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燕齐怀离宫建府,至今已整整六个年头过去。
这些年来,皇上对他越发的看重,他办过大大小小无数的皇差,虽然都是其它人不乐意去的差事,但这些历练也慢慢磨出他的能耐与实力,更为他慢慢建立人脉,这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他结交各方人士,不断的吸收新知,努力朝政,也尽全力做到低调行事。
自从皇后被软禁,燕齐盛没有皇后在旁耳提面命,这些年行事越发的嚣张,愿意与之结党的平安无事;不愿意的,明里暗里着了道儿,损的损、伤的伤,燕齐怀不愿意被当成箭靶,只能一切低调。
即便燕齐盛如此行事,招惹不少怨恨,他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燕齐盛的身分摆在那里,母族和支持他的势力也在那里,不管燕齐怀是否心存大志,都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如今的他在朝堂的位置很微妙,没人想做的事,燕齐盛就会推派他去做,做得好,便是大皇子举荐有功;做不好便是他能力不足,但面对种种批评或赞誉,燕齐怀淡然处之,而也是他这副不争功的性子,才入得了燕齐盛的眼。
每每忍到无法再忍,吞下一口气再继续隐忍时,燕齐怀便分外想念燕祺渊。
懊回来了吧,他们约定好的,再过几个月就届满六年了……他会回来的,是吗?
叹了一口气,燕齐怀继续研究桌案上的水利图。
江南春涝,大水淹没十数个乡镇,堤防年年筑、年年毁,问题是出在贪官污吏还是朝廷缺乏人才?
不管是哪种情形,都是件难办的事儿,江南官员有五成是燕齐盛的人,如果大力铲除,回到京城后,就该轮到他被铲除了。
可是若不动那些人,事情绝对无法办好,所以……他是要为民?还是为己?
再叹一口气,左右为难是他这些年最常面对的问题。
此时窗子轻叩两声,等不及他上前探看,便有一道黑影跳进来,燕齐怀本以为是自己的属下,然而当他定睛一看时,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神情激动地冲上前去一把将来人抱进怀里。
“几年不见,你开始好男风啦?”
痞痞的声音在他梦里辗转过千百回,现在终于真实的出现在他耳边了,他回来了,祺渊终于回来了!
松开他,燕齐怀一拳捶上他的胸口。
“怎么这么慢才回来?六年了,连一封信都不给,你打算憋死我啊?”
这六年来,每次经过榆县,燕齐怀都会绕到他们的秘密山洞,那个地方是他们一起发现的,极为隐密,离京城不远,过去两人无法见面时,他们经常把信函藏在山洞里,互通信息。
“我连礼王府都不敢去信,就怕被人看出端倪,你说呢?”
明明事先计划好的,母妃听见他遇难的消息时,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他心里好过吗?他难道不想写几封长信安慰母妃吗?
这些年,只有师父年年让师弟上门拜年。
一个点头交一个包袱,带回他的旧衣,再带来母妃亲手做的衣服,几套穿破的衣服让母妃知道他还安好,知道他正拚命的学习,为重返京城而努力。
“所以……回来了,不走了?”
燕齐怀斜眼望向他,不教他看见自己眼角渗出的泪水,单打独斗太久了,他很高兴祺渊回来了,很高兴有人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战。
“对,不走了。”
“那么……要有一番作为了?”
“是,要有一番作为了。”
“我明天就进宫,告诉父皇……”
“不行。”燕祺渊阻止。
当年遇难,师父极力主张连皇上都瞒着,理由是燕齐盛依旧是皇上心中太子的不二人选,而他们想做的事,与皇上的想法背道而驰。
“为什么不行?”
