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下时间,快七点了,不算晚,但是考虑方家人担心受怕了一天,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收拾情绪,谢深乐决定告辞。
“叔叔、阿姨,我还得绕回实验室看一下,要先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吧。”方爸爸站了起来,从皮夹里抽了几张钞票给方妈妈,要她留着用。“我明天有安排凌晨的车次,等我回来再换你回去休息,你辛苦点。”
“说这什么话?难道嘉嘉不是我女儿?”方妈妈睨了丈夫一眼,收下钱,嘱咐了几句。“你回来后就好好在家休息,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然打电话叫我妹来替一阵子也行。你开车小心,不要打瞌睡,不要急,知道吗?”
方爸爸的职业是货柜车司机,出一趟车都得好几个小时。
“知道了。”方爸爸笑着应了,跟谢深乐一起走出病房。
方嘉仪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到电梯口,听他们两个大男人讲话一路没停过,不由得咋舌。陈建邦跟她爸聊天很少超过五分钟,前后搭不到十句话,谢深乐还真厉害,不管她爸扔出什么话题都能稳稳地接上。
虽然还搞不清楚谢深乐跟她装熟的动机是什么,爸妈却是因为他才重展笑容,就算还是为她的事情难过,至少阴郁被冲淡了些,对此她很感激。
就算两人没有他编造的那么熟悉,但是有他这样的朋友还算不错。
不少人说没事不要上医院,因为里头有太多不干净的东西。
成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员,方嘉仪表示无奈。
奇怪的是,她在这一楼的病房来回逛了好几次,每床的人生百态都听过一回,入眼的全是活人,完全碰不上跟她一样的灵体。
从小到大都很普通的方嘉仪,难得不平凡了一回,可惜没人看得见,实在不懂到底是在走哪门子的衰运?而且她还不怕阳光,真是太奇怪了。
按照她对魂魄的刻板印象,照到阳光应该会魂飞魄散才对,所以她在游走各大病房的时候,都很小心不要靠近窗边。
会发现她不怕阳光是因为人类当太久了,看见有人迎面走来自然会闪避,当护理师推着行动护理车朝她笔直撞过来,一闪就踩进阳光下,只觉得皮肤暖暖的,并没有灼热不舒服到要跟这世界彻底说再见的感觉,真是惊奇的发现。
虽然这看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却没让方嘉仪高兴多久,因为除了会飘、不怕阳光之外,她只会穿墙了……好鸡肋的功能。
方嘉仪担心灵体跟离开太远会有危险,即便不怕阳光,她还是没离开医院半步,再者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不会瞬间移动,想回家或去任何地方,不是用飘的,就是得搭公交车或出租车。
当鬼之后才知道鬼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她这样算鬼吗?
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方嘉仪沮丧地飘回病房,一进来就发现谢深乐不仅来了,似乎还跟她妈妈聊了好一会儿。
只见方妈妈有些为难。“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方嘉仪一面疑惑,一面飘了过来。
“不会啦,我只是陪床,让护理师有事找得到家属而已,你就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再过来,况且家里只剩叔叔一个人,你也不放心吧?”谢深乐放下公文包,笑着对方妈妈说:“还是阿姨担心的是我的为人?也是,嘉嘉没跟你们提过我,会防备也是正常的。”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谢深乐要来陪床?陪床?陪床?
方嘉仪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虽然她对谢深乐有所改观,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到陪床的程度呀,这下把陈建邦放在哪了?
“妈,你千万别答应他,万一建邦过来看到会误会的!”更别提陈建邦对谢深乐有偏见,怎么看都不顺眼,肯定会出事的,到时她醒了绝对有收不完的烂摊子。
方妈妈听不见方嘉仪的呼喊,感受到的只有谢深乐的自嘲跟满心的歉疚。
女儿出事后,这孩子忙进忙出的,今天除了中午过来帮她送便当外,下班又过来说要替她陪床几个小时,让她回家休息一下,即便方妈妈顾及男女之别,在谢深乐自厌的情绪所勾起的不舍与愧疚下,她便把这猜忌锁起来了。
护理师忙进忙出,隔壁床还有家属在,女儿昏迷不醒,身上还有一堆仪器线和管子,谢深乐能动什么手脚?
她昨天来得仓促,缺东缺西的很不方便,平常节俭惯了,除了面纸、毛巾跟乳液这些消耗品她还舍得买来给女儿用,茶杯、餐具这些日常用品她就想回家拿了,而且这时候回去还来得及煮晚餐给方爸爸吃或是洗个衣服什么的。
方妈妈动摇了,而且是八级地震的幅度。
“那……那就麻烦你帮我顾嘉嘉一下,我马上回来。”方妈妈是自己骑机车来的,倒是不用担心回程的交通。“对了,你晚餐吃了吗?”
