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到达“猫与钢琴”的时候,店里正准备打烊,林书俏朝柜台后的男人打了个招呼,“哥,我带朋友来店里坐一会儿。”
林书俏的哥哥抬起头,微微笑道:“这时间店里没什么东西招待,现成的饮料倒还方便,你们随意吧。”
朝露略略看了一眼林书俏的哥哥,是个干净俊秀的男子,和林书俏有五分相似。现在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来“猫与钢琴”时,似乎曾远远地看到过他。
书俏让朝露先找个位子坐下,朝露心中浮现出当日褚云衡坐在临窗座位,沐浴在日光里的样子,心中一动,便挑了那个位子坐下。
她至今还没告诉过他,早在竞走活动之前,她就已经留意到他了,就在这家“猫与钢琴”里,看到他和林书俏弹奏钢琴的那一刻,她就不可遏止地被吸引了。从那时起,他之于她不再是硬塞到她面前的、条件不佳的相亲对象,而是一个能给她带来欢乐、令她产生眷恋、让她真心仰慕的男子,与其说是他追求到了她,不如说是她一步一步情不自禁地走向了他。
林书俏端了两杯果汁坐到了她的对面,嘴角一弯,“你也喜欢这个位子?”
“嗯。”朝露神情恍惚地点点头。
林书俏的语气里不闻丝毫的剑拔弩张,目光流转也尽是温婉的神采。她得承认,纵然她把这人视作潜在的情敌,可她一点都无法讨厌林书俏,她美丽又独立,对褚云衡又是这般了解关爱,体贴细致,以至于有些时候她会想不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出众的女子,为何褚云衡能不动心,而选择了自己这样的平凡人。
“我之前的表现吓坏你了?”林书俏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如果是这样,我跟你道歉。”
“不……”朝露一听这话,更加无地自容,“我只是羞愧。”
林书俏摇摇头,报以宽容和善的一笑,“我听云衡叫你朝露,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她的友善让朝露颇为意外,她本来已经做好不会得到好脸色的心理准备了。
“朝露,我承认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行为会给云衡造成伤害。我一开始没有揭穿你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担心云衡知道你心中的想法会感到失望和痛苦,结果你没躲过那个人,他也还是知道了……”林书俏顿了顿,和缓了语气又接着说:“但是,我更清楚,你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对你苛刻,说到底只缘于我这颗心有偏向性,我是云衡的朋友,所以我站在他那一方,你能体谅我的偏心吗?”
她的坦率真诚让朝露慑服,她也不禁把心底的感触说予她听,“我的想法你大概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没什么好为自己开月兑的,今天的事说穿了就是我虚荣、爱面子,我这样坏,根本配不上云衡……”
“别这么说。”林书俏打断她,声音却是柔柔的,“虚荣跟面子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只是有几个人能完全抛开?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云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糊涂虫,你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有顾虑。云衡纵有一百个优点,却是个身体残障的男人,你有顾虑并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反驳,“我不在乎他的残障,我只是……”
林书俏摇了摇头,“朝露,别轻易说不在乎。你以前从没有近距离地、深入地接触过残障人士,对不对?因此你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与你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云衡这样的知识精英就算再优秀,也不可避免地会在一些细小的生活琐事上遇到难题。”
她顿了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伤感,“我是个物理治疗师,每天接触的都是肢体残障的人,其实不瞒你说,物理治疗师能帮他们的往往也不是很多,说穿了,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教会他们最大程度地利用自己残存的身体功能。”
朝露听着心酸,不想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勉强振作了精神道:“云衡锻炼得不错,他可以用单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他很努力、很积极,但你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朝露虽隐隐觉得之后的话会很残酷,却还是追问下去,“他曾经很绝望吗?”
“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绝望吧。”林书俏的指甲无意识地抚过玻璃杯,“我并不是在他身体状况最糟的时候认识他,但不难想象,他刚醒过来时,恐怕连坐起身都无法做到。”
“难道那个时候的他不只是左半身偏瘫?”
