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大姊,小心——”
有些事是防不胜防,越是想防越会发生,谁会料到某些人的心比浓墨还黑,居然连小泵娘也利用,让人无法去接受。
中秋夜,团圆夜,但是对吴秋山一家来说,却是月圆人不圆。
“快!出血了,把人抬到床上……还有稳婆,先备着,以免万一……”中年大夫替牛青苗诊着脉,面色沉重。
“我媳妇儿怎么样了?她会不会有事?我看她流了好多血……”吴秋山焦急的问道。
“不好。”
大夫这简洁的回答,像当场判了吴秋山死刑,他眼前一黑,身子一晃。“不……不好?”
“嗯!动了胎气,要生了。”最教人担心地是孩子胎位有点不正,而宫口已经开了,若是脐带缠颈,生产过程过久,孩子生下来也会没气。
吴秋山一惊,双手都在发抖了。“什、什么,孩子才七个多月……”
“七活八死,救救看吧,听天由命。”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趟,是死是活,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什么听天由命,我媳妇儿可不能死,你一定要救她!我不能没有她……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她不能有事……”说到最后,吴秋山再也忍不住哽咽了。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能救的还能不救吗?你求我,不如求你媳妇儿,让她坚持住,不能晕,孩子没她的努力出不了世。”母亲的宫缩才能让孩子早点出世,否则只能闷死在肚子里,连母体都有生命危险。
“我要去把那女人给杀了!居然敢害我姊姊,我饶不了她!”满脸泪的牛青阳愤怒地往外走,面颊上的泪抹了又流,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青阳,你别胡来,这事留给东家和东家大姊处理,我们不能把事越闹越大,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姊姊。”如今人还躺在里屋生死未明,连点最起码的申吟声也听不见,只怕……唐文镜不敢往下想,东家大姊真如青阳所言的是个好人,他才来几天就能感受到她对自己人的照顾,让他有种她就是他亲姊姊的感觉。
“可是……”牛青阳是真的害怕了,他怕姊姊出事。
“你先冷静下来,别慌,你看看东家,魂魄都去了一半,你必须为他们撑住。”就如他家出事时,一家人哭成一团,他是长子得稳住众人的心。
唐文镜的爹是九品小吏,一日和府衙的同侪前去流云阁喝酒,隔壁包厢出来一名穿着云锦的男子,两人都有点醉了,在二楼廊道上推扯,谁也不肯让谁。
突地,那名男子不知是没站稳还是被推了一把,失足跌落一楼,头部撞到搁置玉石盆栽的石台而一命呜呼,偏偏那人是府台大人的岳父。
这事不大也闹大了,没人敢背这个罪名,唐文镜的爹比较倒霉被推了出来,因为他当时站的位置离男子最近。
原本判了秋后处决,但是唐文镜和牛青阳说过后,牛青阳写了一封信给何长风,请他出手帮忙,唐父判了失手杀人,罪不及死,目前仍在收押中,有可能外放。
而这外放嘛,也有学问了,往北是苦寒,朝南是闲差,就看朝中有没有人,一句话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文镜,我好怕……”看着几乎失去理智的姊夫,牛青阳哭得不能自己,从出事后他的眼泪就没停过。
唐文镜其实也怕,但他仍极力劝道:“我们是男子汉了,不能怕,再怕也要挺住,东家大姊可是什么也不怕,她在里面生孩子呢,我们不能让她担心。”
闻言,牛青阳眼泪一抹,恨恨地瞪向不远处犹在冒着白烟的余烬。“对,我不能让姊姊取笑我没用。”
烟,是这场意外的起源。
中秋这一天,李文瑶提早带着女儿来到吴秋山在县城的宅子,她买了不少的烟花和水炮要和大家一起玩,还主动表示要帮忙做月饼、挂花灯,消弭大家对她的疑心。
因为她一直表现良好,十分友善地对待所有人,见谁都一张笑脸,因此也没人给她脸色看,渐渐地放下戒心。
殊不知这才是阴谋的开始。
有了牛青苗的交代,吴老三家上至主子,下至打杂的,都一心一意盯着李文瑶的举动,就怕她使什么么蛾子,却全然没注意到喜鹊不知何时不见了,也没人想过要找她。
这时候,忽然有股浓烟往人多的屋子吹,在后院的女眷也就牛青苗、牛青果姊妹,以及乔嬷嬷和服侍牛青果的丫头,李文瑶也混在其中,她趁机飞快的冲向行走不便的牛青苗。
窜起的白烟浓得看不见路,一片雾茫茫,李文瑶没撞到牛青苗,反而把乔嬷嬷撞倒了,于是她赶忙起身又撞。
浓烟中没人看见她做了什么,只以为忙乱中互相推挤所导致,懂得防灾步骤的牛青苗拖着笨重的身躯护着妹妹,压低身子往屋外走,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救不了别人。
大家都以为这是火灾,惊慌不已的想逃,可是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烟而已,它扰乱了大家的判断力。
