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马车驶进乐云庄,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下了马车,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的大氅,夜空降着鹅毛大雪,顷刻间就将他的墨发染得霜白。
他那张俊朗英挺的面容此刻毫无表情,只有双眼隐隐流露出一丝阴郁之色。
他屏退随从,独自一人走向居住的寝屋。
来到屋门前,不经意间瞟见旁边一株在大雪中怒放的腊梅,他微微一怔,勾起了久远以前的记忆——
那年与今日一样漫天飞雪,当时的他年仅十四岁,为了寻找杀害父亲的贼人,离开家乡四处奔波。
家族世代经营镖局,那一年秋天,他父亲押运了一批货物出门,这一去便不再回来,后来才得知那批货遭人劫了,那趟跟着出镖的所有人全遭到杀害。
当时已病重的母亲听闻此恶耗,病情加剧,跟着父亲一块去了,族中的叔伯长辈们追查到父亲他们是被盘据在金阳山一带恶名昭彰的盗匪所杀,畏惧于那些匪徒的残暴,没人敢去为他们报仇。
他在娘亲过世后,独自一人前往金阳山,欲找那些贼子报杀父之仇。
可他那时年轻气盛又自不量力,还未踏进那些匪徒的贼窝,就被打成重伤,拚着一口气,抢下一匹马逃走,他骑上马时已是意识不清,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再次醒转时,他人倒卧在荒野的雪地里,那马也不见了踪影。
他身子被冻僵,重伤的身躯无法动弹,就在他绝望的以为他这短暂的一生约莫就要交代在这里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那精致的眉眼,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个儿看见了雪地里的精灵。
她穿着一身红色棉袄,走到他身边,天真又稚女敕的问着他,“大哥哥,你怎么在这里睡觉?会冻死的。”
他苦笑,“大哥哥也不想在这里睡觉,只是大哥哥受伤了爬不起来。”
“那我扶大哥哥起来。”她自告奋勇的说着,伸出短短的小手就想搀扶起他,可使尽吃女乃力气也没能扶起,小脸涨得红通通的。
那时他看得想笑,模模她的脑袋说道:“你力气小,扶不起我。”
“那怎么办?”她急得整张小脸都皱起来,那模样看起来尤其可爱,让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腮颊。
“小泵娘,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他问。
“有,我娘在,我去叫她,你等等。”说完,便转身咚咚咚跑走。
等了半晌后,他才看见那小女孩再次出现,白色的雪地里,她那身红色的棉袄就像个小小的火球,也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红色腊梅,给他带来了希望。
后来,他被她母亲扶回了她们母女俩的住处,之后便在那里养伤,度过了整个冬天。
就在他伤愈后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凉玉依依不舍的扯着他的衣袖,“大哥哥不能留下来陪着玉儿吗?”
“大哥哥还有事要做,没办法留下来,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往后若有空就过来看你。”他抱起娇软的她坐到自个儿的腿上,对这个陪伴了他几个月的小丫头也很舍不得,笑道:“若不是你这会儿年纪还太小,我就可以娶你为妻,带你一块走了。”
她母亲恰好听见他所说的话,出声表示,“虽然玉儿年纪尚小,但倘若你有此心,未尝不可先订下亲事。”
他惊喜道:“夫人此话当真?”在这里疗伤几个月,他从对方的言谈举止里隐约知晓,这位陶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只是不知因何故家道中落,丈夫又离家不知所踪,这才独自带着女儿居住在此,仗着略通一些医术,替这附近村子里的人看病,养活女儿。
“我瞧你的品性不差,玉儿又喜欢同你玩,若你有意,咱们可以先订下这门亲事,待玉儿日后长大,你再娶她过门。”
于是,他就这样订下这门亲事。
三年后,陶夫人染了一场风寒,却没能撑过去,撒手离去前,让人送信给他,要将女儿托付给他。
那时他正招募了一群人准备去铲除盘据在金阳山的那群匪徒,因此没有看到信,待灭了那群恶徒后,他看到信赶过去时,陶夫人已过世,只剩下凉玉孤零零的一人守在屋里。
他开门进去时,她抱着母亲的遗物缩在床角,独自饮泣着,那悲悲戚戚呼喊着娘的声音,让人闻之落泪。
他将她带回来养在身边,待到她十七岁时便迎娶她为妻,他宠她疼她,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把她护得牢牢的,不让她知道人心的险恶……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害了她。
他眸里掠过一丝阴鸷,将目光从腊梅上移开,这次,他不会再犯相同的错了。
他抬手准备要推开房门,却在听见里头传来的交谈声时,停了下来——
“……你们说相公这趟怎么会出门这么久还不回来?”屋里,陶凉玉坐在桌前,清脆的嗓音有丝埋怨,但更多的却是担忧和思念。
“庄主自娶了夫人,倒是不曾离开这么多日,这次一出门就是十几天,莫怪夫人想念庄主了。”婢女侍雨蹲着身子正在给炭盆里换上新炭,好让盆子里的火烧得更旺些,她那张可爱的圆脸被炭火给烘得红咚咚的。
坐在圆凳上正在绣花的婢女弄梅接腔说道:“奴婢猜也许是这几日风雪太大,路上不好走,这才迟了几日,夫人别太担心。”