“你现在看到的云衡,是他车祸后最好的状态了。”林书俏叹了口气,“想象一下,一个人因为脑外伤昏迷了五、六年,他整个肢体的恢复会有多么困难,就连他到德国的初期,更多的时候他也只能坐轮椅,不说左侧身体的问题,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用手杖。即便后来恢复得好些了,仍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还记得他在德国的第一年冬天,第一场大雪后,我从疗养院的复健室看着他走出大门,那个时候他已经很少用轮椅,可是那天他在下台阶时不小心滑倒,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谁知脚下却又打滑,这一跤摔得更重,他完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我奔下楼去扶他,走到门前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雪地。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过,他一直是个最配合的病人,不管复健有多累,他都是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无助脆弱的时候,即便那样,当我过去扶他,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是笑了笑,说了句“真不喜欢冬天啊”。”
朝露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是想不到褚云衡必定有比现在艰难十倍的阶段,只是一直不忍细想,林书俏的话硬生生把她带入到那个画面里,她心爱的男人匍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次次用尽全力挣扎着想站起,却都狠狠摔下去以失败告终。他或许始终没有哭,可是她看得到他眼眶里强忍住的泪水,坚强而又脆弱无比。
林书俏望着她,“朝露,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拿他的残缺吓唬你,换个方向讲,如果我说几句话就能把你吓跑,那么或许对云衡的伤害还小些,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样薄情和现实的人,你在乎云衡,不然你也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形下,跟方先生承认你和云衡的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云衡很坚强、很豁达,但他也是会被伤痛困扰的凡人,在他受了伤却选择不说的时候,你要把那些伤口放进眼里,想方设法地去抚平。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体贴的人,为了他的骄傲,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装作伤口不存在,可是,作为爱着他的人,却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
爱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动,有些话放在心底实在如鲠在喉,所以她还是问了出来,“书俏,你……也爱着他,对吗?”
林书俏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是的,我爱他,但我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许是看出了朝露的将信将疑,她耸耸肩,“也罢,为了不让你对云衡产生心结,我就把我的心里话告诉吧。”
她望着窗外的路灯,平静地说:“从在疗养院楼下的雪地扶起他开始,他对我而言就不再是个普通的病患,我开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乐意和我亲近,也许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阶段,我和他几乎发展成恋人关系。那时的他,从外表来看已如常人,内心却仍是脆弱的,我对他来说是为数不多可以敞开心扉的对象,而我也必须承认,云衡是吸引我的。
“那时我的父母都在德国工作,有一回我邀请他去我家,当然,我没有和他明说我的想法,他也未必知道我的用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去了。我永远忘不了我父母那一天见到他时的目光……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涵养很好,对云衡表现得很客气,却也十分疏离冷淡。云衡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来,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一丝暧昧,他依旧对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我们已经永远错过了。”
朝露现在心里实在堵得慌,林书俏无疑是美丽动人的,褚云衡曾对她动过心这并不让人意外,可亲耳听到当个事实的感觉还是很不好。
林书俏看出她有些不高兴,微微一笑,“瞧我在乱说些什么。朝露,刚才和你说的事你犯不着介怀。事实上,我们之间当时也就停留在轻微暧昧的程度,而且,我显然是更主动的一方。那个时候的他身心倶伤,我对他而言是依赖远多于爱情。”
她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她,“朝露,云衡从来没有用看你的那种眼神看过我,坦白说,如果他曾经迷恋我、追求我,即便父母阻挠,我也会跟他在一起,而他那样的个性,一旦完全投入一段感情,也绝不会因为一点阻力就轻易退缩。他对待你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现在的这份感情——那就是你。”
“我和他的心是一样的,而且,我今后会更爱他。”朝露直视着林书俏的眼睛,“书俏,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去云衡那里,我想……”
林书俏眨眨眼,笑道:“去当医生?”
“至少可以给一剂止痛针。”朝露站起来,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林书俏停稳了车,扭过头看了朝露一眼,道:“瞧你的样子,怕见到他?”
