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宗岳醒来的时候,听见一阵哭声。声音细哑、破碎,哭得压抑,一次又一次的哽咽如一根丝弦,紧紧地绞着他的心。
是圆圆,她趴在他病床前,肩头一颤一颤地,仍稍嫌纤瘦的身影看得人心酸。陆宗岳想劝她别哭了,想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安慰,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他的神魂似是飘在半空中,视线往下。
就像他之前昏迷时,魂魄回不了身体,只能居高临下地看着丁茉莉在昏迷的他面前演出一出出虚情假意的戏码。
但圆圆不是在演戏,她是真心的,为了躺在病床上的他哭得柔肠寸断。
他死了吗?陆宗岳恍惚地想着。
他记得自己是在办公室和律师讨论如何以生前赠与的形式将财产捐给那间育幼院,接着忽然接到仲介的电话,告诉他已经征得地主同意,卖给他那一大片田地。他很高兴。
圆圆的花田有着落了,他终于能够帮她实现这个梦想。
他兴奋地立刻出发去找仲介签约,在穿过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时,忽然失去了意识……
他死了吗?
可不对啊!他明明还有二十二天的,他每天都会在日历上做记号,应该不会有错……
“放心,你还没死,只是在路上晕了。”一道幽幽的嗓音拉回他思绪。
陆宗岳定定神,转头一望,只见那个相貌清秀的少年死神不知何时飘出来,与他一起在空中飘浮。
“我没死?”他怔怔地问。
“你太拚命了。”少年皱眉。“当初我是答应让你回来这九十天,但也没说你可以这样不顾,切地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不晓得自己的体力其实还很虚弱吗?”
他当然知道。陆宗岳苦涩地抿唇。
夜深人静时,他经常觉得全身痛得发慌,白天在处理各种事情时,也偶有晕眩感,可没办法,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他仅余的时间却如沙漏,一颗一颗以令他胆颤心惊的速度流逝。
“我得在死去以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他喃喃。“我想让圆圆后半生过得幸福……”
“你可别只顾着你的女人,忘了答应我的事。”少年冷哼。
“放心吧,不会的。”陆宗岳望向脸色苍白的少年,真诚地保证。“我很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好的。我找了那个姓赵的律师,他建议我用生前捐赠的形式,以免到时要缴纳大笔遗产税。”
“你找了赵民诚?”少年讶异。
“是啊。”
“他不是对你的女人有意思吗?你不吃醋?”
“他是个好人,又跟育幼院院长关系好,事情交给他办我放心。”陆宗岳尽量不带感情地回答。“而且圆圆不是‘我的’女人,你别胡说。”
死神少年没说话,沉默地盯着他,眼里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芒,似是感叹,又像怜惜。
陆宗岳假装没看到他复杂的眼神,转头望向那个依然趴在床沿伤心哭泣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我的身体?”
“现在就可以了。”
话语一落,陆宗岳只觉背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一推,魂魄如影,跌进了自己的躯体。
“圆圆……”他申吟着醒来,嗓音如鲠在喉,痛楚地沙哑。
“宗岳,宗岳!”听见他的呼唤,钟心恬惊喜地扬起一张泪涟涟的容颜,小手紧紧握住他厚实的大手。“你醒了!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痛?”
“我……很好。”他微笑望她,虽然眉宇仍显得疲惫,墨眸却有着神采。“你放心,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她猛然扑进他怀里,湿润的脸蛋贴着他胸膛。“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了,你最近太辛苦了,工作那么忙,又经常跑到花莲来看我……宗岳,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还很虚弱啊!应该好好休养……”
“我没事。”他轻轻拍抚她颤抖的背脊,柔声安慰。
钟心恬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渐渐回神过来时,才蓦地惊觉自己太激动了,连忙往后退开,神色发窘,遭泪水洗过的双眸莹莹发亮,带着点楚楚可怜的韵味。
陆宗岳怜惜地望着她。
这样温柔而眷恋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她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宗岳,我留在台北照顾你吧!”
