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寸步天忙得像颗转个不停的陀螺。他离开太子之位已经太久了,有好多事情等着他重新发落处置。
为了熟悉地方事务还留在宫中学习的寸步云,适时提供了一些帮助。
兄弟两人并未因争位而反目,反倒互信互助,传为佳话。
这天午后,寸步天终于腾出一点时间,立刻前往雅筑要见万静湖。
她体谅他政务繁忙,曾要他不需担心她是否感到寂寞孤单,可她越是如此贴心温柔,他越是怜惜她、舍不得她。
现在可不是她想不想他的问题,而是他很想她。
来到雅筑,他发现有三名宫人及宫婢正在打扫,房门也敞开着。
三人见太子来了,急忙放下手边工作,恭敬地行礼,“殿下。”
寸步天扫视整个院落一眼,问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万姑娘呢?”
三人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本来他还想着万静湖应该是去找颜嬛或是她爷爷,但看见三人的反应,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劲。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她人呢?”他沉声道。
三人惊惶的低下头,弯着腰,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奴……奴才们只是奉命来打扫,跟万姑娘的离开无关……”
“什么?离开?!”寸步天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宫人的衣领。“你说她离开皇宫了?什么时候的事?”
“奴才不清楚,应该……应该是今天一早的事吧。”宫人畏怯地回道。
寸步天想起那天晚上万静湖委身于他的事,难道她当时早已打定主意要离开他,所以才会……不,她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他?她或许可以不需要他履行对她的承诺,但他却必须履行他对她的承诺。
转身,他迈开大步往外走,刚到院落口,便见元超迎面而来。
“元超,你来得正好,立刻备车,我要……”
“殿下。”元超一脸沉重的道:“请三思。”
“你知情?”
元超眉头一皱,表情带着几分歉疚。
寸步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恼的瞪着他。“你居然瞒着我?!”
“殿下,您跟万姑娘是没有结果的。”
“住口!”寸步天沉声一喝,“我与她两情相悦,怎会没有结果?”
“殿下,请您面对现实,您是太子,是未来要登基为帝的人,可万姑娘只是一介平民,这不合……”
元超话未说完,寸步天已一个振臂将他推开,他往后踉跄几步,停下,站稳,仍旧坚定的迎视太子锐利的眸光。
“殿下,圣上要属下拦着您,所以……”
“你敢?!”寸步天目光一凝,犹如两柄利刃般射向他。
元超为难却相当坚持。“属下不敢,但圣命难违,若殿下执意,便先杀了属下吧。”说罢,他屈膝跪下,将腰间佩剑呈上。
“你以为我不敢吗?!”寸步天一把抢过佩剑,“刷”地一声抽出长剑,将尖锐剑锋抵在元超的脖子上。
元超无惧的扬起下巴。
寸步天太了解元超的性子,放行,元超办不到,有负圣命;拦他,元超不敢,有失敬意,为了两全,元超真的可以不要命。
但他不能要了元超的命,因为元超不只是他的忠仆,更是他的兄弟。
稍微冷静下来后,寸步天的思绪快速转了转。
万静湖一定是仔细思考后才会做出这个决定,所以即便他现在到望春城找她,她也未必愿意随着他返京。
要将她带回来,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解决根本的问题,他必须说服父皇,也必须让她相信他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而这些事,他必须向他父皇争取。思及此,他将剑一丢,便要离去。
“殿下!”元超抓住他的衣角,恳求道:“别做傻事。”
寸步天神情一凝,若有所思,像是要说什么又作罢,他抓着衣角一振。
元超松开了手,看着他迈开大步而去。
寸步天来到长福宫求见他父皇。
寸式武知道他为何事而来,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候着他。
寸步天一进前殿,还未开口,寸式武便先道——
“如果你是为了万静湖的事来的,那就回去吧。”
寸步天不愿就此放弃,直言道:“父皇,我与她两情相悦,早已互许终身。”
“当时你失忆了,你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寸式武说。
“不管我是谁,我对她的感情都不会变。”寸步天态度坚定。
