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也是记忆。
梁语嫣由梦中转醒,这是她脑中的最后印象。再醒来,便是方才那一刻,她的婆婆守在床边照顾着她。她怎么回的韩府、怎么回归身分,她记不起,好似也下意识地逃避去回想。
梁语嫣坐起身。外头天色已暗,想必夜深了吧。但刚刚经历那个梦境,她再睡不着了。
她推开房门,走到廊道上。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她身上,也在她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月下还有一道孤独的身影,是同样难眠的韩宸枫。
今天午后,她醒来后演的那场失忆的戏码,演得实在太像,像得让他几乎逃出了她的房。他不会被她所骗!如果这么轻易就被她骗了,他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梁语嫣?
韩宸枫想起了两个月前,新婚隔日,他在宿醉的头疼中醒来,接着发现的一切……
韩宸枫撑着宿醉后还带着痛楚的头,慢慢睁开眼,一时还分不清身在何处,直到看见一房的红绫,才想起昨日自己成亲了。
他还记得他被搀扶进房,在红娘的指示下拿喜秤挑开了新娘的盖头。在为她拿下凤冠的同时,他还记得梁语嫣娇羞地笑了。
他没忘记告诉她,在她为他挡下那次杀厄后,他决定提早与她成亲。回京的路上,他不断回想陪她养伤的那段日子中的甜蜜。他很确定,他是真的爱上她了。
昨日他醉得太惨,但他好似记得,他说完这些话后,梁语嫣的笑容便消失了。昨日不觉得有异,现在再想起来,便令他不解了。
韩宸枫又扶住了额头。天啊!他昨天是多高兴才会喝了这么多酒?谁说酒醉过后什么都会忘记的?昨夜的事一件件地浮上脑海,而且每想起一件,他的头便更加胀痛。直到……他想起了昨夜旖旎的一幕……
昨夜与他共度的女子,分明是个处子……
韩宸枫急急坐起身。与他共枕的女子因这骚动挪了挪身子,但没醒来。她的抹胸还穿在身上,但已因一夜的激情而滑落,几乎掩不住她的酥胸。在她雪白的胸口上,一个脚形胎记是鲜明的红。韩宸枫欺近她,却没在她的眉间见到熟悉的三条小淡纹。
韩宸枫心一凉。这女人是梁语蓁!
那他的嫣儿呢?梁语蓁取代了他的嫣儿,那他的嫣儿在何方?
既然知道嫁给他的并非梁语嫣,韩宸枫便没了温柔,使力地摇醒梁语蓁。
梁语蓁睁开眼,看见韩宸枫后,露出微笑,又阖上眼。“夫君,人家好累,再让我睡会儿……”
“嫣儿呢?你把嫣儿怎么了?”
听见这句话,梁语蓁倏地睁开眼,笑容生硬,但仍不承认。她坐起身,与韩宸枫床头床尾各据一方。“夫君说什么?我不就是嫣儿吗?”
“你不是我的嫣儿。”
瞧他叫得如此亲密!梁语蓁陪着笑脸,想依进他怀里。韩宸枫却推开了她,起身下床,边套上衣服边冷声道:“回答我!”
“你不就是我的韩大哥,我不就是你的嫣儿吗?”
“嫣儿的胸口没有胎记,你不是嫣儿!”
原来……是这样吗?她那看来冰清玉洁的妹妹,原来也是未婚就勾引男人上牙床的女人。“真是失算,我没想到梁语嫣竟如此大胆豪放,还以为这李代桃僵之计能成呢。”
“嫣儿在哪里?”
“你永远都找不到她了。”梁语蓁状似挑逗地一勾眼角,背过身子,将半松月兑的抹胸绑带解开。“韩大哥,能帮我系紧吗?”
韩宸枫别开脸,尽是不屑。“不准这么喊我!”
