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陈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中。
“铁蛋又吐了吗?”陈女乃女乃在二娃的搀扶之下,心急如焚地进房。
邱氏眼眶泛红地看着全身发着高热,还不时呕吐的小儿子,真希望自己能代他受苦。“是……我让阿娣又去求吴大夫过来帮铁蛋看病,看病的钱先让咱们赊一下,一定会想办法还的……”
“可村子里的人有谁不知道吴大夫就是见钱眼开,知道咱们付不起诊金,他是不会来的……”说着说着,她不由得流下老泪。“铁蛋刚出生时差点保不住,身子一向虚弱,好不容易才养到三岁,可不能有事,不如老天爷就把我这个老太婆收走吧……”
“您别这么说。”邱氏难过地回道。
陈女乃女乃坐在土炕上,把气都出在媳妇身上,不断地数落着。
“要是早一点把阿娣的亲事定下来,这会儿就有银子请大夫来看病了,就知道你只疼女儿,根本就不管儿子的死活……女乃女乃的乖孙……你可不能有事……”
这番话听在邱氏耳里,不只刺耳,更是委屈,但却又不能顶嘴,只能由着婆母骂个没完没了。
就在这当口,迎娣依然无功而返,她还跟吴大夫下跪磕头,求他来救弟弟,但对方根本无动于衷。
她看着焦急的母亲,摇了摇头。
邱氏失望之余,只能默默垂泪。
“我就说吴大夫不会来,你就不信!”陈女乃女乃一脸气呼呼的。“铁蛋再这么烧下去,要是烧坏脑袋,成了傻子,将来怎么办才好?”
迎娣连忙安抚祖母。“不会的,女乃女乃,我再去跟街坊邻居借钱……”
“他们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有闲钱借咱们?唉,留你在家里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嫁出去,换一点银子……”她怨起媳妇,也怨起孙女。
“女乃女乃,我……”迎娣眼圈不由得泛红,很想说她可以帮家里做很多的事,可以照顾弟弟妹妹,但现在铁蛋生病了,没银子请大夫是事实,说这些都没用。
二娃陡地大哭。“女乃女乃不要骂大姊……”
“你也一样,女儿有什么用?”陈女乃女乃连这个孙女也一起骂。
这下子让二娃哭得更大声。
“别哭,女乃女乃不是在骂你……”迎娣赶忙抱住妹妹,频频安慰。
“有没有人在?”外头突然传来妇人的询问声。
邱氏连忙用袖口把泪水擦干,然后走出窑洞,只见外头的院子里不只方才开口说话的妇人,还有个穿着打扮看起来很有派头的中年男子,身边还带着两个奴才,不停地打量四周,眼神带着几分嫌恶。
“请问……?”
这名妇人自称是徐媒婆。“……这位是祁县常家的管事,代他们家老爷和太太来跟令千金提亲的,你应该听过“万顺昌号”的常家,光是分号就不知有多少间,能攀上这门亲事,可是不知修了几辈子才有的福气。”
“可我当家的不在,这事还是得等他回来再说。”邱氏没有心情谈这个。
常管事不禁用鼻孔看了一眼尾随出来的小丫头,年纪约莫十三、四岁,应该就是这回提亲的对象。
“这位就是天生旺夫益子相的那一位?”他语调带着一些轻鄙,见迎娣姿色平凡,出身又不好,何德何能才得以攀上常家,准是王半仙胡扯,也只有四老爷和四太太会相信。
她点了下头。“是,她就是我的长女。”
“常家真的希望我做他们家的媳妇?”迎娣咬了咬下唇,她没听过常家和万顺昌号,不过既然对方有钱,那就好办了。
徐媒婆笑咪咪地说:“是啊,对象可是常家四房的二少爷,一旦嫁过去,一辈子吃穿都不用愁,还能让家里过好日子。”
邱氏正想请他们改日再过来,却听到长女开口了。
“只要你们能马上请大夫来帮我弟弟看病,我就答应这门亲事。”眼下她也只能求助于对方。
“阿娣,你别乱说……”邱氏不希望她匆促决定。
陈女乃女乃一路模索着出来,听到迎娣这么回答,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总算有了些许笑意,认为没有白养这个孙女。“她为了救弟弟,都愿意这么做了,你这个当娘的,还在考虑什么?”