寸式武眉头紧皱,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凝肃的望着他。“当时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可现在……你是当朝太子寸步天。”
“若没有她,何来现在的寸步天?”寸步天说。
“如果你跟朕谈的是恩情,朕可以赏她金银珠宝、豪宅大院。”
“那些都不是她要的。”寸步天直视着父皇。“父皇,她要的只是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男人。”
“那个男人不该是你。”寸式武的态度也十分强硬。“她必然是有自知之明才会悄悄离去。”
寸步天神情一凝。“不,是父皇的回应跟处置给儿臣与她的爱判了死刑。”
寸式武有些恼怒。“你不该忘了自己的身分跟责任。”
“儿臣并未忘记身分跟责任,更不会忘记我对她的承诺。”寸步天眼神锐利。
“父皇,要不是她,太子寸步天早就殡命于郊山,若不是她爷爷不记仇,父皇也无法安在,万氏祖孙俩对我们父子有恩,如今我们却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你……”寸式武微微涨红着脸,有些激动。“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这是同一件事。”寸步天话声铿锵有力,“做人不可忘恩负义,不可无信,亦不能无情。”
他说的都是理,因为都是理,寸式武反驳不了,只能拿出为人父、为人君的权威压制。“朕可以补偿他们。
朕已经决定择日晋升颜嬛为太子妃。”
“如果父皇执意这么做,一定会后悔。”寸步天也丝毫不肯妥协。
“大胆!你这是在威胁朕?!”寸式武气恼得低吼。
“儿臣不敢。”寸步天说是这样说,神情却是无惧。“儿臣只是在提醒父皇,莫让叶蓉镜的事情重演。”
“你……”寸式武知道他指的是他娶叶蓉镜为妻后,一直冷落并疏远她之事。
“颜缳是颜大人之女,若她过得不幸福、不快乐,想必颜大人也不会太开心。”寸步天说。
寸式武一个拍案,横眉竖目。“荒唐!你竟敢……你是太子!是寸氏族人!”
“那么儿臣不做太子,也愿意除去皇籍,成为平民百姓。”寸步天目光一凝,直视着父皇。“就算来日我能一登九五之位,在千万人之上,但若连跟自己心爱的女子相守都做不到,也是枉然可悲。”
“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连祖宗都不要了?!”寸式武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了。
“儿臣没有不要祖宗,只是不恋栈这个位置。”寸步天悍然地道:“父皇有子十数人,可另立太子。”
寸式武真的被他惹火了,他咬牙切齿咆哮道:“寸步天!就算你不要太子之位,朕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寸步天眼底迸出恼恨的锐芒,沉默须臾,他面无表情地道:“儿臣不打扰父皇休息,儿臣告退。”语罢,他旋身退了出去。
他前脚一走,帘后便走出一人,正是丽妃。原来她一直都在,只是没现身、没出声。
她走向寸式武,难掩忧心地道:“圣上,步天性子烈,您别生他的气……”
寸式武见到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怒气稍减,无奈的道:“这孩子的性情就是像极了我,若是他像你多一些,或许……”
“他若像我多一些,就不是寸步天了。”丽妃微微一笑。
“那倒也是。”寸式武摇头叹气。“你劝劝他吧,或许他会听你的。”
她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圣上,臣妾哪里说得动他呢?”
“难道就这么放任他?”
“圣上,臣妾在想……”丽妃欲言又止。
他睇着她。“你说吧。”
“圣上何不成全他呢?臣妾看步天对万姑娘是真心的,圣上何不让他纳万姑娘为侧室,让万姑娘与嬛嬛一起伺候步天,万姑娘与嬛嬛亲如姊妹,万姑娘会愿意的。”
寸式武哼声一笑。“爱妃,难道你看不出来他除了万静湖,并不想拥有其他女人吗?他是太子,是寸家的血脉,让寸家子孙开枝散叶可是他的责任,可他如今除了万静湖谁都不要。”
丽妃面露忧色,沉默不语。
“他现在只是一时情迷,等时间久了,再深的爱也会变淡。”寸式武相当有自信的道。
寸步云得知寸步天跟万静湖之事后,也替兄长感到难过,只不过他一点忙都帮不上。
首先他对王位毫无恋栈,并不想顶替兄长坐上太子位,再者老家传来信息,说他的岳父也就是他的恩师傅耘祯生病,他必须立即带着傅深深启程回南方。
“大哥,”临行前,他只送了寸步天两句祝福,“弟弟帮不了你,只愿你想要的都得到,得不到的……都释怀。”
想要的都得到,那是一定的,但得不到的都释怀,他可不认。
必于万静湖,他已有了想法,而且他一定会让父皇点头答应。
于是,他拍拍寸步云的肩,洒月兑一笑。“步云,大哥的事你不必担心,你只要答应大哥一件事。”
寸步云微顿。“什么?”
