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昀康心疼又担心的劝道:“你别多想,把孩子好好生下才重要。”
叶霜点点头应承,她当然知道孰轻孰重,再大的危难都不该阻止她即将成为母亲这件事,所以她笑着回道:“这种事,哪里需要爷吩咐。”
她装得像没事人似的,成天笑得没心没肺,每每他想同她提那道赐婚圣旨,她总是找个别的话题岔开。
明明吐得厉害,她却在他跟前粉饰太平。
她总说:“宝宝知道当娘的不容易,这两天很乖。”
明明睡不安心,她却对他说:“这孩子肯定是个听话乖巧的,知道娘生他得花大力气,最近不吵不闹,安分得多。”
明明伤心碎心,她也总赖在他怀里说:“有爷真好,天塌下来,妾身也不害怕。”
她的快乐是演出来的,她这样努力是因为认清。
认清了,事实无法改变,她的选择不多,除了认命,就是分离。
可……怎么分、怎么离?她的孩子将要诞生在这个家庭,她不能为自己的自在惬意选择眼不见为净,她无法放任自己的孩子在别的女人手下受苦。
舍不得啊!舍不得她的孩子像他的爹,戴着微笑面具,却不认识快乐的真滋味。
所以她必须修改原则、转变观念,必须入境随俗,成为真正的古代女人。
苦,按捺着。恸,压抑着。
人是会自我调适的动物,早晚她会习惯认命,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分享爱情,她可以做到的。
所以笑啊、乐的,所以成天拿未出生的孩子说嘴,所以陪玥儿玩玩闹闹,所以就算她吐得天昏地暗,就算心悸喘不过气,眼前一片乌云罩顶,她还是极力端着甜笑。
是了,叶霜又开始写企划书,即使肚子大到让她写五个字就要喘三下。
她努力分心,努力让嫉妒不存心底,她以为自己演得够好,却不晓得何谓中庸之道。
正因为太过度,所有人都能猜出她的心思,所有人都知道她脸上在笑,心却在滴血,知道她正苦着、熬着、痛着。
可……能劝吗?在这当下?
但不劝吗?她肚子越来越大,身子却越来越瘦,太医日日号脉,脸上的忧愁一天比一天加重。
她变得有些依赖,只要卫昀康在家,她就会忍不住想去勾他的手臂,想坐在他的膝间,想赖在他怀里。
也许是潜意识里,她在珍惜着,珍惜他专属自己的最后一段时间。
因为再过不久,他身上不会有这样纯粹的味道,他怀里会有另一个女人。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是她无法控制。
夜里,叶霜睡不着,总是坐在大圆椅上贪看他的睡颜。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会受女人爱慕追逐的男人,她想,那位储三姑娘肯定会深深地爱上他,像自己一样。
另一方面,卫昀康变得很忙碌。他进户部上工了,但她不认为依他的能力,这份工会让他每天熬到三更半夜。
她想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偏偏他封锁所有消息,任凭她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通下人替自己打探。
人,因为无知而猜测,因为无知而恐惧,因为无知让想象力无限延伸,然后自己吓自己。
于是最近的德王府,有一股无法言喻的阴霾笼罩,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天,天光正好,叶霜领着墨兰和墨莲到院子走走。
事实上这幢宅子不大,当初他们从庄子返回,卫昀康给她三处宅子选择,她选了这里。
他笑得满眼狐狸,模着她的头发说:“以后不说你是蠢女人了。”
她当然不蠢,尤其跟古代人相比。
她知道,他们刚刚返京,不能哭穷却得装穷,他们打算在皇上跟前扮演弱者,怎么能大手大脚炫富?
所以她挑选这里,三进宅院,扣除两个嬷嬷和四个墨,只有十几个下人,住起来不算宽敞,如果再娶进一个侧妃,恐怕得花点钱,买下隔壁屋子扩建。
她想过这件事,也在卫昀康面前提及。
说实话,她的右眉一定有挑动几下,因为她是存着坏主意的,她想让储三姑娘住得远远的,让她想着爷却看不见爷,让她知道爷和自己的亲密,看她用玥儿和小婴儿把爷的心拴紧。
可……这有什么意思?为难了储三姑娘,她的爱情就能够完整吗?