“可是……”
迎娣绽开安抚的笑靥。“娘,只要能救铁蛋,嫁给谁都好。”
“家里有人生病吗?”徐媒婆乘势追问。
她用力点头。“我弟弟已经病了好几天,可是咱们又付不起诊金,大夫说什么都不肯来,若你们能请他来看病,并且帮咱们付药钱,只要能把病治好,我就答应嫁过去。”
“好!”常管事心想,若没把亲事谈成,无法向四爷和四太太交代,二话不说,便马上让奴才去把村子里的大夫请来。
饼了片刻,请了好几次都请不动的吴大夫,看到有银子送上门,马上就来帮铁蛋看病,先望闻问切一番,接着口气夸张地说要是再晚个一天,病人就没救了,还说有他妙手回春,只要十天,铁蛋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诊金和药钱就由常家来付……”常管事用施恩般的口气对邱氏说道。“你们可别忘了承诺过的事。”
邱氏不禁又红了眼眶,不过形势比人强,也只能点头了。“虽然咱们家很穷,但不是在卖女儿,你们还是要按着礼数来。”
“你们不要突然反悔就好。”常管事哼道。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迎娣保证。铁柱和铁蛋是陈家的希望,也是爹娘将来的依靠,她一定要保住他们。
常管事听了,才满意地回去覆命了。
待他回到祁县,便立即向常四爷和四太太禀报,两人得知陈家已经答应亲事,不禁如释重负,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得已落下。
“快去请二少爷过来!”四太太吩咐身旁的婢女。
婢女立刻衔命将常永瞻请到花厅。
“对方同意了?”瞥见双亲脸上喜不自胜的笑容,他的心不禁往下沉了沈,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听到“万顺昌号”的常家,没有几个人会傻到把婚事往外推的。
四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同意了!同意了!接下来就是正式上门提亲,然后拿庚帖回来卜个吉凶,不过王半仙之前已经帮你们算过八字,应该不会有问题,接着就是下聘,然后就可以挑日子迎娶了。”
她愈说愈开心,无视儿子愈来愈难看的脸色。
“既然这桩婚事都由爹娘作主,还找我来做什么?”他是被人赶鸭子上架,可不是心甘情愿要娶的。
常四爷横睨他一眼。“媳妇是你的,当然要告诉你一声,我和你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会感激咱们的。”
“逼我娶个才十三岁的小丫头叫做为了我好?”常永瞻可不认为这个半大不小的新娘子进门之后,能够帮上什么忙,不过已经由不得他了。
他现在满心期待的是早日出发,打算先到东北、蒙古和新疆一带,除了增广见闻,还能学习经商技巧,学了好几年的蒙古语就是为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其实常永瞻早就不打算继承家业,因为常家子孙众多,就算能够在自家分号里做事,也无法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打算另外设立行号,开创一番新事业,只不过还没有跟双亲商量。
“罢了!等日子决定好之后,再告诉我一声就行。”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常四爷和四太太见状,只能叹气,心想等儿子到外头磨练个两年之后,性子应该就会沈稳下来,眼前肯娶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常四爷夫妻开始筹备起婚事,常家几房的长辈听说要娶的对象是透过王半仙选的,皆相信王半仙的铁口直断,都表示支持,不过年轻一辈的却不以为然,纷纷同情起常永瞻。
“二哥真的要娶?”今年十二岁的常幼玉一听说这桩婚事,马上来跟兄长求证,就是希望不是真的。
常永瞻无奈地看了一眼同胞的妹妹。“我若不娶,爹娘是不会让我出远门的,不答应也不行。”
“听说她家里只是种植玉米的农家,怎么配得上咱们?”她不禁语带轻蔑。“我也问过常管事,对方长相普通,谈不上姿色,说不定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这样的女子,二哥肯定看不上眼。”
他苦笑了下。“你还真是二哥的好妹妹,尽说些让人泄气的话。”
常幼玉噘了噘嘴,大小姐的娇气展露无遗。
“要当我的二嫂,当然得才貌双全,出身也要好,否则我可不会叫她一声“二嫂”的。”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儿居然抢走她的二哥,成为常家四房的二女乃女乃,等着瞧好了,她说什么都不会让对方好过。
