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一月,纽约。
社区两旁的街道树才经过一个晚上,绿色的叶芽儿争先恐后冒出来,好像听见有人宣布“春天到了”似的,地上的春雪刚融,空气里还带着寒意。
两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路的那端走过来。
小女孩约五岁上下,是东方人,中文名字是葳葳,英文名字叫Vivian,她的皮肤很白、嘴巴很红,加上一头浓密的黑发,看起来像橱窗里的洋女圭女圭。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可爱得令经过的人频频回头。
两个男人都在三十岁上下,一个是褐发碧眼的西方人,一个是纯正的东方人,都很高,至少在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
他们都穿着Vivian的衬衫,款式略有不同,搭上羊毛背心,外面都罩着长版黑色大衣,西装裤下是闪亮的尖头黑色皮鞋,看起来有点雅痞。
褐发碧眼的那位叫做Jerry,在美国是个小有名气的模特儿,经常在广告或平面媒体上看见他,颇受妇女们喜欢。
他有一双会电人的眼睛,引用杂志上的说法——Jerry的眼睛带着勾引人的魅力,让人不自觉陶醉、沦陷。
挖掘他的经纪人则说:Jerry身上有股平常人没有的尊贵气质。
确实,他刚出道的时候,许多人以为他是英国贵族的后裔,但事实很伤人,他爸卖毒品、他妈是毒虫,妈妈因毒品不用钱,便放大胆量用力抽,到最后吸食过量导致死亡,而他的爸爸被关进监狱后,Jerry被送到育幼院收养。
从进育幼院到出育幼院,再到进入社会,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叫做“父亲”的人来找过他。
而东方男人的名字叫Bill,单眼皮、高鼻梁,一头自然鬈的黑发让他看起来很温柔,他很爱笑、口才相当好,特长是幽默。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家人送到美国读书,不是因为家里富有,不是因为他太优秀或向往国外的自由教育,而是因为……他太匪类。
没错,就是匪类!
他在国二加入黑道,高一因为暴力讨债被抓进警察局。
如果说他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就罢了,偏偏他是家中独子,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加上爸爸妈妈,六双眼睛全盯在他身上,唯一的独苗却为了“酷”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教人情何以堪。
幸好他在高三那年,同是黑道的朋友因为械斗被削去一半脑袋,他在停尸间看见朋友的惨状之后,回来抱着父母的大腿痛哭流涕,说要退出黑道。
但黑道这种东西入门容易、出来难,为了让这根独苗平平安安好好长大,当公务员的爷爷女乃女乃、外公外婆们拿出退休金把他送到美国念书。
出国那天,六个老人在机场哭成一团,一面哭一面怨恨政府扫黑不力。
Bill读的是名不见经传的野鸡大学,在大二那年爱上赚钱,于是开始从事房地产买卖。
他成功了,不但赚进大把大把钞票,还在美国买下两幢房子,长辈们在与有荣焉的同时,更深深觉得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谁知这根独苗大学没毕业就算了,竟还决定留在美国创业,他不打算回台湾孝顺长辈、传宗接代,打算在美国一年混过一年,眼看都已经三十岁了还没结婚。
长辈们心急火燎的,一天三通电话轮流催促他回台湾相亲。
几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在经过Jerry、Bill和葳葳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两眼。
帅!西方人的五官深邃教女人芳心大动,东方男子则带着一股神秘气质,让人想扑上去一亲芳泽。
只不过,视线定在小女孩身上的刹那间,心头朵朵春花在最短的时间内凋萎。
那么明显的……小家庭,谁插得进去?
啊……啊……不公平啊,狂怒啊,为什么优质男人不是别人家的,就是Gay?
“UncleBill,我们一定要去台湾吗?”小女孩仰起头用英文发问,那个很远很远的台湾,让她怕怕的。
“不是去台湾,是回台湾,那里是葳葳的故乡。”Bill一手提着几袋礼物,一手握住小女孩。
“美国不好吗?为什么要走?”
Bill和Jerry相视一眼,这个决定对他们而言同样很艰难,但是再困难……
Jerry对他鼓励地点点头,他们绝对可以过关。
“美国很好啊,但是妈咪离开外婆很多年了,她很想外婆,想得晚上躲在棉被里面偷哭,妈咪很可怜,葳葳不想陪妈咪回去看外婆吗?”
提到妈咪,葳葳瞬间妥协,她点点头回答,“我陪外婆,也陪UncleBill的爷爷女乃女乃。”
“我们家葳葳最乖。”Bill满意地揉揉她的头发。
“Vivian,要开始练习说中文喽。”Jerry点点她可爱的小鼻子。
中文啊……葳葳垂头丧气,漂亮的大眼睛变成下弦月。中文好难哦,每个字都长得差不多。
Jerry蹲下握住她的双臂,认真说:“我的中文不好,要是被UncleBill的爷爷女乃女乃讨厌怎么办?从现在开始,Vivian陪UndeJerry练习中文,好不好?”