“我们都疏忽了,以为皇后被拘在宫里就没有大作为,但其实皇后、燕齐盛、庄氏一族相当有能耐。”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估算错误。你可知道,这些年后宫虽然由程贵妃掌事,可皇后已经收买了她,两人沆瀣一气。软禁是做给皇上看的。”
皇后对外的联络密集得很,娘家庄氏一族正逐渐坐大,她并不是没有替燕齐盛谋划,才会让燕齐盛行事越发嚣张,而是燕齐盛年纪越长,已不易受控了。
“你的意思是……”
“如果皇上有立别人为太子的心思,她们就有本事让皇上暴毙。”
“但不可能啊,三皇兄和大皇兄水火不容。”他们各有自己的势力,这些年斗个不停,这种平衡让父皇感到安心,没想到……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们利益分赃,满朝臣官,两人合起来至少把持六成以上,更可怕的是,有大半年的时间,师父令师弟们埋伏在各大军营里,发现里面有不少是他们的人。”
“军营里?难道他们已经等不及父皇……”燕齐怀惊呼。
“这些年皇上迟迟不立太子,皇后能不担心?万一皇上有别的想法,万一皇上先下手为强,待事成定局,多年布局全成了空话。”
“这些事父皇不知道吗?”不可能啊,父皇有暗卫、有秘密组织,绝对不可能被朦在鼓里?
“你不知道皇上吗?他仁慈、多情,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相信燕齐盛会反。”这是皇上最大的问题。
在寻常人身上,仁慈多情是好事,但身为帝王,多情只会坏事。
燕齐怀沉默,确实如此,如果不是这样,早在三年前,燕齐盛奸了后宫妃嫔,父皇怎会重重拿起,却轻轻的放下?这是不舍得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呐。
“这次江南水患,你打算去吗?”燕祺渊问。
“能不去吗?”燕齐怀苦笑。他现在能够考虑的是,如何在一群大皇子党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办好。
“正好。”
“正好?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里全是燕齐盛的人,我有命去,谁知道有没有命回来?”燕齐怀瞅他一眼。
“再不久,燕齐盛的恶行将会陆续被揭发,你要是留在京城,定会被逼着选边站,与其如此,不如远离是非之地。”
揭发燕齐盛是小事,重点是要怎么引诱他相信,这些小动作是出自三皇子之手,若能将其联盟打散,让他们从内部乱起,往后会事半功倍。
“江南那里,何尝不是是非之地?”
“放心,接下来他没有余力顾及江南那些人事,等他发觉自己的人被你开锎之后,天高京城远,想抢救也来不及了。
“待返京之后,你把所有的功劳往燕齐盛头上一推,拯救他的京城危难、挽救他的破碎名声,说不定还能让他从皇上的责罚中月兑身,他对你只会有感激涕零,你这可是在替他铲除残枝败叶呢。”
“你要我对父皇说,此行全由大皇兄示意,为朝廷铲除贪官污吏、重振朝纲?”
“当然。”此话一出,就算燕齐盛想保下那些人渣,怕也不能了,一口气断他一条右臂,真是爽快!
“啧啧啧,这岂不是让人憋死了?”丢掉一组庞大势力,换来一个不惩罚,怎么算都不划算。
“哼,底下的人出事,燕齐盛闷不吭声,那些依附他的人难道不会担心、猜疑?难道不会认为自己早晚会成为下一颗被舍弃的棋子?”
燕齐盛的势力远远超乎想象,如果不打心战,恐怕事倍功半,既然如此,何不让那些跟随者对他离心离德?
一旦关系不再牢靠,任何人都可以被收买。
“知道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这次去江南,多请益乡农士绅,多跟他们打交道,你才能了解真正的民生。”
“这种事还用你说,我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燕齐怀笑了,拍上他的肩膀,低声道:“祺渊,你回来了,真好!”
“你放心,我对皇上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他说过,绝不觊觎皇位,他会倾尽所有的力气,为大燕王朝千秋万代而努力。
“父皇……也是你的父亲。”
燕祺渊摇头,“我只有一个父亲,是那个护我、爱我、惜我的礼王。”
燕齐怀不再劝了,他明白燕祺渊的固执,两人对视着,他们在彼此眼底看见真诚、看见情谊,他们都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会是最亲密的兄弟!
才五月,天气就热得让人跳脚,光是站着就会满身大汗。
在这么热的天里,礼王府门口出现一个穿着黑布衣的中年男子,他想求见王爷,却被门房的拦下。
他不死心,在门外徘徊,直到看见进香返家的礼王妃,他上前拦轿,从怀里掏出一物交给礼王妃。
礼王妃见到那样东西,立刻把人给请进府里,命下人速速把礼王找回来。
两天后,一辆刻着礼王府徽章的马车进京,青色帘子被风吹起,百姓不经意的看见帘子里的人后,惊吓不已……
喻骅英从外面回来,看着洁英,满脸的忧心忡忡。
他那副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像是便秘似地,洁英感到好笑,拉住他的手问:“二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怩忸了半晌后,才道:“我听见风声,说燕祺渊回来了。”
燕祺渊?!
