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打量吴卫的同时,吴卫也在审视对方,那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岁上下,十根手指头白皙细长,眼睛前面戴着一个金色框框的奇怪东西,身上穿着奇怪的黑色长外衣,没见过这样的打扮。
他说他不是人,所以是鬼?
听见吴卫的心声,男人淡淡的莞尔一笑。
看见他的笑,原本全身紧绷的吴卫不由自主松口气,无来由的,他的笑容就是令人感到安心。
“我不是鬼,是神。”再一次,对方说出吴卫内心问题的答案。
神?我还是玉皇大帝呢!心里刚刚嗤笑一声,吴卫这才发觉,从开始到现在,自己都没有讲话,但是对方却能明白他心里所想
“不对,玉皇大帝长得和你不一样,他有点富态、也没你那么高,前几天我才刚见过。”祂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形象,并没有减肥的打算。
此话一出,再不需要多余解释,吴卫相信他不是一般人。“你是……”
“方蕥儿提过我的。”
有吗?蕥儿曾在他面前提过别的男人?真要有的话,他肯定会醋了、怒了,等不及他细想,突地,一段对话冲进脑海——
“那个男人长得怎样?”娟娟问。
“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很瘦,十根手指头白皙细长,脸上戴着一副……他说那叫做……”蕥儿缓慢叙述。
“眼镜?”关关和娟娟异口同声。
“对,眼镜,他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他都不笑的。”
“他是月老!”娟娟惊道。
他就是月老!吴卫不敢置信地望住对方,深邃的眼睛像要吞人似的。
“很好,你想起来了!”这回不必读心,光是吴卫的表情便给了答案。“你准备好了吗?想去二十一世纪寻找你的妻子吗?”
“是。”这个答案早在他心中定型,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不担心她改变容貌,你认不得她?”
“担心,但非去不可。”这是他此生此世的执念。
吴卫笃定的口吻令月老动容。微点头,这是个至情至性的男子,这样的人,他怎能不助其一臂之力?但他必须试探再试探,因为穿越是件辛苦的事,没有足够的决心,日后定会后悔,而爱情中是容不下后悔的。
“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妻子不记得你?”
月老的声音冷酷,无情的字句刨着他的心。
很痛,但吴卫不允许自己退缩。“想过,但我会为她重启新爱情。”
“倘若你别这么死心眼,我手上多的是红线,可以帮你牵起另一段爱情,给你另一个值得你深爱的女人。”抬起手,不知何时月老指间多了束红线,那些红线在吴卫眼底闪烁着金色光芒。
另一个女子?不,除了蕥儿,他谁都不要,他本就性格执拗,尤其在感情上头,一旦认准了,便是一生一世。
他不争辩,只是坚持着,“如果祢要帮我,就领我到有蕥儿的地方。”
“你确定?那个地方,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容易。”
“有些事,是一生之中非做不可的,和蕥儿重聚就是。”
“既然如此,走吧。我先告诉你,方蕥儿已经死亡,她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重新投胎,她不但忘记你和吴论,名字也不再是方蕥儿。
“她叫做佩佩,身世与此生截然不同,她的父母双全,还有一对疼爱她的哥哥,找到她、爱她、感动她是不够的,你必须说服她的家人,让他们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有妇之夫。”月老扫一眼吴卫手里的“拖油瓶”,这将会是他的重大考验。
他下意识想反对,什么有妇之夫,他唯一的妻子就是她。
然而念头闪过,没错,他于她而言是早已遗忘的前世,倘若她的今生有个比自己更能带给她幸福的男人……眼底黯然浮起,去了那里,他不再是“非凡人”,光是想要平凡就是重大考验,这样的自己还能护她爱她,给她优渥的生活?会不会成为她的负累?