“多生几个儿子。”他说。
寸步云一时反应不过来。“大哥的意思是……”
“多子多孙多福气,总之,多生几个便是。”
为了让寸步云跟傅深深一路平安,寸步天命元超编派了一队卫士保护他们夫妻返乡,并发出密函要求南方二都三城的各个行政官员做好迎接悯王的准备。
送走寸步云跟傅深深后,寸步天开始进行他的大计——
这日,是寸式武病愈临朝三个月后,也是太子无故不朝的第十天。当着满朝文武,寸式武当然不好问起他的事。
待退朝后,领着张知学等人回到御书房商谈国事时,寸式武才唤来元超,质问道:“太子已不朝十日,人呢?”
“回禀圣上,殿下还……还在宿醉。”元超支吾道。
寸式武恼怒一吼,“简直荒唐!”
他当然知道寸步天是故意如此作为,以迫使他妥协。
张知学、邢安邦及颜万山也都明白寸步天用意为何。
这三个月来,寸步天每天饮酒作乐,还命人将西疆歌女带进太子寝宫,不少大臣及其他皇子都对此事颇有微辞。
“把他叫来!”寸式武气怒地命令道:“朕现在就要见他!”
“回圣上,属下已叫过殿下,可他烂醉如泥,所以……”
元超话未说完,寸式武已霍地起身。“他不来,朕去找他,摆驾东宫!”
“诺!”门外侍官应着。
张知学等人面面相顾,都担心皇帝正在气头上,而太子又醉得迷迷糊糊,性子刚烈的父子俩见上面,就算不至于腥风血雨,也绝对是剑拔弩张。
“圣上,”张知学劝道:“请息怒,请冷静。”
“他如此荒唐,你教朕如何冷静?”寸式武难忍怒火。
张知学忽地一叹。“圣上,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千军万马呀。”
“哼!”寸式武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倒要看看他有多么兵强马壮!”说罢,他迈步离开御书房。
“圣上,请听臣等一句劝。”张知学等人焦急的跟上。
寸式武眉头一拧。“劝?你们要劝朕什么?”
“圣上息怒。”张知学上前劝阻并安抚着皇帝愤怒的情绪,“圣上想想,太子是否是真心如此?”
张知学这么一说,寸式武心头一震,就是因为知道寸步天是故意的,他才实在不甘心遂其所愿。
“圣上,您还要这太子吗?”张知学开门见山地道:“若圣上还要太子,就请圣上妥……喔不,成全太子吧。”
他差点说出妥协两字,幸好及时收住,圣上也是个爱面子的死硬派,要他妥协,那真是没门儿。
邢安邦跟着劝道:“圣上,太子是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为了江山社稷能长治久安,我朝需要明君、贤君,请圣上三思。”
儿子是他的,什么性子,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寸步天看似消极颓废,实则积极的跟他杠上了。
他不妥协,太子迟早得在各方议论及压力下废掉,届时绝非家国之福。但要他就这么认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再说,颜嬛是颜万山之女,若他认了万静湖是太子妃,又如何向颜万山交代?
“圣上,这绝非妥协,而是成人之美。”张知学说着,看了颜万山一眼。
颜万山了然于心。“圣上,太子与小女情难投、意难合,恐怕也非小女之幸,若圣上允准,便让小女出宫吧。”
为了家国社稷,颜万山宁可牺牲女儿一世的荣华富贵,且女儿若是不受恩宠,留在宫里也是凄凉,还不如让她出宫图个自在。
寸式武没想到连颜万山都这么说。“颜卿家,你……那可是你的女儿,难道你一点都不……”
“圣上,正因为她是臣的女儿,臣更希望圣上能三思。”颜万山续道:“太子的心上人并非嬛嬛,纵使她成了太子妃,也得不到太子欢心,与其如此,臣宁可圣上放她出宫。圣上,太子是唯一继位人选,若失去了便是黎民之不幸,臣恳求圣上勿因一时意气而做出他日会后悔之事。”
听颜万山这么说,寸式武震惊万分,若有所思,不发一语,须臾,他迈开步子,朝东宫而去。
张知学等人见状,立刻尾随。
一行人来到太子寝宫,只见寸步天一手抓着酒壶,在园子里大声唱着他在望春城时学会的歌谣。
爆人、宫婢们一见皇帝摆驾至此,个个不知所措。
“咦?”寸步天眼角余光瞥见父皇的身影,笑开了。“父皇,您怎么来了?”
他抓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走上前。
他一靠近,寸式武便闻到浓浓的酒臭味,其中还夹杂着汗臭,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父皇,您听过望春城歌谣吗?来,儿臣……儿臣唱给您听……”寸步天说完便大声唱了起来。
可是他唱没两句,便被寸式武制止了,“不准唱!”