正在检查帐目的唐文镜刚好有疑问,来到后院想请教东家大姊,谁知看到是弥漫整个院子的白烟,视力比一般人敏锐的他,瞧见有一道白影朝正要走出浓烟的牛青苗撞去,他连忙高喊,“东家大姊,小心——”
可是还是迟了一步,牛青苗被撞得往前正面一倒,高耸的肚皮直接重重触地,当下两腿间流下长长的血痕。
此时吴秋山被突然上门的大哥、二哥缠住,等到听到后院传来的通报时,烟已扑灭,浓烟的窜起处站着猛用大蒲扇掮烟的喜鹊。
这场烟是人为的,先堆起一堆柴火烧旺,再用浇湿的稻草一层一层的覆盖,烧不起的柴禾冒出浓烟,在喜鹊的撺动下浓烟飘向同一个方向,造成大火烧屋的假象。
人在惊慌逃窜下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而意外随时都有。
闹出了大事,当然不可能轻轻揭过,即便喜鹊是个孩子也得仔细盘问。
“我娘叫我做的,她说这样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听完喜鹊天真的回答,众人恍然大悟。
李文瑶的计划是,只要牛青苗不在了,她便能以表姊的身分安慰表弟,进而住进吴老三家,成为宅子的新女主人。
屋内,坚持守在媳妇儿身边的吴秋山急得快要落下男儿泪。
“媳妇儿,你不要睡,快睁开眼睛,孩子要出来了,你、你要帮他……我们的孩子要见爹娘……”
一滴泪滴落牛青苗脸庞,她感到温热,无意识的发出低喃。“秋……山……”
“嗳!媳妇儿,我在,你会好起来的,没事的,我陪着你,你……不要有事好不好……我好害怕……”吴秋山哭喊道。
怕……谁在怕?她一点也不怕,她是死过一回的人,神志恍惚间,昔日就职的山上小学,她好像看见了。“走……快往上走,不要回……回头,老……老师不会有……有事……徐小佳,不要怕,快爬上去,老师托着你,你上去就安全了,我是老师,要保护学生……”
啊!怎么往下掉,失速的感觉好奇怪,轻飘飘地……咦!谁在喊媳妇儿,好老土……
“……媳妇儿,媳妇儿,醒醒,你在生孩子……用力,快用力,不然孩子出不来……”她明明不去害人,为什么别人要来害她?吴秋山的双眼朦眬了,蒙上一层水雾。
谁在生孩子?牛青苗感觉肚子忽地抽疼,这才想到她已经怀胎七个月,她难忍的溢出申吟,“痛……”
听到呼痛的声音,泪水满面的吴秋山更加用力握紧她的手。“生孩子的事只有你做得到,我帮不了你……”
“秋山?”神智一点一点的回来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皮。
看到妻子微微掀开的双眸,他都要跪下地感谢老天了。“嗳,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呢!”
“你……”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她不会穿到十年后了吧?
“快让开,给她喝碗糖水鸡蛋。”一见主家清醒,端着糖水鸡蛋的乔嬷嬷连忙济了过去,逮着机会赶快喂。
“那是我媳妇儿……”吴秋山不满地想把乔嬷嬷壮硕的身体推开,老婆情况紧急,他要守在她身旁。
乔嬷嬷不慌不乱的啐了他一口,“想她平安生下孩子就闭嘴,没体力怎么生孩子,我在帮她。”
吃下糖水鸡蛋的牛青苗恢复些许气力,她轻轻推了推丈夫。“你……出去,不要在这里。”
“不行,不看着你我心很慌,我不能……”吴秋山吸了口气,忍住鼻间的酸涩。
“不要逼我离开你。”
她想笑,眼眶却红了。“傻瓜。”
“媳妇儿,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一生一世都许了你,你……只能是我的。”没有她的日子他要怎么活?
间隔的抽痛又来了,不敢喊痛的牛青苗只能咬着下唇,蓦地,一股血腥味流进嘴巴里,她舌头一舌忝,就能舌忝到温热的血。“秋山,你的手……”
“不打紧,你没事就好,别再咬唇,我看了会心疼,你咬我,我皮粗肉厚。”不怕疼。
这男人呀,真傻,他会心疼,她就好受吗?“你出去,让……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孩子。”
“媳妇儿……”吴秋山就是不肯。
牛青苗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眼神柔和的望着他。“你不是最听媳妇儿的话吗?我答应你,我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你瞧,打我嫁给你后就一直平平顺顺的,我们是天作之合,你要相信我们的福分还很多,一辈子也用不完。”
他紧抿着唇,眼也不眨的瞅着她。
“东家,女人家生孩子是一鼓作气,你在这里反而让她产生依赖,不想使劲,为了她好,你不能留在屋里。”一脸坚持的乔嬷嬷面无表情,拿出女主人的安危来威吓。
“真的不能留吗?”吴秋山说得有气无力,头一低似在哭。
“真的。”
两个女人同时出声赶他,其实牛青苗已经痛得快说不出话来,全身冷汗直冒,濡湿了衣衫和垫在身下的枕头,而被李文瑶撞倒的乔嬷嬷伤到腰,背一伸直就痛得椎心刺骨,她也在忍痛。
为了这个提早来到的孩子,每个人都在忍,就在于忍不忍得住,而女人比较耐忍,韧性强。
吴秋山再怎么不愿,但为了让媳妇儿好好的,他只能拖着脚步离开产房。
“生了没?”