不成的,在卫昀康欢心喜地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爱情就已经支离破碎了,如果他们中间曾经存在过爱情的话。
那次,卫昀康静静听完她的话,回道:“不必担心这种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他的脸色不好,肯定是看出她打算使坏,她每次想使阴损招,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她想,储三姑娘人还没进门,他已经开始维护起人家了。
他的维护让叶霜很心酸,但新人笑总是强过旧人哭,天经地义的事儿,她的心酸缺乏意义。
墨兰陪着她走了好一段路,犹豫许久,方才开口,“王妃,您且放宽心,严嬷嬷说了,倘若您这胎是个儿子,甭说爷会看重,便是宫里,皇太后也会大加封赏的,到时位置坐得稳了,谁也动不得您。”
叶霜苦笑,如果她要的只是位置,心就不会这么疼,鼻子不会这样酸,如果她要的只是母凭子贵,她就会摒除所有杂念,一心一意在肚子上面,问题是,她是个好贪心的女人……
墨莲也加入劝说,“王妃,那储三姑娘虽然家室好,可您才是与爷共患难的,大伙儿都是明眼人,倘若没有主子,爷的铺子不会这么成功。爷是个有心思、懂得恩义的,您别担心。”
叶霜点头,仍旧只能苦笑,她虽然陪他走过前面一段石子路,可未来的锦绣大道,爷需要与储三姑娘携手同心,才能走出一片光明。
何况她不需要他的知恩懂义,她只想要他的爱情……
是,她知道自己贪心了,知道这样是错误的行径,所以她好努力演戏,假装理解并且同意所有人规劝的道理。
“王妃,无论如何奴婢们都会站在您这边,您别难受。”
这回叶霜真的笑出声了,突然觉得真可悲,自己的爱情居然需要别人的摇旗呐喊,方能显得她不失败。
“王妃……”
墨莲还想再说话,叶霜却挥挥手阻止了,“我都明白的,你们别再说了。”
很辛苦,她还是挂起笑容,快走几步,想将她们的好心劝说丢在脑后。
远远地,有人在交谈,她隐约听见对方在讨论卫昀康的事。
她悄然走近,隐身在大树后头,看见在园子边谈话的是辛嬷嬷和驾车的老吴。
“储三姑娘长得可美啦,说话的声音又软又甜,咱们王爷一见倾心,从那次之后,就老往储府跑。”
“好人家的姑娘怎能抛头露面,就算与咱们爷不期而遇,也该避开才对,怎能当街与咱们爷说话?”辛嬷嬷接话,满脸的不苟同。
“辛嬷嬷你太严厉了,皇上赐婚,身分已定,王爷和人家姑娘多说几句算得了什么?听说事后,储三姑娘还备了礼给咱们王妃,是十足的重礼,王妃收到礼物高不高兴?”
辛嬷嬷瞪他一眼,没答话。
叶霜在心里替辛嬷嬷回答了,王妃没收到礼,因为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还精明,眼下她被软禁,外头的消息,半点透不进她耳里。
轻叹一声,她扫了墨莲、墨兰一眼,都是忠心耿耿的好下人。
墨兰、墨莲心虚地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废话别多说,只要回答我问的,王爷最近天天往储府去吗?”
“可不是,这一去,至少得一、两个时辰才出来,爷身边的小厮偷偷说了,说储三姑娘给爷送了信,说不定是诗啊词的,总之爷看完乐呵呵的,连看好几遍才过瘾。”
那么确实是上心了,确实是夫妻同心,愿结一世善缘。
叶霜突然觉得好像有只铁钩穿进身子,在里头戳戳勾勾,想把她的心肝肠脾肾一一勾出似的,疼得她几乎站不住了。
辛嬷嬷声音冷下,又问:“王爷最近除了储府、进户部,还往哪儿去?”