月老将他的心事听得一清二楚,微哂,“没了路就开路,没有桥便造桥,只要有心,就不怕做不到。走吧,时候不早了。”
吴卫用力点头,深怕月老走得无影无踪,他飞快将桌上东西收进包包里。那背包是早就收拾好的,里面有蕥儿最得意的刺绣、纸雕,她喜欢的饰品、衣服,还有他们的定情礼物:邱比特卡片及珍珠项链,以及《蕥客镌雕》。
《蕥客镌雕》,“蕥”刻“娟”雕,一本介绍双面纸雕的册子,是蕥儿和娟娟合力想出来的双面雕法,也是见证她们友情的信物。
提起笔,吴卫龙飞凤舞地写下两行字:“我带论论去找蕥儿了,勿念!对了,那个瘦得像鬼的家伙说,蕥儿改名字了,叫做佩佩。”
月老蹙眉,他有那么瘦吗?像鬼?吴卫应该看看真正的鬼长成什么模样。
将包包背在背上,吴卫一手抱住论论、一手抱起那本《二十一世纪生活守则》,快步跟在月老身后。
清晨的山林,带着淡淡的雾气,朝暾初起,朦胧的美景尽在眼底。
这是一片广阔的山坡地,远方有树有林,近处有湖有草地,一幢造型特殊的屋子矗立在山坡上,很新、墙面上的大理石熠熠生辉,美得教人舍不得别开眼。从山坡处往下俯瞰,约莫一刻钟的脚程,出现一条宽敞平整的道路。
道路两旁种满不知名的绿色树木,那头有几户人家,再往前几步,有个绿色的小亭子,吴卫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她们说过的公车亭。
娟娟千叮咛、万嘱咐:“你刚到那里没有驾照,就算脑子灵活身手好,也千万别开车,无照驾驶要罚钱的。”
然后,她花了许多时间教他搭公车、坐捷运和高铁。
时间还很早,依现代人的生理时钟,现在清醒着的大概只有睡不着觉的老人。
他们走到湖边,吴卫不明白月老为什么停在这里。
“蕥儿……不、佩佩住在这里吗?”
月老摇摇头,指着那幢屋子说:“那是你的家,这辈子的吴卫已经死了,他带着孩子投湖自尽,尸体已经成为湖中游鱼的盘中飧。”
吴卫皱眉,“为什么?”这辈子的吴卫受到什么刺激,必须要用自尽来解决事情?
月老回答:“因为对爱情不甘心。”
“不甘心?”
“你在乎吗?在乎的话,就去寻找答案。记住,房子的密码是0517.”
吴卫还没弄清楚月老的话,只见他一弹指,自己和论论身上的衣服变了,变得像娟娟画的那样,他垂在身后的长发不见了,连论论的小辫子也换上一头俐落短发。
不等吴卫发问,月老就把黑色的BottegaVeneta编织长夹交到他手上。
他认得这东西叫做皮夹,但为什么交给他?疑问尚未出口,月老已经在吴卫眼前消失。
打开长夹,里面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一堆小小的、长方形的卡。
他终于和真正的“卡”见面了,材质和娟娟用厚纸雕出来的截然不同,模起来很光滑细致。
轻抚着精致长夹,长长地叹口气,他确定脚底下的这块土地,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地界。
吴卫不允许自己犹豫太久,鼓起勇气,抱着刚刚醒来的论论,朝“他们的家”走去。
越走近,越是教人心惊。
屋子四面都是玻璃,他以前见过玻璃厂制造出来的玻璃,不大,并且一个不仔细就会破碎,但这里的玻璃不但很大、很厚,看起来还很坚固,不过若不坚固,怎么能够替代砖瓦做成墙。
因为是玻璃,所以从外面可以透视屋子里面的情景,屋子不算大,一楼是客厅、开放的厨房和一个小小的餐厅,客厅边上有一个通往二楼的楼梯,楼上的外墙不是玻璃,所以吴卫看不到内部的情形。
他呆呆地站在门外,想着该怎样打开门。
他翻出皮夹里面所有的卡,把卡贴近门的四周,每张卡都试过了、没用,他只好先放下论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坐下,打开《二十一世纪生活守则》的〈门房篇〉,寻找开门的法子。
他并没有找到方法,但论论摇摇晃晃走到门边,奋力抬高双手。
吴卫发现,一把抱起儿子问:“论论,你会开门吗?”
论论给吴卫一个可爱笑脸,然后把手对准一个机器按一下,一个轻轻的哔声传来,吴卫想起月老的话,喊了声0517,就见论论虽然速度慢,却一个一个按着机器上的小榜子,然后惊喜出现,大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响声,打开了!
吴卫震惊地看着儿子,原来是阿拉伯数字!在娟娟的强迫下,他才刚记全,没想到论论也会了。
他的嘴角笑得快要咧到后脑杓,那是身为父亲的骄傲,灿烂笑容在金灿灿的阳光照映下,显得极为耀眼。
论论看着爹爹,跟着咯咯笑起来,自从娘死后,这是第一次爹爹笑得这样开心。
吴卫的笑,让论论爱上这个初来乍到的二十一世纪。
推开门,吴卫把儿子送进屋子,再迅速转身将行李全数带上。
门关起,两个好奇宝宝仰起脖子,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每个“奇景”。
哇,好亮的屋子,天花板好高,那个灯是宝石做的吗,怎么可以这么美丽?地板不是泥、不是砖,是像走在冰面上那样滑滑的、亮亮的。吴卫忍不住月兑掉鞋子,想让脚底感受那股沁凉感。
论论抓起桌上的遥控器,压一下,头顶的水晶灯全数亮起,再按一下,暗了一半,再按一下,只剩下中间的主灯亮着,再一下,全暗了。
好好玩的新玩具哦,他的手指头离不开遥控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不断重复按。
正常的父母亲这时候该骂人了,但吴卫比论论更好奇,他抓起另一个遥控器,按一下,窗帘自己拉上了,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再按,窗帘打开,关上打开、打开关上,像是有只隐形的手似的,太有趣了!