“妈!”方嘉仪无力喊着,抚额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祈求陈建邦今天要加班没办法过来了。
“吃了,阿姨不用担心。”谢深乐拿出计算机,一打开,密密麻麻的原文看得方妈妈头痛。“我一个人住,时间很自由,阿姨不用急,慢慢来就好,安全最重要。”
“嗯,我知道。”他们家可禁不起再一次的意外了。方妈妈留下电话,趁天色还早赶快回家。
方妈妈一走,谢深乐就把床位的布帘拉起来,坐到离方嘉仪最近的地方,这让担心男友现身在医院而胡思乱想的方嘉仪更加紧张了。
“你拉布帘做什么?别坐那么近呀!你坐在原本的位子上讲话,我还是听得见的呀——”方嘉仪想把布帘拉开,想当然耳,都是无作用。
任凭她无助的像只乌鸦嘎嘎叫,谢深乐根本感受不到一丝一毫。
他趴在病床拦杆上,默默地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她,这让方嘉仪更慌乱了。
“如果你听得见我说话,还记得我昨天跟你爸妈说的事吗?你会不会觉得我说谎?”谢深乐彷佛耳语,音量在机器运作的声音掩盖下,又有布帘隔挡,根本传不到隔壁床。
方嘉仪的灵体因为靠得近,跟他不过就拳头间的距离,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指的是什么?联谊?家训?还是真爱?
原本焦躁的她因为这疑问奇异地安静下来,不解地等他进一步解释。
谢深乐轻轻笑了声,笑容里有些苦涩。“我说的是真的,不过我想你大概忘记了,不然见到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他是指联谊的事?
她之后还回想了几次,就是没有谢深乐的影子,只记得那次联谊完是陈建邦送她回家,两人互留了MSN账号才慢慢聊成了一对情侣。
“我不太习惯跟同龄的人相处,后来又因为出国当交换学生,跟同学的关系一直好不起来,不冷不热的。那次他们一直怂恿我参加,说我大学只会念书,都要毕业了还没享受过大学生愉悦的生活,难得三校合办活动,叫我把握机会参加,不管我怎么拒绝,他们都不放弃,联谊前还找人轮班盯我,就怕我当天不出现。”
谢深乐摘下眼镜,少了厚重镜片遮掩,迷人又深邃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的她,慑人的眼神像是巧克力,甜腻中带着一丝丝苦涩。
“那场联谊中有个女孩子,身高不足一百六,体重起码有一百公斤,因为有她,我同学才会锲而不舍地说服我加入。他们都觉得我太目中无人了,想整整我,又可以解决没人想跟那女生同组的问题。”谢深乐枕在手臂上,侧头看着病床上的她,双眼又大又亮,眼神温润如月。
“其实不是我目中无人,是他们太幼稚,每天聊的内容不是女人就是在线游戏,攻城战居然比期中考重要?我们根本没话题可讲。之前还有一个同学来实验室应征Chemist,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聊不来。”
……在别人眼里这样确实是目中无人呀,高岭之花。
方嘉仪忍不住为他同学喊冤,同时又被他的故事吸引。他说故事的嗓音像中提琴般丰莹柔美,很适合录制睡前读物,跟他响应同学的口气完全不同。
她正期待下文,谢深乐的手机却响了,他皱眉接起,连招呼都不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谢深乐的脸色又黑了一层,语气相当冷冽。“不是跟对方说过不接发酵性的物质吗?每一批发酵出来的杂质都不一样,根本没办法做到五个批次。就算他拿同一批次分成五份样品来做,杂质的项目也绝对超出他的预算。”
方嘉仪有听没有懂,不过这样的谢深乐又是另一个面貌,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接Kasugamycin的分析,你跟对方说没办法报价。”谢深乐抿唇聆听对方发言,表情严肃得很,可怕到方嘉仪都想离他几步远了。“就算我们之前成功分析过Kasugamycin,那件案子也做了快两年,你觉得以现在实验室紧绷的人力有办法接吗?你把e-mail转给我,我来回他。”
谢深乐干脆地挂了电话,方嘉仪以为他会把计算机抱过来回复邮件,他却收起手机,趴到病床栏杆上,一秒回到说床边故事的柔和状态。
这让方嘉仪一度没办法调频回来。
谢深乐则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相当顺利地接了下去。“如果你还记得这个胖胖的女生,对我应该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主办带我们到黄昏市场,要男生背女队员在半小时内买齐清单上的物品,不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只有你站出来说这样不公平,要求主办修改活动内容。”