梁语蓁不怒反笑,自己将绑带系紧。“从今以后,你的嫣儿就是我了。”
“我与嫣儿的亲事是皇上赐婚,你这是欺君之罪!”
梁语蓁似是早知他会有什么反应,并不着急,只是将修长的双腿旋下床。
一旁的几上还整齐迭放着昨夜丫鬟为她备好的常服,她优雅地一件件穿上,还好整以暇地将昨夜韩宸枫亲手月兑下的霞帔、嫁衣小心翼翼地折迭好,正要放回几上时,韩宸枫扣住了她的手,逼她转身向他,那霞帔便落了地。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嫣儿呢?”
“死了。”
“死……了?”韩宸枫怎能相信!要离开义阳时,梁语嫣虽重伤初愈,但性命无虞,且已逐渐恢复健康,怎会死?!
“你大可去告诉皇帝,说我欺君代嫁。可怜我那无缘又薄命的妹妹,生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死后还名节不保。”
“你说什么什么叫名节不保?!”
“梁语嫣啊……是死在妓院里的。”
乍听见这消息,韩宸枫不肯相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嫁到京城来,但如此诬蔑嫣儿,我饶你不得!”
梁语蓁在梳妆台前坐下,拉开抽格,一样样看着全新的梳妆用具。这些名贵的胭脂水粉,是连她都不曾见过的。梁语嫣只是个低贱的奴婢,不配用这些东西,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心爱的女人死了,还死在妓院里,你的心很痛吧?”
梁语蓁由镜子里看见了韩宸枫扭曲的影像,径自露出阴冷的笑容。“你若不信,可以到义阳去问如今被你视为岳父母、奉养在义阳韩府里的梁三夫妻,去问问他们,梁语蓁的坟在哪里。既然我人在这里,那你想想,那坟里躺的人会是谁?能骗过众人耳目,与我这么相像的,还有谁?”
韩宸枫跌坐在椅子上。梁语蓁如此肯定的语气,没有心虚,让韩宸枫寻不到一处破绽。他希冀着由她的言语中找到不合理之处,只要有一丝丝不合理,他就能摒弃她的说法,认为她说的全都是谎言。
“她怎可能沦落到青楼?!”
“她生来贱命,过不得好日子,不该抢了我韩少夫人的地位。”
“当年我去义阳前就打算悔婚,我从没打算娶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梁语蓁将手上的梳子重重地摔在妆台上。被摒弃的恨,她无法忘却。“你最终选了一个,而且不是我。被你所害,她也该含笑九泉了!”
“被我所害?”
“你若不选她,她早已被送养;你若不到义阳养伤,她可能最终会嫁给一个同为奴仆的丈夫,平淡过一生。但你十六年前逼我父母留下她,不顾她损父母、克手足、伤己身的命格,从留她在梁府起,我梁氏的事业一日日惨淡,八岁那年_还险些害死我。将她过继给梁三后,才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谁知你竟然再次出现说要娶她,还送来大笔的聘金!我父母误以为你韩氏的富贵破除了梁语嫣命格里的凶兆,用那笔聘金购置新船,开始作运输生意;谁知载了满满货物的新船竟在回程时翻了船,血本无归不打紧,还得面对后续的求偿!”
若不是她的指责是针对他,韩宸枫一定会因为这荒谬至极的指控而大笑出声。“你还有什么借口?还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指控?”
“你可以不信邪,但你自始至终都没受到影响,吃苦受罪的都是我梁家!
我不甘愿梁语嫣自此可以嫁入韩家,享尽荣华富贵,而我却必须留在义阳,面对贫苦的未来!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不甘心!”
“于是你与你父母密谋代嫁?”
