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傲秋的主导及段景熙的资助下,农人聚落的重建很快便完工了。
这可不是件拾金不昧,或是在街边施舍乞儿的小事,段景桓当然是从头至尾都知情。
这日,段景熙正准备到妙善寺去帮已故的娘亲祈求冥福,段景桓却来到她的居苑。
“又要出去?”他带着笑意问道:“该不是又要去城郊了吧?”
“不是的,兄长。”
他目光深沉的注视着她,语带试探地又道:“你最近跟那个陆傲秋似乎走得很近。”
“兄长是听谁说的?”段景熙微微蹙起眉头,不认。
段景桓知道她在成了陆傲秋的手下败将后,便经常去找陆傲秋求战。他向来惯着她,只要她不闯出太大的事来,他都由着她。可她跟陆傲秋来往如此频繁,甚至还资助陆傲秋重建农人聚落,就教他十分介意。
“熙儿,你可是有婚配的姑娘,而且还是段家的人……”他婉转的提醒道:“可得跟他……”
“兄长,”她打断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绝不能让兄长发现她对陆傲秋的感情,否则以她对兄长的了解,她相信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以阻断她跟陆傲秋的接触。
是的,感情,她对陆傲秋动了情,不管她如何死鸭子嘴硬,这已是事实,她心知肚明。
越是接近他,越是了解他,她越发觉得他迷人,越来越崇拜他。她从不曾崇拜或佩服过谁,陆傲秋是第一个。
可这样的情感,她不能让陆傲秋发现,更不能让兄长察觉。
“其实我帮他是有原因的。”段景熙故作镇定的说。
“噢?”段景桓挑了挑眉。“为兄愿闻其详。”
“他答应我,只要我做三件好事,他便跟我比剑。”她淡淡一笑。“所以我是为了跟他比剑,才出资帮那些农人重建屋舍。”
“是吗?”他略带怀疑的瞅着她。
她目光坚定的回望着他,语气肯定地强调:“当然。不然兄长以为我会看上他?”
“要不是脸上有那道疤,他倒是挺好看的。”段景桓客观的道。
“他只不过是穷大夫,还是个平民,可我是段家的女儿,是国主的妹妹。”段景熙故意将陆傲秋说得一文不值,语气充满对他的不屑及眨低。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不一会儿勾起微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为兄的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嘟起嘴,假装不依的啐道:“兄长岂能怀疑我的智慧。”
“好吧。”段景桓话锋一转,又问:“那么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妙善寺帮娘亲祈求冥福。”段景熙这次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段家人的牌位全都供在居城之中,唯有她娘亲香柳的牌位是供在妙善寺,她虽然感到疑惑不解,但也从来没有多问,因为这是她爹做的决定,无人能过问,即使是在他死后。
他语气和缓地道:“去吧。”
段景熙点点头,旋身便带着弥生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段景桓的眼神却慢慢变得冰冷而阴沉……
祭拜完娘亲,段景熙突然有股冲动想去找陆傲秋,可是她都还没来得及跨出步伐,心头便感到犹豫。
原因无他,只因那天晚上之后,他似乎刻意避免跟她有所接触,有时两人视线交会,他甚至会面无表情的将目光移开。
农人聚落修复期间,她虽然感觉得出来他对她的态度不同于以往,确实和善许多,但也同时感受到他的疏离。她得说,她做的那些事虽是出于真心及自愿,但多少还是有一点讨好他的私心。
难道她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还是讨不了他的欢心?还是不能教他稍稍喜欢她一些?
想到自己居然想讨他欢心,段景熙不禁感到懊恼,先别说什么贵贱尊卑,再怎么说,她都是个订了亲的人,而且那是门不能解除或违背的婚事,她迟早都是要嫁到黄国的,又何必把心思跟感情放在他身上?
她跟他,犹如日月,彷佛鱼鸟,就算情意相通,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他对她根本没那意思。
左思右想,段景熙决定还是认分的回居城去,别再对他有任何的想望。“我们走吧。”
就在她正要带着弥生离开时,瞥见寺里庭院边有两个女人的身影,正是郑婉儿及女乃娘刘妈,不知怎地,她下意识拉着弥生躲到一旁的柱子后方,听着两人的对话。
“刘妈,爹应该希望我嫁给陆大哥吧?”郑婉儿的声线里带着犹豫。
“老爷许是这么想的。”
“前些日子,陆大哥跟我提起此事了。”她说。
刘妈的神情并没有惊讶,反而是担忧多一些。“公子是个好人,只是……我真为小姐担心。”
郑婉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并未搭腔。
“公子虽是官家出身,但毕竟家道中落,虽有高明医术,可却只有那间老宅子……”刘妈叹了口气,才又续道:“他跟老爷一样,只想帮助穷苦人家,唉……穷人家哪拿得出银子看病吃药?”见她不说话,刘妈语带试探的问:“小姐答应他了?”