心脏猛地一紧,再次听见这个已经消失六年的名字,洁英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没死?!既然没死,那这些年是做什么去了?既然没死,为什么当年有一具燕祺渊的破烂尸体被送回礼王府?
她反手抓住喻骅英,急问:“二哥,你听见什么风声?是从哪里听来的?准不准确?”
“我刚从大哥那里得到的消息,说是两天前,有个庄稼汉拿着燕祺渊的玉佩进了礼王府,礼王妃认出那是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子,才问出始末……”
六年前,田姓庄稼汉在沟渠里救回个人,幸好那时节缺水,否则光是泡,就会把人给泡没了,可惜乡下地方没有好大夫,只好请巫医来治。
巫医看了看,说他三魂七魄少掉一魂一魄,因此醒来之后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的,连自己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
送佛送上西天,总不能人救下了,见他说不出来历就把人给赶出门,田大叔就当多摆一副碗筷,凑和着过日子。
因为他人变得傻里傻气,像个孩子似地,村民们便喊他大傻,大傻性子好,也会帮着种地,就是有时候犯起倔,大伙儿拿他没办法。
上个月,大傻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老指着京城方向,口口声声喊着礼王,田大叔半信半疑的,这才拿走大傻身上的玉佩进京,问明礼王府方向,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大傻还真是礼王府的人。
礼王妃感激涕零,赠予田大叔五千两银子,并派一辆马车跟田大叔回去接人。
总算是好人有好报,小农户变成大地主,大伙儿眼里看着,心头羡慕得紧。
于是燕祺渊回来了,但……他变成了傻子。
无论如何,燕祺渊没死,这对礼王府来说,都是一桩好事,如果在这件事情里硬要找出一个倒霉的,那人非洁英莫属。
本以为燕祺渊过世,赐婚之事便会作罢,没想到这会儿……
以皇上宠爱燕祺渊的程度来看,最后很可能还是要让洁英出嫁,但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嫁给傻子,情何以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危机伴随着燕祺渊的返京出现,但洁英并不担心,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
她自问,自己不怕嫁给傻子吗?这么问好像不太对,但她确实是因为燕祺渊没死,心头隐隐地感到雀跃。
看着二哥紧张的神情,洁英笑着勾起他的手,撒娇道:“二哥,事情还没碰上呢,就先担在心上,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如果注定跑不掉,那至少在还能大声笑闹的时候,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吧。”
“你老讲些怪论调。”
“怪是怪了些,可是实用得很。二哥,你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去巡巡铺子好吗?”
“知道了。”喻骅英见她这副态度,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陪着她。
他看着洁英,心头感到不舍,如果皇上真要让妹妹出嫁,就算委屈,爹也会让妹妹出嫁吧,毕竟抗旨是死罪。
六年过去,洁英一天天长大,长成漂亮的大姑娘,小时候还不觉得她标致,但这几年模样改了、身量抽长了,怎么看,都称得上一声大美人儿。
反倒是喻柔英,小时候挺美的,大了竟长出一股子风骚劲儿,看起来妖妖娆娆的,半点不像大家闺秀。
洁英说,那叫气质,身教重于言教,柳姨娘那种出身,能教出什么好女儿?
这倒是个正理儿。
敝的是,柳姨娘肤色微黑,小时候喻柔英肤色也有些微黑,但现在一身肌肤却白得惊人,真不晓得肖了谁?
这些年,洁英聪敏,每次喻柔英想害她,却老被反制回去,几次下来,爹对喻柔英不再像过去那样疼惜了,相对地,对柳姨娘的宠爱也淡了许多。
柳姨娘不甘,想尽办法勾引爹的注意,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喻府几时变成青楼了,长期这样看着自己的姨娘下作,就算琴棋书画学得再好,喻柔英那个品性也算是毁了。
不过洁英长得好,他总觉得“食补”天天送来的汤是功臣,不只妹妹变得水灵,连娘和祖母的身子也变好了,就是他和大哥的个头也像竹子似地猛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