他一出来,所有人都神色紧张的围上前问,除了抚着胡子喝茶的大夫,他看惯了生死,处之泰然。
“你们怎么不问媳妇儿有没有事?”吴秋山把担心、焦急、愤怒等复杂情绪全都迁怒到眼前的众人身上。
突地被吼,大伙儿先是一愕,继而能体谅,老婆在生孩子的男人有理智才有鬼,尤其它还是个老婆奴。
“还不是你自个儿做的孽,好意思对别人发火,要不是你纵容那个表姊,今日她也不会贪你有几两银子而加害你的妻儿,心善不是不好,而是要看人,有时你的不计较便是助长某些人一犯再犯的胆气。”
耙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的人只有一个人,就是何长风,这是他第一回表情这么冷肃的同好兄弟说话。
已经很后悔的吴秋山眸光一沉。“不会再有下一次。”
“最好不会,你只要一遇到吴家的那些人,十之八九会心慈手软,总想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想着他们总有一天会改变,你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他们是一家人。”
他这人的毛病是太重情,只要别人对一分,他便会挂在心上久久不忘,即使他们一次又一次摧毁他的念想。
放不下是一种执念,他仍渴望父亲、兄弟间互相帮助,相互扶持的亲情,眷恋着家的温馨,所以他宠着老婆,想营造想要又得不到的家。
吴秋山寂寞太久了,过了七年的独居生活,家成了他的执念,因此他无止境的包容老吴家的寸步进逼,他们来闹事他反而还欢喜,那表示他们并未忘记他,仍记得他的存在。
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让人以为他要变成石像时,吴秋山才又开口,“我父亲不是好父亲,但是我生病时他曾喂过我喝粥;我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大哥、二哥很好,但他们未成亲之前,会带着我上山摘果子、掏鸟蛋、到河里捉鱼、烤栗子……”
何长风难得正经,语重心长的道,“如果你的媳妇撑不住,你还认为他们曾经也是好的吗?”
一记拳风忽近,他闪身避过,但底下的木椅裂成两半。
“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许说我媳妇儿!”吴秋山一句不好的话也听不得,媳妇儿是他碰也碰不得的软肋。
“成,那你看看那对兄妹,他们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你要怎么向他俩解释你的一时心软差点害他们失去一心疼惜两人的亲姊姊?”何长风决心要趁这次的意外把吴秋山的脑筋给敲清醒了。
看着面无血色、紧紧相偎相依的牛青阳和牛青果,吴秋山心一紧。“阳哥儿、果姐儿,过来。”
“姊夫。”
“姊夫。”
一甜糯,一正在变声的粗嘎,两道声音中都有惶然和不安。
吴秋山一手搂着一个,轻声道:“你们的姊姊是天上的福星下凡,她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生孩子对她来说跟养鸡一样容易,你们看她……她做哪一件事不是顺顺利利。”他越说越坚定,连自己都说服了。
“姊夫,姊姊真的会没事吗?”
吴秋山感觉到牛青阳的手渗着汗又发冷,他的手劲儿微微一紧,安抚道:“你姊姊常说姊夫是老实人,老实人从来不骗人。”
“嗯!”牛青阳的心终于稍微定下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这般相信,现实却不一定容许,当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糖水鸡蛋变成了人参片,他们开始坐不住了,就连原本还能说两句话的何长风也安静了,面色阴沉。
大夫进进出出产房好几回,每一次出来都摇头,让大家的心情像压了一颗大石头似,难展欢颜。
产房外的人从午后开始等待,一直等到日头落了西方,产房内还是无声无息。
夜来了,晚风凉,玉兔东升。
原本还有细碎的交谈声,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屏息,送上来的饭菜由热菜转凉,被撤下去了,没人动过一筷一匙。
大家的心越来越沉。
蓦地,一道猫似的啼哭声像冲破晨雾的旭日直冲而来,蒙蒙亮的东方天色大白,黎明到来。
“生了,生了……”
一句“生了”,彷佛锤子锤进吴秋山的脑子,他刷地起身,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进产房。
“媳妇儿,媳妇儿,生了,你生了我们的孩子……”
生完孩子的牛青苗太累了,累得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微微睁开眼,瞅了一眼和丈夫手掌一般大小的一团肉球,心想,怎么这么丑,一身的皮皱得像沙皮狗,全身红通通,活似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他将来娶得到老婆吗?
是个儿子,她确定了,但其它的,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她昏睡了过去,足足睡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