“人家都还没进门,你就想着欺负她了,可不要玩得太过火。”常永瞻拍了拍妹妹的头说。
她娇哼一声。“我才不相信她真的能旺夫益子,爹娘就是迷信,那些算命说的话也相信,二哥真是太可怜了。”
“再怎么反对,这件事也已经由不得我了,反正爹娘高兴就好。”他的心已经飞到外头广阔的天空,根本没有放在成亲这档事上。
常幼玉还是为他不平。“可是二哥……”
“别说了!”常永瞻不想再谈,免得更心烦。
迎娶的日子很快地就选好了。
一个半月后,迎娣就要出嫁了,这桩婚事成了梧桐村的大事,能够嫁进常家大门,可是他们这些农家想都不敢想的事。
陈宝山夫妻面对村民的祝福,只能笑着回应,把难过放在心里,也珍惜着女儿在出嫁之前,最后这段日子的相处。
铁柱舍不得大姊为了救弟弟铁蛋,才不得不答应嫁人,更气自己,他明明是长子,却不能替家里多赚一点银子,否则大姊也不必牺牲自己,所以他要快点长大,成为大姊的靠山,要是将来大姊被夫家欺负了,还可以有个依靠。
而二娃和丑娃则每晚紧黏着迎娣,一定要跟迎娣睡,就怕她会被抢走,还童言童语地说要把她藏起来,不让其他人找到。
可分别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一大早,迎娶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来到梧桐村,所有村民不约而同地放下田里的活,挤在陈家门外看热闹。
鞭炮声四起,在烟硝味中,迎娣在徐媒婆的搀扶之下走出来,那具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子,套上尺寸稍大的新娘红袍,显得有些好笑,连凤冠都摇摇晃晃的,红巾有好几次差点滑落下来。
邱氏两手各牵着丑娃和铁蛋,哭肿眼皮,目送女儿出嫁。
就连陈宝山也不断地用袖口拭泪,频频怪自己没用,才让长女为了这个家,这么早就嫁人了。
“大姊,不要走!”铁柱和二娃大声哭喊。
听到弟妹们的叫声,红巾覆盖下的小小脸蛋早已布满泪痕,却只能硬起心肠不回头,就怕自己反悔。
陈家里头最开心的当数陈女乃女乃了,想到常家的聘金就给了三十两,可以让两个孙子买新衣服,还能过个好年。
迎亲队伍出发了。
迎娣将扇子丢出轿外,在鞭炮声的掩护之下,这才放声大哭,哭到全身抽搐,她真的不想离开爹娘,还有弟弟妹妹。
她不想嫁人啊!
一路哭着,直到进入祁县,距离常家庄园也近了,她才开始害怕,虽然说两年后才要圆房,可是想到要面对从未谋面的相公,还有公爹、婆母,担心自己太笨,不讨他们喜爱。
待花轿终于抬进了常家大门,迎娣胡乱地擦干泪水,发现自己两手发冷,紧张到不行,心里只记得不能给爹娘丢脸,让人家瞧不起。
而另外一头,身穿新郎红袍的常永瞻绷着俊挺的脸庞,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大厅外头,就等花轿抵达。
“我说堂哥,你这表情根本不像在娶媳妇,至少笑一笑。”常永成打趣地说。
常永瞻瞪了一眼三房堂弟。“如果是你笑得出来吗?”
“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我早就跑了,可不会乖乖地娶。”他嘿嘿地笑说:“你就认了吧!”
“哼!”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慰?
花轿终于到了。
此时,媒婆请新娘子下轿,迎娣因为太过紧张,脑袋一片空白,也不记得做了些什么,直到不小心踩到过长的裙摆,往前扑倒,整个人趴在地上,四周响起讪笑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跌倒了,脸蛋顿时胀得通红。
见状,常永瞻赶紧伸出手,将个头矮小的她从地上拉起来,见新娘子连头上的凤冠都掉了,露出因为哭泣,胭脂水粉都糊成一团,看来十分滑稽的脸,甚至袖口内还滚出一支啃了几口的玉米,引来更多的嘲笑,让他相当难堪。
迎娣怯怯地瞥了他一眼,不用问也看得出他就是新郎官,也就是自己所嫁的男人,而且相当生气的样子,幸好徐媒婆已经眼明手快地拾起凤冠,替她重新戴上,再盖好红巾,最后将新娘子搀扶进大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她满脑子只有常永瞻那张不悦的怒容,心中不禁自责,自己走路为何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何会跌倒,害他被人耻笑?自己真笨。
常四爷和四太太不知方才外头发生何事,夫妻俩脸上都挂着笑容,心想这个儿子终于娶妻,还娶了一个可以旺夫益子的好媳妇,就等着两年后抱孙子了。
“……送进洞房!”
一对新人各怀心思地走出大厅,表情和动作都略显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