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热腾腾的空气瞬间冷凝下来,四周幽静无声。
沈爱薇从电线杆后走出来,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门内,有一双相互依恋的母女,门外,有一个孤单寂寞的她。
正常母女间的相处原来是那样的,如果她也能跟在亲生妈妈身边,是否也能得到那般的疼惜关爱?
她也很想那样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妈妈撒娇啊!不必害怕遭到冷淡的白眼,领受无情的责备。
她也很想,那样跟自己的亲人肆意开玩笑……
阳光有些黯淡了,天边飞快地聚集朵朵浓云,基隆的天气变化多端,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便可能飘落蒙蒙细雨。
沈爱薇仰起脸,审视微阴的天空,眼眸似乎有些灼痛,喉间噙着股酸涩,莫名的忧郁攫住了她。
她很想微笑,可不知怎地,嘴角很无力。
她将照片收回背包里,黯然旋身,刚走了两步,一阵尖锐的引擎声迎面呼啸而来,跟着,一辆黑色重型机车急停于她面前。
她吓一跳,差点尖叫出声,幸而一贯的教养及时阻止她流露窘态,只是微慌地瞪大眼。
机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骑士,帅气地摘下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露出一张五官分明的脸孔。
他长得还不错,但说不上特别英俊,鼻子算挺,眼眸晶亮有神,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态,脸颊却突兀地冒着几颗最令年轻人烦恼的青春痘,显得有些不协调。
“嗨!我们又见面了。”他笑着比个手势,朝她眨眨眼,姿态颇有几分轻薄与淘气。
他谁啊?
沈爱薇凝立不动。
“不会吧?我们前几天才见过,这么快忘了我?我是纪翔啊,世纪的纪,飞翔的翔,在台北的大学念书。”
纪翔。她默默咀嚼这名字。
“那天谢谢你帮我解围,要不是你向店家作证,他们还真以为我是顺手牵羊的小偷呢!”
她懂了,他该是将她误认为赵晴了。她该怎么办呢?告诉他认错人了?
“怎样?你肯答应我吗?”他问。
“答应什么?”她愣了愣。
“别装傻了,我不是请你跟我约会吗?”说着,纪翔又是眨眨眼,一只手更索性贴过来,想拉她棒球帽檐。
这男人怎么这么轻浮啊?沈爱薇警觉地往后闪躲,戒备地瞪他。
他察觉她的不悦,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耸耸肩。
“是,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更喜欢我,而且这也算是我还你一个人情。”
为了还她人情,所以提出跟她约会?
沈爱薇眯眼。
“看你想吃饭看电影,我都请你,还是想去什么其他地方,我都奉陪,总之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办到,保证你玩得开开心心。”纪翔笑着许诺,一面潇洒地以单手玩转安全帽。
那说不出该怎么形容的笑意,是一种引诱吗?
沈爱薇屏凝呼吸,心韵怦然加速,是因为她不曾跟男孩子单独说过话,所以才会不由得慌乱吧?
她悄悄咬唇,不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过了半晌,才细声细气地扬嗓。
“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我去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从底座下取出一顶粉红色的安全帽,俐落地丢给她。
“戴上吧。”
她接过安全帽,一时不知所措。
“你不会连安全帽也不会戴吧?”纪翔嘲笑她,忽地伸手将她拉过来。
“你、干嘛?”她骇然。
“别怕,帮你戴安全帽而已。”说着,他顺手拿下她的棒球帽。
丰盈的秀发如瀑,顺势倾泻,发丝长度几近达到她腰际,随风翻盈如浪。
她有一头美丽的秀发,漂亮极了!墨如黑玉的色泽,衬上雪白如瓷的肌肤,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女圭女圭。
沈爱薇注意到,纪翔的眼神变了,那么专注,那么赞叹,充满纯男性的欣赏与渴望。
糟糕!