她盯着Jerry,不想答应,但是……被这么帅的男人要求,女人不管是六岁还是六十岁都会心软。
葳葳同情地模模Jerry的脸,说:“UncleJerry别怕,你这么帅,中文不好,我也喜欢你。”
“哦,我的骄傲好满足。”Jerry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
葳葳搂搂Jerry的脖子,也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Good,以后Vivian给Uncle很多很多很多的Big骄傲。”
Bill失笑,他后悔,不应该让Jerry当她的中文启蒙。
“我们快回家,把妈咪叫起来,准备到机场喽。”Bill拍拍手,对两个中文研习生说话。
Jerry站起来,葳葳也站起来,大手牵小手、小手牵大手,双峰骆驼的队型立即恢复。
Jerry说:“坐飞机喽!旅客请系好安全带!Areyouready?”
“Readygo!”葳葳握紧两只大手,兴奋地仰头看着两人。
“一、二、三,飞!”随着口令,两个大男人大手往上一提,葳葳双脚离地,在一个完美的弧线之后落地。
三个人一面笑,一面小碎步跑一段距离。
“温哥华到了、温哥华到了,到温哥华的旅客请准备下飞机。请问Vivian公主,下一站要去哪里?”Bill问。
“去……”她犹豫了一下后,勇敢说:“台湾!”
Bill和Jerry互视一眼,骄傲笑开,他们教出来的女儿果然很厉害!
“坐飞机喽!旅客请系好安全带!Areyouready?”
“Readygo!”葳葳再度握紧两只大手。
这两只大手从她出生那刻就扶着她、牵着她,喂她喝女乃,教她学走路,还告诉她公主不一定需要白马王子,但走到哪里一定要带着两个骑士为她劈荆斩棘,她的世界不大,但是“爱”很多、很多、很多……
“Ashley,起床了。”Jerry在睡美人耳边低唤。
睡美人翻个身,拉起枕头把头埋进去继续睡。
Bill失笑,悄声问:“她昨天忙到几点?”
“快天亮吧!”Jerry深感同情地望着睡美人。
“你觉得,我是不是不应该接那么多工作?”Bill自我检讨。
“你不帮她接,她肯定转身就换经纪人。”
Bill点点头,百分百同意。
他认识Ashley六年。
那年,Bill已经在纽约混得风生水起,虽然罔顾长辈意愿没把大学给念毕业,却挖掘出自己优秀的销售天分。
他是办公室里售屋排行榜的冠军,老板爱死他了,才工作一年就替他申请移民。
Bill卖房也买房,一进一出替自己赚饱荷包之余也攒下两间房,这在旧金山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大楼办公室租出去,租金刚好够缴两间房的贷款,他搬进两房两厅的四十坪大公寓之后,开始在网站上张贴广告、招室友。
先来应征的是Jerry,那时候他是刚出道的小模,很穷,身上的衣服都是廉价品,但廉价的东西却掩不住他高贵的气质。
懊怎么形容初见Jerry的感觉?应该是……天雷勾动地火吧,第一眼他们就被彼此深深吸引。
Jerry搬进来的第二个月,两人陷入热恋。
Jerry从另一个房间搬进Bill房间,为广增财源,他们决定再招一名室友,这次来的是Ashley。
第一眼看到她,感觉叫做惊艳,但真正让他们折服并引以为傲的,是她的坚毅。
本以为她柔弱得像水,事实上她是无坚不摧的金钢钻,再大的挫折都不能让她低头。
那年,她二十岁,却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她说自己离婚了,身上的钱不多,但是会尽全力不积欠房租。
她没有用异样眼光看待他们的同志身分,她说:“如果连爱情都可以用歧视眼光对待,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公平的?”
这句话,让她成为Jerry和Bill的自己人。
他们帮她申请艺术大学,帮她找打工兼差,她顶着大肚子念书,他们香车接送小美人。
Bill把她做的衣服拿出去卖,居然被他卖出口碑,Jerry替她在网站上查询各种服装设计比赛,帮英文不够好的Ashley报名、陪她出赛,竟也帮她拿下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牌。
Ashley开始阵痛的时候,Bill开车、Jerry抱着她,陪她做拉梅滋呼吸法。
她进产房的时候,他们像新手父亲,手足无措地在病房外面来回踱步。
他们是第一个抱葳葳的男人,他们在病床边不断称赞Ashley替他们生下最美丽的小鲍主……
没错,是“替他们生下”。
他们早早就决定,这个婴儿是三个人的共同财产。
中国人说“千金”,生了女儿就会带来财运,这句话果然没错,葳葳出生之后,Bill升上经理,Jerry开始在模特儿圈崭露头角,而还在念书的Ashley开始和某些厂牌合作,替他们设计衣服。
从那之后,三人的事业蒸蒸日上。
两年前Ashley大学毕业,三个人以女儿“Vivian”的名字创立品牌,开起第一家服装公司,在一片不景气中慢慢闯出名声。
Jerry找了个女模朋友一起当代言人,而Bill干脆辞掉仲介公司的工作专心经营服装店,两年后,“Vivian”已经在美国拥有三家店面和一间工作室。
这间公司对外宣称老板是Jerry,Ashley是挂名设计师,而Bill是Ashley的经纪人及公司经理人。
Bill除负责公司的营运外,也行销Ashley,替她在设计圈打开知名度,争取包多出线的机会,让她与大服饰公司合作,接洽更多设计案子。
三人合作无间,俨然成了一体。
“你再不醒,我们会错过飞机。”Jerry拉开枕头,调皮地对着她耳朵吹气。
眼睛还是闭着的,但她准确无误地推开Jerry。
“乖,先起床,到飞机上再补眠。”Bill的声音醇厚温柔,性感得会让女人起鸡皮疙瘩。
幸好同居六年,Ashley已经很习惯他不算勾引的勾引。
她试着睁开眼睛,但光线太强,开开闭闭了几次,视线焦点才落在温柔的Bill身上。
她申吟几声,又伸几下懒腰,才叹口气问:“你们都准备好了?”