啊,她记得!方嘉仪回过神来,拍手惊呼。
因为这件事那女生还哭了,不断说她虽然是个胖子,但是也有交朋友的权利,为什么要歧视她等等之类的言论。她一度公亲变事主,成了众矢之的,最后活动还是照旧举行。
原来那个倒霉鬼就是他!这下记忆都回来了。
印象中他高高瘦瘦的,衣服宽大,头发和眼镜挡去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就像漫画中的背景人物一样,属于一笔带过的那种,所以当他不费吹灰之力把那名圆润的女生背起来跑进黄昏市场时,大家都吓到了,游戏瞬间成了一二三木头人。
“我记得那时有人说你过分,放马后炮,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出来办活动?虽然是窃窃私语,我都听到了,你不可能听不见,你却坚持这活动对我不公平,要主办修改内容,我就记住你了。”
难得有人顶着风浪为他说话,这一幕就像浮雕,永远刻在他心口上,连带着她的自我介绍都记得牢牢的。
大家好,我叫方嘉仪,你们可以叫我嘉嘉。
从那时起,他就在心里叫她嘉嘉,一叫就是八年,直到现在才对本人喊过,但是她却昏迷不醒,万般讽刺。
“因为我爸奇怪的要求,我跟我哥都得固定集训,两人互背在沙滩上来回跑,如果你见过我哥就知道他分量不轻,所以我还背得动那名女生,只是黄昏市场的走道太窄了,我撞出了些伤,你后来还有拿药给我搽。”
这点她就没印象了。
“跟你同组的人是陈建邦,他是我高中同学,却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好像认识我很丢脸一样,所以我不喜欢他。同学会的时候也好,在抹茶店的时候也好,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想理他。”想起这个人,谢深乐就没好脸色。“陈建邦太好面子了,你跟他在一起,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你又知道什么了,不要乱猜。”方嘉仪撇过头去,不想正视被人一语道破的心酸。不管怎样,都是她的选择,她甘愿的,没有话说。
“我从以前就很想亲自跟你说声谢谢,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不是你睡得很熟,我不用顾忌太多,也没办法讲出刚才那些话。”因为错过了,要再衔接上来很困难,加上两人之间还杵着个陈建邦,跟她走得太近,最终受苦的还是她。
谢深乐笑了笑,眼底尽是回忆带来的美好。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会主动照顾周遭的人。若要说变化,以前是只老母鸡,现在则是一阵细雨,无声润物。“真好。”
“你又知道我以前怎样了?”方嘉仪坐到他旁边。这也算她今天下午努力练习的成果,可以坐下而不穿透椅子。
谢深乐听不见她说话,却意外地接上她的话题。
“不对,你变得聪明多了,知道给人留面子,不会大刺刺地跳出来说要帮谁,好像对方是弱势一样,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还吃过暗亏。我本来还在想你跟陈建邦那种独善其身的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自私,看来我是多虑了,你现在这样很好。”
他用这种接近低喃的语调说她很好,方嘉仪自认修养尚未到荣辱不惊的程度,听到这种称赞免不了感到害羞。
“不过很可能是因为陈建邦太好面子,骂了你很多次,你不得已才改的。”
“……”真是高兴不过三秒,吹起来的虚荣气球就破了。
“不管怎么样都好,你还是方嘉仪。”谢深乐淡淡地笑了,像月光般柔和温润。
“不然我还能是谁?”方嘉仪刻意忽略他言语所带来的冲击,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双眼灰蒙蒙地盯着天花板。
她忘了高中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她会坚持对的事情,直到跟陈建邦在一起,她才了解到她的个性有多像大婶。
好管闲事,不会给人留面子,耳根子软又同情心泛滥,陈建邦抱怨过很多次,甚至直言她让他感到丢脸,他不想见到女友在大街上像大婶一样跟别人争论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却在遇到不如意又拉不下脸跟对方据理力争的事时,又希望她出头。
她一度迷惘,开始否定自己,调适了好久才找出恰当的节奏,不会给人压力,不会让陈建邦难堪,而谢深乐居然觉得她这样的大婶个性很好?
应该是他感受过的恶意比善意多,才会对她的维护念念不忘,还美化了她整个人的形象吧?
丙然距离造就美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