玩够了窗帘,吴卫再按另一个,这时歌声响起……他心里一惊,大叫:“有人!”
他一把抱起论论,蜻蜓点水、纵身飞掠,迅即奔到二楼阶梯。
拌声没停!
案子俩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吴卫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听到人声、未见人影……
那歌声很怪异,像被人鞭打似的嘶吼不已。他抱着儿子四处窜,查遍二楼每个房间、一楼所有空间,没有人!
“莫非是舅母说过的CD?”回到客厅中间,吴卫问论论。
拿这么深奥的问题问两岁的小儿很蠢,但吴卫没有别的办法。
论论接过爹爹手里的遥控器乱按,窗帘打开、电视打开、窗帘关上、冷气打开、电风扇打开、窗帘打开……然后,咦,嘶吼声不见了,只剩下电视里的男主角在对女主角说:ILoveYou.
这个比电灯更好玩,父子俩头碰着头,轮流按钮、合作无间,他们很有耐心,一玩就是半个时辰,直到确定每个按钮的功用后,才放下遥控器去寻找更好玩的。
二楼有四间房,主卧室、书房、游戏间和小孩房,他们先进主卧室,一张偌大的婚纱照吸引了吴卫和论论的注意力,婚纱照下面标注着一行字:吴卫和周茜馨的幸福,从这里开始。
那是“吴卫”和他的妻子?
他的视线落在“吴卫”身上,同样的浓眉、同样的刚毅线条、同样紧抿的嘴角,除了相同的名字以外,他和“吴卫”也有着相同的脸庞。
至于周茜馨,她相当美丽,柳眉、凤眼,五官细致,鲜红的嘴唇微嘟,她靠在“吴卫”的怀里,眼底眉梢满载幸福笑意。
照片拍得相当好,但吴卫不喜欢,他不喜欢一个陌生女人靠在自己怀里,即使他很清楚照片中的男人并不是自己。
把儿子放在软绵绵的床上,他大步向前将照片取下,打开阳台的门,将照片面着墙摆在角落里,他提醒自己要找个时间把它丢了。
另一面墙上还有两张照片,没有婚纱照那么大,但也不小,那是“吴卫”和他儿子的合照,照片里的孩子也和论论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大眼睛、深酒窝,同样喜欢撅嘴吐舌头,那是蕥儿撒娇时的动作,论论学起来了。
吴卫没动这张照片,只是仰躺在论论身边,想象照片的空白处多了一张笑脸——蕥儿的笑脸。
侧过身、深吸气,难怪娟娟、关关都想念这世界的床,比起古代,这里的床明显舒服太多。
兴致一起,他抱起论论,一大一小的两人在床上玩翻滚。
他们把屋子里的每个东西都模了模,洗烘衣机、吸尘器、电脑、iPad、手机、微波炉……通通玩过。
他们从衣柜里面挑出新衣服换上,光是拉炼,就让他们上上下下玩了好半晌。
两个人笑得前俯后仰,吴卫拿起iPhone,按照指导手册里的方法,留下他们抵达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张照片。
然后他们下楼,冰箱里的矿泉水、易开罐……无一幸免,桌子地板被他们弄得一团乱,但是两人却玩得很尽兴。
直到钟上面的指针指向十点半。
论论累了,他趴在地板上,翘得老高,兴奋了大半天,吴卫也觉得饿。他抱起儿子说:“走,爹爹做饭去。”
听到饭,论论的小脸仰起,露出细碎的小白牙。
案子俩往厨房走去,才走了三、五步,就听见客厅处传来开门声。
是谁?!吴卫迅速转头,看见打开的门后头出现一个中年妇人,她穿着花布衫,微胖的顶进来,她背对吴卫,弯腰将菜篮子提进门。
她转身看见一片凌乱,惊呼出声,“夭寿骨哦,是哪一个膨肚短命的?!”然后她看见一脸错愕的吴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