“对,只剩下你。”
“葳葳呢?”
“她在打电话和Ricksaygoodbye.”Bill笑了。
Rick是葳葳的男朋友,她在向初恋告别,人生初体验,哭得眼泪鼻涕齐飞,五岁啊……
五岁的感情世界比她那个妈还要精彩丰富,真不晓得谁该检讨。
她揉揉眼睛,勉强坐起来,眼睛底下一圈墨黑。“我起床了。”
“事情结束了吗?”Jerry问。
Ashley点点头。
回台湾后要找房子、找工作室、找员工、盖工厂,这次Bill不想开独立店面,打算挑几间百货公司设专柜先试试水温,如果台湾市场可以接受再考虑进军内地。
这件事,Bill已经策划很久。
这些事会让他们忙上大半年才能慢慢就定位,所以她必须在上飞机之前把日本那边的设计稿先寄出去,然后把全部精力放在成立工作室上头。
因为对方一旦开会决议要采用她的设计稿,她就要开始打样、制作成品,到时要是工作室还没弄出来就得独立作业,想到独立作业,那个工作量之大……Ashley不禁头皮发麻。
“希望G.K满意。”
G.K的老板很挑剔,不过无法否认他的眼光独特,人家能在日本占住一大块市场,绝对不是玩假的。
“你有打电话回台湾了吗?”Bill问。
他的问题让Ashley的笑容瞬间凝结。
那年到美国……算逃难吗?应该是!
她离婚,带着一笔钱,她在母亲的面店外头不断徘徊,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回家,她只能在心底暗暗对母亲承诺:有朝一日会带着成功回家。
现在她做出一点成绩了,她要回去和母亲分享光荣,要向母亲道歉,她不该不听话,轻易把自己的人生交到男人手上。
她后悔结婚,但不后悔生下葳葳,不后悔与女儿相依为命,因为女儿的存在让她更能了解母亲的心痛心酸。
“没有。”Ashley摇头。
六年,她成长、她蜕变,她在许多方面都不一样了,只是想到母亲,她依然很俗辣,她想,不管自己改变多少,一站到母亲面前,她还会是那个装乖扮巧的女儿吧。
“胆怯?”Bill问。他理解,因为他和她一样胆怯。
“嗯,你呢?”她反问Bill。
“我打了,昨天下午。”
爸妈知道他下定决心回国定居,高兴得不得了……其实可以的话,他想继续逃避,只不过祖母的病情加重,爸发给他的讯息中透露,医生宣布剩不到半年。
他的童年记忆中,祖母出现的比例多于母亲,他几乎是祖母一手带大的。
在晓得他加入黑道后,祖母成为一家人争相指责的对象,所有人都认为是祖母把他给宠坏了。
所有人都在骂他,只有祖母搂着他,信心满满地回答,“我相信我们家阿弟咕会变成很厉害、很成功的男人。”
在当时那种话叫做天方夜谭,但是祖母没有半点怀疑,真不知道她的信心是从哪里来。
后来他果然变得很成功、很厉害了,却因为自己的性向不敢走到祖母面前,对她说一句“女乃女乃,我不负你所望”。
接到父亲信息的那天,Bill自怨自恨,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Jerry甚至听到他的哭声。
最后他走出房间,决定回台湾。
他本打算回台湾半年到一年,陪伴阿嬷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就回美国,但Jerry二话不说放弃好不容易累积出来的名气,要和他一起回台湾。
Jerry说:“我的童年没有被长辈宠爱的记忆,我喜欢你的祖母,给我一个被疼爱的经验吧。”
听着Jerry的话,Ashley沉默半晌,抛出更具震撼力的话。
“Neil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三间店就交给他全权负责吧,我再问问Tina,如果她能把工作室接起来,以后店里的衣服还是从工作室里出货,如果她不行,就先撑几个月,我们回台湾把工作室和工厂成立起来,以后从台湾出货。”
就这样,三锤定音,开始着手后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