕,蓦地别开眼。
“她”儿时便是这般淘气,总要把身边的人急得大呼小叫才肯罢手。
“心痛是吧?明知道别人在这里担心,居然连封信都不会捎,你心痛个鬼!”东方荷瞪着梅非凡,抄起背着的铁锅一把就砸过去。
“痛啊!”梅非惨叫一声,挨了铁锅那一记后,却是一手捣着头、一手扯着东方荷的手臂说道:“捎信是要我捎到哪里?我这不是一回来,就直奔你们身边了吗?我说东方啊,你该不会要哭了吧!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东方荷嘴一抿,下一刻却真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日,当她在客栈灶房里听见梅非凡被捕的消息,她强按下要冲出去喊冤的喜鹊,开始为梅非凡想方设法月兑身。
只是,那狗官辛清风既然早有心要诬陷,唯一能救人的手段便只有银子。她们送上的那一点银两,也不过只能让梅非凡少受点苦罢了。
逼不得已,她回头去求了夏侯昌——那个一直在等她开口的男人。
她开口的时间太迟,梅非凡那时已被送到海牢上服刑。所以,后头才会有那番让密使到无名岛救梅非凡的举动——因为夏侯昌既答应过她要找到人,便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承诺。
如今,梅非凡平安回来。而她——
却再度回到了夏侯昌身边。
“你究竟为我做了什么?我该用什么回报你?”梅非凡用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给我站好,让我用锅子打到过瘾。”东方荷瞪她一眼,豆大的泪水仍然不停地滑下眼眶。
“那可不妙。”梅非凡摇摇头,转身便往前方街道跑去。
“给我站住!”东方荷一拔腿,立刻追上梅非凡的身后。
“公子、东方姊姊,等等我啊……”喜鹊小脸皱成包子状,才跑了两步,又想起身后还有一个新买来的独孤兰君,连忙走到他的身边待着,可目光却是看着前方,嘴里兀自嘀嘀咕咕地说:“公子和姊姊怎么老爱跑跑跳跳、追追打打啊……”独孤兰君听着喜鹊的咕哝,目光却是看向前方梅非凡的背影——
“她”没变,依然是白梅般细致肌肤。依旧是那张气质远胜于美貌的脸庞。只是那对比常人更亮的黑眸里,如今有了恐惧、写满了担忧。
她不该记挂过去及眼前所看的一切苦难。因为那无济于事,不过是徒然招苦罢了!
独孤兰君双唇一抿,脚步飞也似地快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走这么快啊……你这身子不能这么走的!”喜鹊一把抱住独孤兰君的手臂。
独孤兰君瞥她一眼,眉头一皱。
“放手。”他这一喝,神情冷肃、语气威厉,加上因为过度瘦削而显得极端骇人的脸孔,让喜鹊吓得连打了几个寒颤。
好恐怖好恐怖,他究竟是人还是骨头啊?她蓦地松手,头上两条红绳辫子又是一阵乱晃。
“我不是故意要抱你,只是你这身子……你走慢一点啊!”喜鹊跺了下脚,立刻跟了上去。
此时,一辆双轮小车飞快驶到他们面前。
“前面的梅公子为你们雇了车,让两位坐。”拉车的人说道。
独孤兰君心窝一暖,小心翼翼地上了车,颤抖的双腿及走路时关节所发出的吱嘎声,让喜鹊在一旁看得胆颤心惊,一会儿伸手搀他、一会儿又替他拉拢披风,像在照顾小孩一样。
“梅公子请两位一块上车。”拉车的人说。
“我很能走的,不用不用。”喜鹊连连摇头,怕车子一个颠簸,万一她压断了这个独孤兰君的骨头。她拿什么赔啊!
“就叫你们两个一块上车啦!”拉车的人不耐烦地说。
“上车。”独孤兰君低喝一声。
喜鹊惊讶地抬头,忘了要害怕而与独孤兰君对上眼。
那眼——美丽剔透得如黑水晶,让人一望便要失神。如果不是这么瘦,应该是一张极美丽的脸孔吧?