“我不想过苦日子。”郑婉儿冷冷的说着,神情冷肃又带着愠恼。“为什么他光有一身傲骨,却没有飞黄腾达的理想?跟在他身边多年,他连件象样的东西都不曾买给我,想到往后都要过着如此寒伧的日子,我实在不甘心。”她顿了一下,问道:“刘妈,我比起周家女儿如何?”
“她哪里比得上小姐?”
“可她……”郑婉儿说得咬牙切齿,“她却嫁给了城中富户,成了每天锦衣玉食、其从如云的少女乃女乃。”
想起前阵子嫁给城中富户的邻居女儿,她更觉不甘心。周家女儿样貌不如她、身形不如她,才学更是不如她,可周家女儿成了富家少女乃女乃,她却只能嫁给一个穷大夫。
刘妈知道她的不甘,身为她的女乃娘,她也为她感到不值,可是……“小姐,我也希望你能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可老身担心的是,如今所有人都认为你会嫁给陆公子,根本不会有人上门提亲呀。”
郑婉儿低头不语,若有所思,须臾,她眉头一拧,愤恨道:“这么久了,他只送过我一柄木梳跟两个胭脂盒……爹为什么将我托给他?他若喜欢我,应该把最好的都给我,不是吗?”
刘妈无奈的长长一叹。“唉……”
“刘妈,你不是认识那个姓赵的媒婆吗?”郑婉儿问道:“若在陆大哥再次跟我提婚事前,有人上门提亲,我就不必非嫁他不可了。”
“可是人人都认定你是准陆夫人,谁会……”
“我不在乎做小。”她坚定地道:“只要能过好日子,我可以做填房,可以当妾。”
听见郑婉儿跟刘妈的对话,段景熙无比震惊,平常看郑婉儿对陆傲秋总是温柔体贴、巧笑倩兮,她还以为郑婉儿把他当天当神一样的崇拜,没想到郑婉儿居然打从心底嫌弃他。
她感到生气也感到难过,她气的是,郑婉儿居然用这样的眼光看待陆傲秋,而难过的是,陆傲秋居然已经向郑婉儿提及婚事。
可她难过什么呢?她早知道陆傲秋对郑婉儿是什么感情,也知道他们迟早会成婚,再说了,她也已经是订亲的人,他是否成婚、跟谁成婚,都跟她毫无关系。
但知道这层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够控制自个儿的心绪又是一回事,她的心揪得死紧,甚至隐隐泛疼,她真替陆傲秋感到不值,他这样好的人,理当配个更好的姑娘,他不该娶一个不欣赏他、不支持他、不认同他,不能跟他同甘共苦、互相扶持的妻子。
不行,她得让陆傲秋知道真相,她得让他明白郑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若是直接冲到他面前把两人的对话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她得想想法子,让郑婉儿自己露出马脚才好。
想着想着,段景熙忽然双眼发光,一道计谋在脑海中成形,于是她不躲了,领着弥生自柱后走了出来,假意与两人巧遇。
“咦?”郑婉儿跟刘妈一见到她,立刻弯腰行礼。
“这么巧?”她若无其事的道。
“陆大哥先前多番得罪,我替陆大哥向您赔罪。”郑婉儿一脸小心翼翼,毕竟眼前这人是国主的妹妹,身分非比寻常。
段景熙微怔,郑婉儿不知道她跟陆傲秋的关系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吗?她不知道自己协助陆傲秋重建农人聚落吗?看来陆傲秋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她,为什么?是怕她心生误会?
既然如此,她也不提,而是转了话题问道:“姑娘来求什么,姻缘?”
郑婉儿摇头。“只是心里闷,出来走走。”
“有郎君相伴,姑娘为何烦闷?”她明知故问。
“一言难尽。”郑婉儿幽幽一叹。
“看姑娘愁眉不展,不如随我进居城看看吧。”
闻言,郑婉儿一怔。“居城?”