朝露垂首,“做错事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紧张。”
林书俏扬起嘴角,“我陪你过去,顺便给云衡送个惊喜。”
朝露虽不明就里,但还是一块儿下了车。经过这一晚,她对林书俏产生了一种信赖感,就算明知道这个女人和自己爱着同一个男人,她也愿意相信她是无害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褚云衡的朋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林书俏挽着她来到一楼大门口,“一会儿你先别出声,由我跟他说。”见朝露点头,便伸出指头按了对讲机。
饼了好一会,褚云衡才按下通话,“喂?”
“云衡,是我。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书俏?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别人按错……我很好,没什么。”褚云衡的声音里有种强打起精神的感觉,听上去有些刻意,“你快回去吧,时间很晚了。”
“我看你一眼就走。我自己开车,晚一点怕什么。”
“……好吧。”褚云衡妥协了。
林书俏向朝露比了个OK手势,转身回到车里,直到朝露走进公寓后,她才发动车子离开。
真是个好女孩。朝露回头看着她的车缓缓开走,内心由衷感叹。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褚云衡住所,可没有哪一次如现在这般紧张,门虚掩着,想必是褚云衡怕门外的人久候,已经提早开好了门。
“我进来了……”她推门走了进去。
褚云衡很惊愕地看着她,“朝露?”
朝露进门前因为心虚一直半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来,发现他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袍,面色有些尴尬,难怪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沐浴后的香气,他大概是刚洗完澡出来。
她看着他,害羞得脸孔发烫,眼睛却没挪开分毫,不得不乖乖地承认自己原来是个潜伏很深的大。眼前的褚云衡太迷人“,她舍不得别开眼去——白色的浴袍是连身的,更显得褚云衡的身材颀长,略低的衣领露出他优雅的锁骨;他的头发大概刚刚用吹风机吹过,略带湿气而蓬松,连他手中那根黑色的手杖都仿佛成了增加威仪的道具,丝毫没有破坏画面的美感。
褚云衡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书俏,我……我去换件衣服。”说着手杖一点地就要转身去卧室。
朝露一时忘了来的初衷,只凭直觉反应走过去轻轻挽住他,“书俏也不行,以后不许你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穿。”褚云衡身上的香气从头发和颈窝里散出来,有淡淡的草木清香味,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好几口。
褚云衡笑了起来,“你别误会,书俏是我的物理治疗师,所以我才不太在意在穿着,以前在德国复健的时候……”他忽然打住了。
朝露敏感地察觉到了,抬起头望向他,“在德国怎么样呢?”
他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犹豫了一番才回答她,“那个时候,我的情况比现在要糟糕许多,复健的时候,一方面是运动量比较大,一方面时间也比较长,有些动作又容易压迫到膀胱,所以在比较初期的锻炼阶段,我有时甚至会穿着纸尿裤复健。”他垂下眼,不敢看朝露的反应。
褚云衡这样玉树临风的一个男人,老天拿残障的肢体折磨他嫌不够,竟还要让他承受这样的屈辱!朝露更用力地挽住了他的左臂,“云衡……我不该提那些让你痛苦的事。”
他小心地拄着手杖,慢慢侧过身,用右手把她拢入怀抱,“还好,我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把头俯向她的耳畔,“朝露,也许你现在不能完全相信,但我要告诉你,我会尽力做一个能让你感到幸福和骄傲的男人,我会弥补你,弥补我的残缺给你造成的困扰……”
“云衡,是我不够好,是我的虚荣困扰了你。”朝露缓缓地抬起身,生怕他会失去平衡跌倒,她捧起他的脸庞,踮起脚尖轻吻他,“你的残缺我一开始就知道,既然在一起,我就不该怕别人的眼光。”
“是我残废得太厉害,让你不得不顾虑许多。”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将左臂抬了几分,“朝露,我的左手用尽力气也只能举到这样的程度。我得让你知道我的限制……或许你还没有把我的情况看清楚,还没有想明白……”
朝露很心痛,她知道习惯以坚强示人的他在她面前故意暴露身体缺陷,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即使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还在笑。