喜鹊怔怔地上了车,木头一样地坐在独孤兰君身边,目光却仍然没法子从他脸上移开。
“看前面。”独孤兰君双唇一抿,面皮一绷紧,头骨形状就更加明显了。
喜鹊倒抽一口气,这才想起要害怕,连忙把目光投向前方,还互握着手免得自己颤抖得太厉害。
梅公子不久前从无名岛回来后,就不对劲,一天到晚往拍卖场里钻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买回了这么一个男人?难道是怕她们武艺不够,想靠他吓跑恶徒吗?
喜鹊牙齿打着颤,身子坐得直挺挺,只希望天不要黑得太快,梅公子和东方姊姊快点回来,否则——
她真的会吓到想逃走啊。
月色初上时分,梅非凡一行四人进了城,找了间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独孤兰君一看到床榻,咚地一声便倒了下去。
喜鹊第一个冲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又碰他的脉又模他的脸,急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昏倒了?会不会死啊!要不要找大夫?”喜鹊紧张地转着圈。
“你再模下去,就要和他成亲了。”梅非凡笑着说。
梅非凡递过皮壶让喜鹊喂他喝水,伸手替他把了下脉——脉象虚弱到微不可探,但她知道他只要经过一夜的调息,生命迹象便又会迅速恢复。
她还记得他有回闭关修行十天不吃不喝,一出闭关山洞,便倒了下去。
所有大夫都说他只一息尚存,只有她坚持不让人给他灌汤药,只找了间清房间,让他睡了三天三夜。
他是神官,拥有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质。
“他不过是极度疲惫,休息几日即可。”梅非凡说。
“那也得喂他吃点东西啊,他瘦得不成人形。”喜鹊不觉地握着他的手,替他取暖。
“你这么着急,又对着他又碰又模的,是想以身相许吗?”梅非凡知道喜鹊向来怜弱,却还是忍不住揶揄地说道。
“公子!”喜鹊大叫一声,急忙缩回手。
独孤兰君皱了下眉,像是不满意手里的温暖被带走,竟眼也不抬地又把喜鹊的手拉回来贴在脸颊。
喜鹊呆住,梅非凡则是大笑出声到眼眶噙泪。
以往她便是这样替他暖手的,这男人没忘记这样的动作,但他们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
“公子来替他暖好了,你们都是男人!”喜鹊红着脸,忘了什么主仆之分,一把拉过梅非凡的手塞到独孤兰君的手里。
方才去打点餐食,现在才进门的东方荷,一看到这一幕,立刻招呼喜鹊说道:“咱们先回房盥洗吧。”
“东方,我一直忘了多谢你的大力相助。”梅非凡说。
“夏侯昌明日便会派马车来,等着你亲自去道谢。”东方荷笑容带着几分恍惚地说道。
自从到东罗罗国与梅非凡会合后,她已超过一个半月不曾见到他了。只是,光是想到要见他这事,心头就针般刺痛着。
“想”,是无庸置疑的。可一“见”了,就不免想起这段时日里,他冷凉的身子又亲近了谁。
“难为你了。”梅非凡紧握了下东方荷的手,不知道自己能如何报答她。
稍早,她俩单独在林间一席谈话之后,她已从东方荷那里知情了一切——
“不怪你,是我自愿的。”东方荷扯动了下嘴唇,低头挽起喜鹊的手,默然地走出房外。
“东方姊姊,你有什么伤心事吗?是不是那个叫夏侯昌的人又欺负你了?”东方荷才关上门,这一路总跟着她的喜鹊便巴住她手臂,一脸着急地问。
“他欺负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东方荷好笑地看着其实胆小的喜鹊。
“我拼着被吓死的危险,也要替你出气,找他理论去……”
梅非凡听着东方荷和喜鹊的声音逐渐远去,她低头看着躺在榻上的独孤兰君,心痛到她甚至必须压住胸口,免得痛呼出声。
痛,是为了他这一身的憔悴,是为了天下如今的苦痛、是为了再也回不去的一切、也为了轩辕啸。
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局面?她知道有些事不该自责,毕竟现任凤皇罗艳弑君篡位的野心,不该算在她头上。但——她就是不免会想,若她观察力再敏锐一些的话……
梅非凡就这么痴痴地望着独孤兰君,看着他的面色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愈来愈有血色。他到底是几天几夜没睡,才能把他自己折磨成这副连鬼都不如的样子?