“铺子里啊,爷可没只顾着玩乐,就忘了生意,不过最近有好几家金银古玩铺的掌柜来找咱们王爷,听说王爷大手笔,订下不少好东西,要给储三姑娘做聘礼,上回有一个掌柜从里头走出来,身边的伙计问他德王爷是不是真的订了两万两银子的头面,我亲眼看见掌柜的点头……”
叶霜还想笑,但脸上的肌肉被伤心钉死了,让她再也无法牵动笑意。
两万两银子?爷真慷慨,当时他给她的也不少,只不过他给她的,是早晚要收回自己口袋里的财富,她不过是他的人头帐户,而对储三姑娘,他这么尽心、这样大手笔,其实她也可以理解,爱一个人总想要倾尽所有。
真糟糕,她已经可以看见一对恩爱夫妻,琴瑟和鸣、白首到老的美事了呢。
记不记得那部红到不行的《犀利人妻》,小三说过“在爱情里面,不被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因此即使她先来,即使他们曾经有过爱情,可爱情瞬息万变,转眼,她竟成了不被爱的第三者。
很公平的,不是吗?当初封氏、米氏等人也是先到,却被她挤下去,自己不过是重复着她们的悲剧罢了。
所以在妥协之后,她是会平安地在王府一隅,顺利扶养孩子们长大,还是沦落到一个庄子养老的下场?
她不是甄嬛,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她遇事只会退缩逃避,倘若哪天强敌来袭,她有本事见招拆招,还是被万般手段弄得鲜血淋漓?
脸色惨白,心头纷乱,她再也无法安慰自己。
这时,有小厮跑进来向辛嬷嬷报信儿,说:“辛嬷嬷,储夫人和三姑娘来访。”
“王妃身子不适……”
辛嬷嬷直接就要拒绝,叶霜却从树后现身,扬声道:“请储夫人和三姑娘进来吧。”
叶霜的突然出现让辛嬷嬷吓了一大跳,心里直道坏事了。
她们都在审视彼此,储夫人在掂量叶霜的重量,叶霜在忖度储三姑娘的质量,而储三姑娘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微笑地看着周遭,置身事外似的。
是正常人都会想要诋毁对手,叶霜也不例外,她很想挑两下右眉,对人家使坏,只不过……
你会对大爱师姊使坏吗?你会在人家口口声声感恩时,打坏主意吗?当然不会,因为良心还在。
储三姑娘就是这样一号人物,人美、气质佳,开口说话,比水还温润的声音,让人闻之舒心。
她的一举一动令人自惭形秽,她的笑容会不自觉勾引人心,就算叶霜不是蕾丝边,也会为她心折,也会想要与她接近。
难怪卫昀康因为她而心悦、而狂喜。
她本还想着偏安一隅,想着妥协低调,想着平顺过完一生,但看见储三姑娘这刻,她知道……无法。
她无法克制嫉妒滋生,无法与储三姑娘共事一夫,无法天天看着这样一张脸,却不自惭形秽,无法在卫昀康合理地爱上她的同时,在旁边欣赏他们的幸福。
是的,叶霜不会和储三姑娘成为对手,因为她们的起跑点根本就不一样,储三姑娘就像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选手,而她,根本就是一般学校里连月考数学都不及格。
唯有站在战场上,才明白战况多险峻。
此时此刻,叶霜知道自己必输无疑,知道在绝对的挫折之下,她早晚会变成心胸狭窄的恶人。
因为实力悬殊的她,唯有使尽心机、手段用尽,方能与对方匹敌,在这种情况下,一天天过去,她不会再是叶霜,她将成为比左氏更可怕的女人。
所以她怕了,害怕失去爱情的同时,也失去自己……
“储夫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事?”叶霜问。
“今日来得冒昧,真抱歉,只是与德王爷提过几次,想到王府拜访王妃,王爷都拒绝了,总说王妃怀相不好,得好好休养。”储夫人回答。
提过几次?所以他们见过更多次?所以他们熟得像自家人?所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瞧,才第一回照面,她就变得刻薄,往后她只会更变本加厉。
储夫人上下打量叶霜,德王没说错,怀相确实不好,健康的孕妇应该红光满面,肤柔脂女敕,她整个人看起来瘦削蜡黄,怎么都不像能稳稳妥妥把孩子生下的模样。
这女人啊,生孩子就像一条腿踩进鬼门关,倘若她死了……允儿不就能扶正?心里这样想着,笑容跟着浮上。
叶霜虽不是学心理学的,但多少看得出对方得意,是啊,不能怪她,易地而处,她也为因此而暗暗得意。
叶霜再问一次,“不知储夫人来访有什么事?”