沈爱薇心神一凛,连忙拾起掉落的发圈,重新束好秀发,塞回棒球帽里。
“为什么要藏起来?”他沙哑地问。
“上次你绑马尾我都没注意到,你的头发很美。”
她皎唇不语,别过眸。
他微微一笑,更靠近她一些,替她戴上安全帽,系紧扣带。
第一次有个男孩靠她如此之近,她努力掩饰焦灼与不安。
“坐上来吧!”纪翔指指后座。
她深呼吸,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端端正正地坐好。
“抱着我。”他命令。
“什么?”她又吓到了。
“双手抱我的腰。”他指示。
“我飙车很快的,你可别摔下车去。”
“喔。”她又是片刻犹豫,好一会儿,才用几根手指轻轻拽住他腰间。
见她这么矜持,他又好气又好笑,嘴角调皮地扯了扯,忽地毫无预警地催动油门,急速奔驰,她猝不及防,抵挡不住强烈的后座力、霎时花容失色,再也不敢逞强,双手紧紧地环抱他的腰。
他满意地偷笑。
“你想去哪里?”
“嗯……游乐园?”
“呵,你们女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提到约会都爱去那种地方?”
是这样吗?但她提议去游乐园并非为了约会,她从未幻想过跟男生约会,在她的认知里,游乐园不该是亲子共乐的地方吗?
但总之,纪翔还是带她来到了游乐园,琳琅满目的游戏设施看得沈爱薇心动又彷徨。
她每一样都想玩,却每一样都没玩过。
纪翔看出她的迟疑,笑了,果断地替她作决定,首先由“风火轮”玩起。
顺着轮圈三百六十度旋转,天地互换,凌空还停格,她吓呆了,心脏狂野奔腾,几乎跳出胸口,双手用力拽紧安全扶手。
四周尖叫声不断,有人惊恐,有人欢呼,交织成一篇缤纷乐章。
好不容易捱到游戏结束,沈爱薇已是脸色惨白,全身虚软,若不是纪翔及时伸手扶她,早跪倒在地。
“哇,你的脸整个白得像鬼!”纪翔不可思议地审视她。
“可你刚才叫都不叫一声,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害怕。”
她不是不怕,只是不习惯在人前公开表露恐惧。
“害怕的话,就叫出来啊!”纪翔瞧她一副倔强的模样,摇摇头,戏谵地拍拍她脸颊。
“来这种地方就是要发泄的,你看谁不是又叫又笑的,哪像你像只闷葫芦?”
她瞪他,依然傲气。
“我才不会叫。”
“是吗?”纪翔剑眉一挑,湛眸闪烁恶作剧的光芒,像是故意挑战她的忍耐极限,接下来他带着她玩了一项又一项危险游戏。
激烈摆荡的“海盗船”、高空直坠的“大怒神”,最骇人的就是那以三百六十度螺旋冲天、九十度急速俯冲的“笑傲飞鹰”。
起初,她咬紧牙关不肯示弱,渐渐地,恐惧不由她控制,她开始尖叫出声,一声比一声分贝更高、更尖锐。
奇怪的是,叫出来后,她反而觉得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虽然这些游戏还是刺激得教她鼓不起勇气玩第二次,但结束后,她竟忍不住回味当时的快感。
两人玩到天黑,在游乐园里一间速食店叫了汉堡跟可乐充饥。
纪翔一面咬着汉堡,一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干嘛这样看我?”她不明所以。
“只是觉得奇怪。”他耸耸肩。
“上次看你觉得你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开朗大方,怎么今天看来有点巜一ㄥ?你是我认识的那个赵晴没错吧?”
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问得沈爱薇心韵错漏一拍。
“我……当然是。”
没错,她宁愿是那个受到妈妈百般疼爱的女儿,就算住在一间老旧的公寓里,就算物质生活贫乏,还得亲自买菜做饭,她宁愿自己是赵晴。
有生以来,她从未想过假冒另一个人的身分,可这天,她厚颜无耻地这么做了,不顾尊严。
通常她的骄傲不该允许她这样做的,但……
“吃过晚饭,我送你回家吧。”纪翔突如其来地说道。
“太晚回家,你家人应该会担心吧。”
他们不会担心,只会严厉地责备。
她恍惚地自嘲,缓缓地,摇着螓首。
“我不想回家。”
“什么?”他一惊。
她面对他,看着他的眼神很空洞,彷佛凝定某个遥远的时空——
“我想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