“独孤兰君。”她唤着他的新名字。
兰是他最爱的花,孤独则是他给他自已的宿命啊。她还惦着他,所以取名他曾夸赞过她的“非凡”二字,但他却是决心不来找她了。
“不!”独孤兰君蓦地抓紧她的手,突然睁开眼。
“怎么了?作了恶梦吗?”梅非凡取饼热茶递到他手里。
他啜了一口热茶,便不再多饮,只是倚着床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样对你自己?”她拧眉问道。
“为了赎罪。”他面无表情地说。
“赎什么罪?”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我不该为了要和你相守而撒了谎,我该为这些年来死去的人命负责。”他眼也不眨,只是掀动着双唇说道。
梅非凡不能置信地摇着头,蓦打了个冷颤。
“你……说了什么谎?”她用力抱紧双臂,哑声说道。
“你十二岁那年,原本该和北荻国二王爷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订亲。但我嫉妒,不想你属于别的男人,所以编派了那对兄弟会让北荻国亡国的预言。”他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你不会……”梅非凡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昏眩到甚至必须用手扶住一旁墙壁。
“我会。”他说。
“但你从不曾说谎啊……一定是你的预言错误了,对吗?”她不敢相信那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预言,居然是假的。轩辕啸何其无辜,被灭家的北荻二王爷一门又何其无辜啊!
“我确实是不曾说谎,唯一一个谎言就是那个。那时,北荻三王爷和我说着你的亲事,我突然间便恼了,恨透了那些能有你陪伴在身边的人。”独孤兰君扯动了下唇角,明明该是冷笑的神态,却因为他的脸庞太过清臞而只显得狰狞。
梅非凡看着他漠然神色,心在瞬间被人捏碎,她蜷着身子,揪着胸口,痛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在说了那个谎之后,我在脑里看到许多兵灾景象,我明白世道因为我的谎而转动改变了。但,我贪恋着神官之位,贪恋着能和你相守的日子,所以什么也没去改变。”独孤兰君继续淡淡地说道,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她满脸痛苦地看向他。
独孤兰君闭上眼,整个人石雕似地一动不动,除了他的唇之外。
“让你因为惊吓而离我更远?我曾经是你心目中神一般的人啊。”他停顿了一下,唇边闪过一抹很短的笑意。“况且,我若不是因为心被蒙蔽,早该注意到罗艳的野心了。在她将她手腕上的假梅花胎记给我看时,说要让我与你双宿双栖,说她希望取你而代之时,我就不该忽略她背后那股强大的怨念。但我那时只为了与你相守,什么也顾不得……”
“罗艳找你谈过,而你竟什么都没告诉我。”梅非凡声音颤抖,不能相信他竟会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是,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作祟。四十岁退任之前都应当守贞的神官原本就不该与凤女相恋。”独孤兰君眼色清冷地看着她,却再也想不起当年为何会在面对北荻三王爷的提亲时妒火中烧,执意不让她订亲的心情了。
“难怪你那时听到第九任凤皇骤然驾崩时,你会急着把我送出宫。因为你猜到了是罗艳下的毒手吗?”她木然地说道。
“是的。”独孤兰君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
梅非凡咽了口水,因为之后的事情,她都已经知情。
她和他在同一夜被罗艳诬陷秽乱神宫,他把她赶进秘道里,强迫她喝了一杯茶。之后,她不省人事,再醒来时,人已经在东罗罗边境,怀里只有一个装满了银票和首饰的包袱。
之后,她听说“神官”为了引开追兵,当众一跃而下护城河一事。她知他水性极佳,不信他已死,于是在国内翻天覆地找着他。
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切的错误,竟都只是源于情执两字。
梅非凡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所有两人之间的一切闪过脑中,让她呼吸变得破碎。而他此时的模样,让她心碎。