“梁语嫣害我梁家至此,我怎能善罢罢休!于是我将她卖给了宜香楼,尽了她最后一点价值。或许是不甘受辱,所以她在宜香楼里自杀了。”
韩宸枫听见了梁语嫣的遭遇,怒不可遏。他大步上前,双手紧紧扼住梁语蓁的颈项,红了眼,非要扼杀梁语蓁才罢休。
早些时候,要来服侍他们梳洗的丫鬟因为听见他们的吵闹声,急忙去寻了老爷夫人过来,如今韩孟和及骆希凤前来,正好撞见韩宸枫要杀梁语嫣这一幕。
“宸枫,你做什么?!快放开语嫣!”
“她不是!”
梁语蓁几乎没了气,却还不忘凌迟韩宸枫:“你别忘了,事情全揭开,丢脸的会是谁?”
韩宸枫顾不得后果。今日他非要手刃仇人,为他的嫣儿报仇。
“宸枫!皇上赐婚的圣旨可是你亲自求的,别忘了今天你们还得进宫谢恩,你若杀了语嫣,怎么跟皇上交代?”
梁语蓁仍是一脸不服输的神色,即使她已觉得眼前昏黑一片,就快失去意识。最后是韩孟和上前,硬是扯开了韩宸枫。韩宸枫被父亲甩开,踉跄而退,心痛地流下了忿恨的泪水。
“宸枫,你怎么了?”骆希凤因儿子的异常而心惊,刚想上前询问,就见他大步走向梁语蓁,扣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扯近。
韩宸枫语气冷冽地在梁语蓁耳边低声威胁:“我会去一趟义阳查清楚。若嫣儿真已须命,我会拿你的命来偿。为了保全嫣儿的声名,我暂且不揭穿你的身分!”
韩宸枫的眼神太寒冷,让梁语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预告了她的死期,并告诉她他绝对会执行,这逼得她不得不为思考自己的活路。
或许报应还未到,韩宸枫与梁语蓁进宫面圣时,皇帝骆徘鸿一见梁语蓁,颇有相逢恨晚的遗憾。梁语蓁也发现了皇帝对她别有用心,于是她攀上了这条救命索,极尽所能地以眼神勾引着骆徘鸿。
连同为陪客的公主骆妍玉都发现了梁语蓁的心思,但韩宸枫兀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发现梁语蓁的异样。
回到韩府,韩宸枫不管父母有多疑惑他丢下新婚妻子之举,立刻赶往义阳。
那日,凄风苦雨。在梁三夫妻的带领下,韩宸枫来到那座碑上刻着梁语蓁名字的坟。真的有这座坟……梁语蓁在京里,那么这里的真是……他的嫣儿……
韩宸枫单膝跪地,抚碑而泣。梁三夫妻不明所以,直到他喊出声。
“嫣儿……我的嫣儿……”
“宸枫,这是梁大小姐的坟啊!你喊着谁呀?”梁三本就对这孤坟充满了疑问,如今听见韩宸枫喊出这个名字,不禁心生不祥感。
“梁语蓁为了代替嫣儿嫁给我,把嫣儿卖进了宜香楼。嫣儿不甘受辱,自杀身亡。梁家唯恐事迹败露,便对外放消息说梁语蓁急病而死,把嫣儿当成梁语蓁下葬了!”
“所以……这坟里是我们的语嫣?”刘惜顾不得凄风苦雨,抛下纸伞便扑向墓碑,悲泣出声:“语嫣!娘苦命的语嫣……娘以为你到京城去当少夫人享福了,你怎么会成这样?怎么会?”
梁三也心痛莫名。“都怪我!当初梁老爷说什么语嫣是梁家的女儿,不能由韩府出嫁,我便该坚持不让语嫣回梁家的,不然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我就想,梁老爷视梁大小姐如命,怎么会连停尸几日都没有,就草草盖棺、草率下葬,而且还是这么一座寒酸的孤坟……原来里头葬的,是他们自小就不要的语嫣啊……”
见大家都哭了,小小年纪的小采这才意识到,她也永远见不到她的嫣姊姊了。终于,她也嚎啕大哭,哭得令在场的人更加心酸。
梁三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就这么孤独地躺在这里。他擦去眼泪,说:“我会立刻要人把墓碑给换了。”
“不行!爹您别换。”
“不换怎行!语嫣红颜薄命,连死了都不能要自己的碑吗?”