“什么?”他愣了愣。
她淡淡一笑,笑意藏着柔情似水。“你不是说你家还有空房吗?我去你家住。”
坚持自己搭夜班火车回花莲的钟心恬简单收拾了行李,隔天一早在餐厅门口挂上“休假中”的牌子,和邻居解释一番后,便又独自搭车来到台北。
陆宗岳早上在公司开会,接到她的电话后匆匆开车到车站接她,将她接回了两人以前结婚时住的旧公寓。
她讶然。“我以为你把这里卖掉了。”
“我没卖。”他低声解释。“这房子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什么?”她更惊讶了。
他有些窘迫。“离婚的时候,我把这间房子过户给了你,可你那时候坚持不要我一毛钱,我也就索性让房子空着了……我是这两个月才搬回来住的。”
这么说是他车祸从医院昏迷醒来以后搬回来的?为何要回来?
她很想问,他却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知是否在逃避她的视线,主动将她的行李箱提进主卧房。
“这间比较宽敞,给你睡吧!”
她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主卧房,想起结婚时她也是睡这间,而他新婚隔天便找了借口搬进斜对面的书房。
她目光落向崭新的床单,显然是刚刚换上的,而床头柜上还有一副眼镜……
他也看到那副眼镜了,急急拾起。“不好意思,忘了收了。”
忘了?她眨眨眼凝睇他。
这么说他之前是睡在这间房里的?他不觉得睡在这里想起他们结婚时那段日子会很别扭吗?或者他就是故意在这里寻找她生活过的影子……
在想什么呢?
钟心恬慌忙打住自己异样的思绪,她可别太自以为是了,他之前选择睡这间房可能就如他所说,因为空间比较宽敞,而搬回这间公寓,也不过……不过是不过是什么?
心思如麻,她不敢再想,刻意绽开一个欢悦的笑容。“这床单是粉橘色带花的,很漂亮,我很喜欢呢!”
“你喜欢就好。”他也淡淡笑了,笑得有几分腼眺。“我就是觉得你会喜欢才买的。”
她笑意一凝。
他昨天深夜才出院,早上又去公司开会,哪来的时间去买新床单?莫非是早就买好的?
可他为什么在之前就买好她喜欢的床单呢?难道他不是临时起意邀约她来住的,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他到底……
不!不能再想了,她一颗心又乱了,当作一切很自然就好,他们是朋友,关系不错的朋友,他邀请她来家里小住很自然,她决定住进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很自然,没什么好多想的。
对,顺其自然就好……
她又笑了,语气轻快地对他说道:“你公司应该还有事要忙吧?你先回去上班,这边环境我很熟,会自己搞定的,晚上你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喔,好。”他愣愣地望着她,满腔不舍,其实很想留下来的,但公司的确还有些事需要他处理。
她仿佛看出他的思绪,笑着轻轻推了推他。“走吧!记得早点下班,不准加班,你身体要顾的,知道吗?”
“嗯,我知道。”她这种管家婆似的叮咛口吻取悦了他,心情顿时飞扬起来,墨眸湛亮如星。“我会早点回来的,你等我。”
她像一个送丈夫上班的妻子将他送出门,怔忡地在门口呆立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整理行李,将自己带来的衣物一一收进衣柜里,接着开始打扫屋子。
陆宗岳习惯很好,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只需要掸掸灰尘、拖拖地,很快地便窗明几净。
她打开冰箱,里头竟是空空如也,只有几瓶矿泉水,以及冷冻库里几盒微波食品。
他肯定没在家里开伙,而且三餐肯定都随便吃吃,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亏他每次到花莲都催着她多吃些、吃饱些,像喂小猪一样,可他自己呢?
她忽地恼怒,拿了几个购物袋出发到黄昏市场买菜,有几个以前相熟的商贩还记得她,热络地跟她打招呼,尤其那个曾教她做牛肉面的大婶,拉着她问长问短,最后半买半相送,新鲜的蔬菜瓜果塞满她一整个购物袋。
她又买了上好的牛肉、一只全鸡、两条鱼,以及一包台湾米。
满满的战利品带回家后,将原本空荡荡的冰箱塞得几乎毫无缝隙,她这才满意地拍拍手,系了围裙下厨。
陆宗岳回到家时,一眼就看到她在厨房翩然忙碌的身影。
炉上炖着牛肉汤,飘出一室浓郁咸香,光闻着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动,桌上一盘日式杂煮,秋葵、萝卜、皇帝豆、鲜菇、芦笋等蔬菜煮得表面莹亮,色彩鲜艳,而她现在正在煎鱼,调得像是糖醋口味。
“你回来了啊!”她回头看见他,眉目顿时一弯,笑容盈盈。“先去洗个澡,等下就可以开饭了。”
陆宗岳倏地感觉喉咙像梗着什么,酸酸涩涩的,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逃也似地进了浴室。
方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这才是一个家,而她正是他一心期盼的,能够日日与他相伴,同他欢喜同他忧的妻。
为何直到如今才幡然醒悟?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家,仰首向往着如烟花般绚烂的爱情,不如低下头来喝一口平淡如水的清甜。
可惜,太迟了,可惜在跟她结婚时,他没能好好珍爱她……
陆宗岳冲着澡,滑过脸上的湿润是水是泪,他自己也分不清,只是走出来时,他已是神清气爽,唇畔噙着朗朗笑意。
“开饭喽!”