“云衡,我都知道!”她握住他的左手,“没关系,我都知道……”
褚云衡任她轻柔地摩娑着他的左手,目光变得更加温柔,“既然和你在一起,我就该想到,你所承受的压力其实比我大得多。我不该凭着一股冲动就跑去公司找你,是我思虑不周。朝露,对不起,我……我让你丢脸了。”
朝露再也忍不住,瞬间就哭成了泪人儿,这下倒把褚云衡吓得手足无措,只好姿势别扭且费力地搂着她,在他的怀抱里,她哭得更厉害了。
“朝露,我真的快站不住了。”他说的显然不是谎话,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就朝右侧歪斜,眼见失去重心,他只好撤了搂住她后背的右臂,用手杖撑住地才勉强站稳。
朝露这才止住泪水,把他扶到卧室的床沿坐下。
“云衡,我得承认,我真的很讨厌被人瞧不起。”她用手掌将他的双手合拢,一边感受着这两只手的不同触感,一边继续道:“在不曾亲眼见到你之前,我连和你见面都不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我真的很介意你的……缺陷。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就很自卑,我的爸爸打死人而坐牢,这件事让我没少遭人白眼,那个时候我就发誓,父亲的事固然无法改变,可我绝对不要再被人看轻。”
“有个残废的男朋友,确实要比有个罪犯父亲糟糕一百倍。”褚云衡平静地说,像是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状况。
朝露没有急于否认,他理智平和的神色让她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有勇气把心底真实的想法让他知晓。“云衡,我一开始确实有很多很多的排斥,甚至气我妈居然想把你和我凑在一起。可是,一次又一次和你接触后,那些恐惧、那些排斥、那些可能承受的压力,我全部都来不及去考虑了,我根本被你彻底迷住了!云衡,今天的我或许让你失望,但请你相信一件事,我在乎别人看我们的目光,但我对你没有丝毫的嫌弃,我只是……”
“只是希望走在街上能够有骄傲的感觉。”褚云衡抽出右手,反搭在她的两手之间,“朝露,这一点我恐怕永远做不到……这辈子,我都没办法和你很登对地走在一起,对不起……”
他拿起她的手细细吻过,他的唇潮湿而柔软,“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想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可我喜欢看你美美地走在我的身边。我可能是你的难堪,你却是我的骄傲。”
朝露半蹲下来,仰起脸看他,“云衡,看着我,你的名字不叫“难堪”,而叫“唯一”。因为我的身边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了。”
他浓黑的睫毛在灯光下透出两片淡黑的阴影,“朝露,我知道,以你的优秀可爱,身边不会缺少追求者,”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左腿,“若论追,我必定追不过别人,可我一直觉得,爱情主要不是靠追求来获得,而是靠着……互相的吸引,而我在多数时候都自信地认为自己是能够吸引你的。”
朝露捏捏他的脸颊,“呿”了一声,心里对这一点却是全然承认的。“想听实话吗?”她笑盈盈地说。
“想。”
“云衡,你的每一点都吸引我,包括你的残疾。”她笑着说,“其实,撇开别人的目光,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你走路是不是难看,你的左手是不是能活动自如,甚至于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会注意到你,还要感谢你的残疾。”
褚云衡望着她,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竞走那天对不对?其实不是的,在那之前我就在“猫与钢琴”见过你。”,
“我常常去那里,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你和林书俏一起弹钢琴的那次。”朝露说完,想着也许他不止一次和林书俏合作弹琴,又补充一句,“那天我还看到你给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上了一课。记得吗?”
“原来是那一次。呵呵,我那哪称得上是弹琴,不过是娱乐一下。”他涩然,“我从很小就开始学钢琴,被父母逼着弹了很多年,当时并不怎么喜欢,现在弹不了了,反而会觉得有些可惜。那天一时兴起,就重新模了回琴键。书俏的琴弹得不错,其实主要是靠她来演绎整首曲子,我不过是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