她只是寻常百姓,哪里有机会可以进居城,现下听段景熙这么说,她既惊又喜,难以置信。
“我的马车就在寺外,姑娘若赏脸就随我来吧。”段景熙说完,领着弥生径自往外走。
郑婉儿受宠若惊,急急看向一旁的刘妈,刘妈也一脸雀跃,用力朝她点了点头,两人快步的跟了上去。
“这是熙主子命在下送来的邀帖。”一名居城侍官来到陆傲秋家,将烫着金箔的邀帖当着陆傲秋的面,交到郑婉儿手中。
拿着邀帖,郑婉儿脸上藏不住笑意。
侍官接着又命身后一名随从将手中的盒子呈上。
她接下,有些不解的问:“敢问大人,这是……”
“姑娘,这是熙主子送给姑娘的衣服跟首饰,让姑娘赴宴时穿戴的。”他说。
闻言,郑婉儿更是惊喜万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收到段景熙的礼物。自第一次入居城后,她又陆续去了两次,每次进居城,段景熙总是大方的赠与她华服及各式首饰。
她长这么大,从没穿过那样的衣服,更不曾拥有那样的饰物,它们如此珍贵,合该是不属于她的东西,可如今……她拥有了。
她想,她要走运了,她的人生将有所不同。
“大人,回头请代我向熙主子道谢。”郑婉儿刻意收敛心头的雀跃,有礼的道:“麻烦你无论如何都要替我表达感激之意。”
“姑娘放心吧,在下一定会将姑娘的心意带到。”侍官说完,便领着手下离开了。
郑婉儿还没来得及打开盒子看看段景熙这次送了她什么样的衣裳,便听见陆傲秋低沉且让人感到压迫的声音——
“婉儿,你不该收下礼物。”他神情严厉地瞅着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第一次知道婉儿进居城,是因为她回家时换上了华美的衫裙,头上及身上还多了一些她不曾拥有的头饰及珠宝。
他倒不至于认为段景熙有什么企图或目的,毕竟经过那段时日及几件突发事件后,他对她已有了不同的看法。
喔不,他对她不只有了不同的看法,而是有着他所害怕面对及承认的悸动。为此,他甚至决定跟她保持距离,不再往来。
况且无功不受禄,他认为她不该轻易接受这些贵重的礼物,他曾劝了她两句,但明显感觉到她的不耐及愠恼,他不好再多说,恩师虽将女儿托付给他,但他其实没有资格教训她或指责她。
可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他真的觉得不妥。
“陆大哥,熙姊姊是把我当妹妹看待,才会送我这些东西,我怎好驳了她的心意?”郑婉儿将盒子牢牢的抱在怀里,彷佛谁跟她抢,她便跟谁拚命。
陆傲秋叹了口气,好言好语道:“我是担心你不谙规矩礼仪,却多次出入居城,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就后悔莫及。”
“陆大哥不用担心,刘妈每次都陪着我,有她管着我,绝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她说。
他神情凝肃,沉默不语。
他担心的不是郑婉儿会出什么差错、添什么乱子,而是忧虑她受到这些好东西的诱惑,行差踏错,落人话柄,届时有辱恩师名声。
恩师将宝贝女儿交给他,他亦父亦兄,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变成爱慕虚荣的浮华女子。
他决心了,明日亲自走一趟居城求见段景熙,请她不要再邀郑婉儿入城。
翌日一早,陆傲秋暂时关了医所前往居城,经过层层通报及漫长等待后,终于得到段景熙的接见。
内侍将他带到一处茶亭,并奉上茶水及点心让他候着。
“陆大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段景熙说得惊奇,但实则早已猜到他早晚会亲自走一趟,他一定察觉到郑婉儿的改变,并感到不安吧?她想,他应是来请求她不要再跟郑婉儿接触的,该是时候让他知道郑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请你不要再邀婉儿入城。”陆傲秋直言道:“也不要再送她任何的礼物。”
“若她不想来,便不会答应。若她不想要,便不会欢天喜地的收下。”她说。
他眉心一拧。“我感觉得出来她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或许没有恶意,但请别再……”
段景熙打断他,问道:“陆傲秋,你如何肯定她变了?”
“她从来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姑娘,可现在她的眼神……”陆傲秋想起郑婉儿紧紧抓着那华服及首饰的表情,不免心惊。
“也许她从来没变。”她语带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