陶凉玉两手托着腮颊,柳眉微颦,“他出门那日,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
“夫人觉得庄主哪儿不对劲?”摆弄好炭盆,侍雨走过来随口问了句。
陶凉玉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那天出门时脸色不太好,也不对,自那早起床后,他神色就不太对劲,直愣愣的盯着我瞧了大半晌,还紧紧抱着我不放。”
那天清晨她是被相公给唤醒的,当时他神色异常激动,牢牢抱着她,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给勒得喘不过气,他大喜大悲,说着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就彷佛两人历经生死、久别重逢似的,但他们夫妻俩这几年来夜夜同榻而眠,压根不曾分离。
当时她问他怎么了,待他激荡的心情平息后,这才说他作了一个恶梦。
她再追问他做了什么恶梦时,他则没细说,只含糊的说是一些可怕的梦。
侍雨打趣的笑道:“庄主这是要出远门,舍不得夫人。”庄主与夫人有多恩爱,全庄子上下可是无人不知的。
“夫人,这锦囊绣好了。”弄梅将手里刚绣好的一枚鹅黄色约莫手掌心一半大小的锦囊递过去给她。
陶凉玉接过,垂眸看着上头精巧的刺绣,爱不释手,“弄梅这绣工就是好,这对翠鸟让你绣得彷佛活了起来呢。”
“是夫人不嫌弃,您把那珠子装进去,看看大小合不合适,不合适奴婢再改。”弄梅那张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陶凉玉小心翼翼的从系在腰间的一只荷包里,掏出一枚约莫半截姆指大小的黑色圆珠子,这珠子是她相公这趟出远门的前一日送给她的,他交给她时说这枚珠子能庇佑夫妻鸾凤和鸣、永结白首,让她好好收着。
这枚珠子外表黯淡无光并不太起眼,不过因着相公的话,她很宝贝这枚珠子,一直贴身收在荷包里。
昨儿个腰间的荷包差点掉了,这才让弄梅替她绣个锦囊,想贴身挂在颈子上,以免遗失。
将那墨色的珠子装入锦囊里再收紧束口,陶凉玉满意的颔首,“大小很合适。”她套上颈子,收进衣襟里贴身放好。
听到这里,伫足在外头的男子将手掌按在胸口上,那里微微的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闷痛,以前的他一直以为这是昔年率人去围剿金阳山那群恶匪时所受的内伤所致,并没有太在意,而此刻那抹细微的疼痛却宛如阎王的催命符,直戳着他的心。
稍顷,他平复心情,推开了房门。
屋里忽然刮进一阵冷风,陶凉玉朝门外看过去,瞥见那抹朝思暮想的俊朗身影,脸上登时漾开惊喜的笑容,奔上前迎接他。
“相公,你回来啦。”
“嗯。”宋忆风握住妻子的手。
“相公的手怎么这么冷?”发觉他的手冰凉凉的,陶凉玉扭头吩咐弄梅,“快把袖炉拿来给我。”
弄梅将袖炉递过去,陶凉玉急忙塞到他手里,两只手同时包覆着他的手,一边替他取暖,一边拽着他往里面走去,“相公,外头很冷,咱们进去屋里烤烤火,暖暖身子。”
拉着他走到烧着炭盆的桌旁坐下,她替他解上的大氅,拨开落在发上的雪花,殷切的问道:“相公这一路赶回来辛苦了,可用过晚膳了?”
见他摇头,她吩咐侍雨让厨房做些饭菜送来,接着再斟了杯热茶递给他,叨念着,“相公这次出门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
“谈买卖耽搁了。”他敷衍的说了句。
“哦。”听见是生意上的事,她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我这样说你便信了?”他皱起眉。
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他,“相公的话为何不信?”
“我若是骗你呢?”
“我相信相公不会骗我的。”她扬起明灿的笑靥。
宋忆风凝目望着她那充满了信赖的笑颜,沉默不语。
直到这会儿陶凉玉才发现,自他进屋后,脸上便不见笑容,不由得有些担忧,“相公怎么了?是一路赶回来累了吗,要不要先到床榻上去躺躺?”
“是有些累了。”他回了句,起身走到里头的寝房,疲惫的坐在床榻上。在那日清晨苏醒过来时,他一度无比欣喜,可在外头奔波了大半个月却所求无果,他不只身子倦乏,心更累。
相同的事再经历了一次,却仍是无力扭转改变什么,他绝望得就像被逼得走在悬崖边的人,后无退路,而前方却是万丈深渊。
陶凉玉跟了进来,殷勤的服侍他月兑下鞋袜,一边说道:“相公先别急着睡,弄梅已去吩咐人烧水,脚泡了热水会舒服些,还有饭菜也快来了,待用了晚饭后再睡。”
注视着她,宋忆风眼神深沉难辨,“凉玉,你听不听我的话?”
“相公的话我自然是听的呀。”她没有多想,理所当然答道。
“那么,你记住,往后别再那么轻易相信别人。”
“噫,这是为何?”她困惑的眨眨眼,她这人素来不太聪慧,有些驽钝,像当年在娘亲过世后,相公将她接来乐云庄,安排年纪与她相仿的侍雨与弄梅成为她的贴身侍婢,并与她一块学习琴棋书画。
她呢,琴棋书画是样样都学不通,可侍雨却学会了一手好琴,而弄梅写出来的字画,更是让夫子赞不绝口。
她曾在无意间听见庄子里有下人暗地里嘲笑她,说她全身上下只有这张脸长得好,相公是看上了她这张脸才娶了她。
她承认自个儿确实是笨,为此她很感激娘亲,若非她生给了她这张脸,也许她就无法与相公做成夫妻。
不管相公是不是为了她这张脸才娶她,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她极好,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