“你走吧。”独孤兰君眼也不抬地说道:“我原本打算在海牢里了此残生的,谁知道竟又遇上了你,就当是天意要我亲口向你说明真相。”
“不!天意就是,你现在应该与我一同起身对抗罗艳,百姓正因为她的贪念而受苦啊!”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扬眸看着她。
独孤兰君看着她,冷眼对她泛着泪光的眼,漠然地说:“我心已魔,魔心不可信。天下成或毁,我无法做主。”他拉下她的手,别开了眼。
梅非凡倒抽一口气,望着他瘦削的青白脸庞,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他的能力已至走火入魔、无法控制程度,他不知道他的魔性会让他做出何等决定。
“我找着了你,若再能说服轩辕啸站在我们这边,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喃喃自语地说道。
“轩辕啸?鬼盗?”独孤兰君缓缓回头,对上她的眼。
“是的。他拥有百艘的盗艇,军力如今更甚于东罗罗国。”
“那就让他替你打出一个原本应该有的光明世代。”独孤兰君蓦闭上眼,因为有一连串关于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画面开始闪过他的脑中。
“但我需要你。我行遍天下,知道百姓始终相信我们。是罗艳一开始的血腥镇压让他们不敢再挺身反抗的。神官与凤女,是东罗罗国人民最信任的组合啊……”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因为知道那将会是轩辕啸恨之入骨的组合。
她太心急,把一切想得太单纯……
“我和你不同,神官不是必须的。我之所以从巫咸国月兑颖而出被选入东罗罗为神官,是因为召唤能力出众,但你却拥有我所没有的——”独狐兰君将手贴在她的胸口,定定看入她的眼。“一颗为民着想的心。”
“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事皆休。”她紧抓住他的手,嗄声说道。
他收回放在她胸前的手,冷然说道:“去找轩辕啸吧。你在乎他,而一个被你在乎的男人,不可能不在乎你。”
梅非凡望着他——他亦回望着,只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丁点情绪,冰山般的绝寒模样让她心头一寒。
“你今后作何打算?”她问。
“既然遇到你,我就当我的苦行已结束。我要回到‘巫咸国’。”
“可是‘巫咸国’……”
“在很远的地方?被邪术所控制?”独孤兰君一笑,转身再度在床上躺平,侧身背对着她。“那又如何?我身在千里之外,心魔不也控制了我?一念不觉生三细,我不过是纵容了一个恶念,后患却是无穷无尽。报应是整个天下哪……”
他这话说得冷,全无一丝起伏,可梅非凡红了眼眶,蓦地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他,仿佛他们仍是从前的他们。
他僵着身子,迟迟没回应。
“去找轩辕啸吧,此去正是最好时机。”他说。
“我让喜鹊跟着你。”她说。
“不需要。”
“不为你,是为我。我需要知道你平安健康的在另一方,我才能专心的去求轩辕啸救救天下。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的手掌因为用力而紧握成拳,好不容易才把话平静地说完。
“好。我给你一个荷包,你与轩辕啸再度相逢、两心相依时,就打开那个荷包,里头有东罗罗的未来预言,就当是我跟你买了那个丫鬟的回报,我们从此各不相欠了。”他说。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她说。
独孤兰君没回头。
梅非凡站了许久,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
而他甚至在听见她转身离开时,也不曾回头。只在门被轻轻地关上时,他的胸口蓦地紧揪了一下——那痛提醒了他曾经和她相偎的时光。
那时——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珍重。”良久之后,屋内响起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