寸步天一脸困惑的看着他。“父皇不喜欢?好,没关系,儿臣再唱别首……”
寸式武恼怒的提起他的衣领,两只眼睛像要喷火似的瞪视着他。“寸步天,你这个混帐!你……”话声戛然而止,他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松开手,幽幽一叹,“罢了,朕跟你耗了三个月,着实累了。”
闻言,寸步天目光一凝,站直身子,身形不晃不颠,虽一身酒气,却全无醉意。
寸式武虽知道寸步天装疯卖傻都是为了逼他妥协,可亲眼看见他瞬间一扫疯癫,整个人清醒了、振作了,还是不禁懊恼。“好个寸步天,你果然是在耍诡计。”
“儿臣不敢。”寸步天恭谨地道。
“不敢?朕看你倒是很大胆。”寸式武说得咬牙切齿。
“请圣上平心静气,事情总要解决的。”张知学劝道:“圣上不想废了太子,就得想出周全之计。”
“万静湖一介平民,如何进宫?如何成妃成后?”寸式武质问道。
“这事不难。”张知学缓缓说道:“臣有一计,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寸式武瞥了他一眼,神情凝肃的道:“说。”
“万姑娘虽是平民,但知书达礼,有情有义,倒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若圣上在意她的出身,不如让颜大人收她为义女,且颜大人的千金本就与万姑娘情同姊妹,倒也是美事一桩。”张知学看向颜万山。“不知颜大人……”
“臣没有意见。”颜万山想都不想一口答应,“若圣上同意,臣乐得再添一女。”
寸式武实在不明白颜万山怎能如此洒月兑。“颜卿家,朕怎能委屈你及嬛嬛?”
“圣上,臣不委屈。”颜万山释然一笑。“太子能得其所爱,必能心定愉悦,太子心定了'开心了,自然能将心思放在治国大事上。”
寸式武思忖了一下,终于妥协了。“那好,就由你收万静湖为义女吧。”说完,他转头看着寸步天,没好气的低吼道:“这下子你满意了?”
寸步天唇角一撇。“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别得寸进尺。”寸式武眉心一揪。“朕可是让步了。”
“父皇,”寸步天没有退让,依旧道:“儿臣曾对静湖许诺,此生只她一人。”
寸式武顿时像只被惹怒的狮子。“你说什么?你是一国之君,是寸氏的传人,为寸氏一族传血脉是你的责任跟义务,你竟然……”
“父皇先听儿臣把话说完。”寸步天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父皇不只儿臣一子,寸氏血脉绝不会断,他日寸氏子孙中若有人能继承大统,也不必非我所出,再说,父皇不要忘了还有步云,我们兄弟两人各生个三五个,凑起来也有个八九十个。”
“你……简直歪理!”寸式武不满的道:“天底下哪个君主不是佳丽三千?”
“父皇,您的后宫就不到三千,且敢问父皇又识得几个?”
寸式武被他问傻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母妃幸运,能够得到父皇宠爱,若不幸,一辈子得老死宫中,有多凄凉?”
寸步天续道:“儿臣不想负人,此生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够了。”
“圣上,”邢安邦也帮腔道:“太子如此痴心长情,圣上还是成全太子吧。”
寸式武相当苦恼为难,尤其当他看向颜万山时,更是掩不住眼底的歉意。“难道真让颜卿家的女儿受累出宫……”
“圣上,那不成问题。”张知学献计,“颜大人的千金是在太子流落民间时进宫,位分亦不是太子亲封的,按理是不成立的。”他深深一笑。“臣有一提议,可谓两全其美。”
“快说。”寸式武等不及想听听他的高见。
“颜大人的千金虽是太子良娣,但仍冰清玉洁,不如圣上收她为女,并昭告天下,届时,她成了公主,圣上再为其择一驸马,让她风光出嫁,不知圣上觉得如何?”
寸式武想了想,望向颜万山,征询他的意见,“颜卿家,你怎么想?”
“臣悉听圣上作主。”颜万山恭谨一揖。
“看来事情都解决了,皆大欢喜。”邢安邦松了一口气,笑道:“贺喜圣上及颜大人各添了一个好女儿,太子除了抱得美人归,也多了一位好妹妹。”
“美人还在望春城。”寸步天自嘲一笑。“我立刻去将她带回来。”
寸式武没好气的斜瞪了他一眼。“这下子你可顺心遂意了!”
寸步天抿唇一笑。“父皇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