“虽然我大可让皇上治梁语蓁欺君之罪,但我不忍嫣儿被奸人所害,最后还名节不保。待我让梁语蓁赔命后,换出里头的嫣儿,再称嫣儿病殁。届时,便可寻处好风水为嫣儿下葬。在此之前,必须先委屈嫣儿留在此处。”
韩宸枫眼里的决绝令梁三心惊。莫非他要实行极端?“你要怎么让梁语蓁赔命?宸枫,我们可以再想办法不毁语嫣名节地将梁家治罪。杀人要偿命的,你别冲动啊!”
“我等不了!梁语蓁害死我心爱的女人,我饶她不得!”
梁三知道自己无法再劝韩宸枫,只希望老天垂怜,别让韩宸枫赔上了自己的命才好。
可惜,天不从人愿。当韩宸枫下定决心,要杀梁语蓁为梁语嫣抵命而回到京城时,梁语蓁见到他非但不惧怕,还一脸的春风得意。对于明知自己死劫将近的人,她的表现未免太无忧了。继而,韩宸枫便知道了那晴天霹雳的消息,她说,在他去义阳的那段时间,皇上以妍玉公主喜欢她,要她作伴为借口召她入宫,宠幸了她。
韩宸枫再难忍耐,扬手便给了梁语蓁一记耳光。“你用嫣儿的脸孔、嫣儿的名义去跟皇帝苟合?”
梁语蓁也怒了。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梁语嫣,没有一点绿云罩顶的愤怒?!梁语蓁无法容忍韩宸枫一而再、再而三地视她为无物,她要凌迟他的心,让他尝到比死还痛的处罚。“没错!在皇上心中,他抱的是你的嫣儿、喊的也是你的嫣儿,就跟宜香楼里的男人一样。或许,你的嫣儿不是不愿受辱才自杀,是被毁了清白、自知已配不上你才自杀也未必!”
“梁语蓁!我要杀了你!”
“杀啊!苞我父母一样,说我得急病死了啊。可惜啊可惜,你不该告诉我你打算杀了我,所以我早就跟皇上哭诉了,说你后悔娶了我。我还跟他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要不是圣旨的关系,你早就不想娶我了。我也跟皇上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你害死的,要皇上一定要为我申冤、为我作主。”
韩宸枫不相信。皇上是他的表兄,怎会背叛他?“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谎言?!皇上是一国之君,若他真要你,你已经在皇宫,怎会回到韩家?!”
“赐婚是他亲自下旨,君无戏言,所以他暂且无法纳了我,但皇上会找到机会将我接进宫的。”
“梁语蓁!”
“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去告诉皇上我欺君啊。总之,你的嫣儿的名声已经毁了。只是,要毁在妓院还是毁在龙床上,你挑一个吧。”
他竟错失了杀她为嫣儿报仇的机会!韩宸枫后悔莫及,却放声大笑。他是前世造了孽,今世来偿还的吧。否则他深爱的女子怎会红颜薄命,而他的皇帝表兄怎会背叛了他?
“你最好一辈子缠住皇帝。否则,当他厌弃你的那一天,便是我杀了你为我的嫣儿报仇之日。”
“从今以后,你只能当我是你的妻子。我就是梁语嫣,是你的嫣儿。不过,你不能再碰我,因为我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你最好保重自己,别死得太早,否则,我绝对会用梁语嫣的名义,风风光光地进宫封妃!”
韩宸枫的回忆在满满的恨意中结束。他不明白,口口声声要凌迟他的梁语蓁怎会甘心轻生;但她既然活了回来,他们之间的仇恨便还要清算,这不是她一句“丧失记忆”就可以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