钟心恬招呼他坐上餐桌,桌上没有餐巾、花瓶等虚华不实的布置,只有一道道她用心做的家常菜。
清炖牛肉汤、日式杂煮、糖醋鱼、蒜炒高丽菜、干煎香草鸡胸排,米饭也煮得晶璧剔透,粒粒分明。
“先喝碗牛肉汤。”她盛了碗暖呼呼的牛肉汤给他。“你最爱的。”
他喝了口汤,咬了口炖得入味的牛肉,只觉得心房也暖呼呼的。
“好吃吗?”她问。
他点头。
她做的菜当然好吃,从来就是最美味的,只是他以前不懂得欣赏。
他风卷残云地吃起饭来,每一口大口咀嚼,都是对她的赞美与肯定。
她很开心。
一桌子丰盛的菜,两人居然合力吃下了不少。饭后,陆宗岳抢着洗碗,钟心恬没拦他,笑着在一旁帮着擦干碗盘。
之后,她借口散步消食,拉着他出门去逛附近的公园。
秋天的夜晚,散去了盛夏的火气,清清凉凉,伴着明月清风,说不出的舒爽宜人。
两人在公园里绕了几圈,拣了一张椅子并肩坐下,钟心恬仰头看夜空,只见一轮明月清幽,星星却只有寥寥数颗。
“台北都看不见星星呢!”她感叹。
“光害太严重了。”他也学着她一起仰头。“还是花莲好。”
“是啊!你如果能在花莲住上半年、一年的,天天呼吸新鲜空气,看远山近水,身体一定会好很多。”
“你就是因为那样才搬去花莲吗?”他顿了顿,略微迟疑。“冬冬跟我说你前几年生了一场重病,还开了刀。”
“嗯,是生过一场病,不过已经好了。”她淡淡地,看得出来不想多说。
那段日子对她而言,很是艰辛难熬吧!
陆宗岳转过头来望她,胸臆横梗着一股复杂的情绪,霎时无语。
钟心恬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不愿气氛沉闷下来,故意指着天上某一颗星星。“那颗看得还挺清楚的,是北极星吧?”
“不知道,我对星星没研究。”陆宗岳回答得老实。
钟心恬噗嗤一笑,这男人还真是与耍浪漫无缘啊!
“那我来跟你讲星星的故事吧。”她含笑睇他,明眸璀璨。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却也有几分无法形容的喜悦——他喜欢她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嗯,既然你是最龟毛的处女座,我讲处女座的神话给你听。”她揶揄地笑了笑,清柔的声嗓如水,淙淙地叙说故事——
农业女神狄米特和女儿约瑟芬相依为命,可冥王黑帝斯有次出巡时却看上了甜美少女约瑟芬,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掳回阴暗的地府,骗她吃了四颗石榴果,从此以后约瑟芬每年便被迫留在地府四个月。
狄米特掌管的大地原本四季如春,可女儿不在的这四个月,因为她伤心过度,大地失去了生机,作物无法生长……
“你这是在讽刺我生在不毛的季节吗?”陆宗岳故意装作不喜欢这个故事,用力瞪身旁的女人。
她笑了,俏皮地眨眨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用那一双灵慧的眸看得他心醉神迷。
“说起来你的生日快到了呢!就在下礼拜……你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就是她过得好。
他在心里低语,不敢再多看她清亮的眼神,转过头去。
“没有吗?”她追问。
他耸耸肩。
“连个生日愿望也想不出来,你这人生活也太无趣了。”她叨念他。
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