“是有点小事,想与王妃商量。”
“储夫人请说。”
“德王府的状况,京里人多少知情,照理说,皇上不该在这种时候赐婚,老德王才过世不久,只不过皇帝看重德王,想借重他的才华,这才夺情赐婚。”
“是。”叶霜点头附和。
鲍公并没有死,这件事卫昀康知情,皇太后也知情,公公离府,是卫昀康给的建议,路走到这里,公公清楚,为了让皇上彻底放心,除了放下一切、远离朝堂权势,他没有第二条保命路。
他死,皇上才能放心起用儿子;他死,昔日同僚才会向儿子靠拢;他死,才不会有人挖出过去种种,逼他再死一次。
“当时所有人都让左氏那副贤德温良的假象给欺骗,认定昀康是纨裤子弟,否则早些年,卫储两家就曾经口头约定,要让两个孩子结亲。不过话说回来,姻缘天注定,兜上一圏,该成为夫妻的终究会成为夫妻,瞧,皇上这不是赐婚了吗。”
姻缘天注定吗?说到底,不过是现实二字,当年虽有口头约定,但卫昀康既克妻又纨裤,他耍烂、不入仕途,摆明是个没前途的浑小子,这样的他,储家自然不肯让自家女儿出嫁。
如今,克妻的事实浮出台面,皇上又打算重用,当年的鸡肋成了又肥又女敕、嚼劲十足的鸡腿,谁不抢着啃?
表面上是皇上赐婚,谁晓得储家在背后使了多少劲儿,成为太子的魏子凌又暗中用过什么招?
“合该是王爷的福气。”叶霜淡淡附和,并未戳破事实,她很清楚,哭闹愤怒于事无补,只会教人瞧不起自己,她的身分已经足以让人诟病,何苦再增添说资?
储夫人见叶霜这么上道,笑容更盛,心想,也是,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难说,倘若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日后定要求咱们家姑娘厚待她的孩子,当然要巴结几分。
储夫人是个没见识的,这番想法,是来自于经验。
她是前头夫人的庶妹,前头夫人留下一女两男,临死前逼着丈夫娶自家妹妹进门,又亲自给庶妹灌下绝育药,让她断了子嗣心思,专心照料自己的儿女。
她心想,叶氏出生不好,样貌也不如自家姑娘,就算孩子生下来,身子定也伤了,之后,德王必会专宠三姑娘。
有这样一个会挣钱又上进的女婿,自己和三姑娘又是亲近的,日后有她这个丈母娘穿金戴银的好日子过了。
“王妃这话说得在理,赐婚之后,昀康时常往咱门府里去,与我们家的老太爷一见如故,说话投机,两个人成了忘年之交,我们家老爷也说,满京城,世袭爵位的不少,但新一代多数没见识长进,往往御史几个奏折,皇上就把爵位给摘了。
“可昀康不同,过去左氏和两个儿子明里暗地仗着王府势力,做下不少天怒人怨的事儿,照理说这爵位是摘定了,可皇上不但让昀康袭爵,还令他入朝为官,可见得皇上定是看重昀康。”
口口声声昀康,是爷允她这样叫唤的吗?他这样讨好一个无知肤浅的女人,是因为爱屋及乌,对储三姑娘太喜欢吗?
心酸得厉害,像被人用木杵捣烂了,渍上酸醋,可是叶霜喊不出痛,只能暗暗强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