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湘双眼直瞪着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血翠簪。
血翠的产量极少,民间获得血翠应例皆得上缴大内,而这把血翠簪颜色似绿染红,呈扁杓状,长度不及巴掌,在暗处会微泛光芒,就着玉色雕出龙凤,尽避周身被镶了镂花银饰,上头悬以红线,乍见犹如是配饰,但这是她的最爱,她根本不可能错认!
这分明是当初她临死前托他交给爹娘的血翠簪,为何还在他身上,他为何没有交给她的爹娘?
“祝姑娘,袁老弟是伤在手臂上……”刘文耀小声提醒着。
虽说她是个大夫,但毕竟是个姑娘家,直瞪着男人胸膛的豪情举措饶是边境的姑娘也做不出来。
她蓦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惊世骇俗,赶忙松开他的衣襟。
“不打紧,只是小伤而已,我先进去换件衣袍。”袁穷奇拉起衣襟,大步从她身旁走过。
“祝姑娘,袁老弟手臂上的口子挺大的,是因为有人不慎滑进溪里,他为了要救人才会刮出那道口子,你得要替他上药,我先走了。”刘文耀临走前再三嘱咐,就怕袁穷奇懒得让人医治,放任伤口恶化就不好了。
“雨很大,你要小心点。”她本想要拿把伞傍他,却想起屋里根本就没有伞。
“放心,到我家不过半里路,一下就到了。”
祝湘微颔首,望着外头的雨势,想着刘文耀说的事,她心里糊成一片了。
袁穷奇绝不会是个恶人,他慷慨解囊助人,甚至热心的和村民筑堤防,照料齐昱嘉更是极尽所能,可……为何他没把血翠簪交给她的爹娘?
血翠簪是当年曹家仅剩未被抄走的传家宝,更是她出阁唯一的嫁妆,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再嘱咐他务必把血翠簪交到爹娘手中,可他却镶了镂花银饰,串成了配饰戴在身上……这到底是为什么?
方才乍见血翠簪时,她心底是恼着的,可如今冷静之后,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再者血翠这种东西放在身上,如果有心人要嫁祸栽赃他,他会落得百口莫辩的下场,但他却还是这么做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问,偏偏又不能问,想了下,决定替他上药再找话试探他。
打定主意,她便走到他和齐昱嘉的房门前,一把推开了房门——竟见袁穷奇浑身赤果……
她呆住,像是没料想到会撞见这一幕,因为她脑袋在想其他事,所以她忘了敲门,所以她撞见了他赤果的躯体,壮而不硕的精实身躯,宽肩窄臀健实的长腿……
“啊!袁穷奇,你有毛病啊!”她慢半拍地关上门,恼声咆问。
袁穷奇瞪着门板,无言地撇了撇唇,快速地穿上干净的粗布衣裳,一把拉开了房门。
“表妹,有毛病的是你吧?”
“你才有毛病,明知道我要帮你看伤口,你还故意月兑光光,你是故意的!”她羞得连雪白颈项都染上一片嫣红,水眸在暗处显得润亮剔透。
“我浑身都湿透了,不把湿衣服换下,难不成你等着看我染上风寒?”他没好气地道。
祝湘呆楞地望着他,看着他解下束发,发梢还滴着水,忙道:“赶快把头发擦干,否则就算换上干衣服也一样会染风寒。”她都忘了他浑身湿透这回事了。
“如果不是你突然开了门,我现在应该在擦头发了。”他掀唇笑得戏谑。
祝湘闻言,羞恼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刘大哥一直赶着我帮你诊治伤口。”
“你要怎么赔我?”
“赔?!”她嗓音拔尖地问。“你上一回还不是闯进我房里,那笔帐我都还没跟你算呢!”
算到底,姑娘家的清白可是他拿万金都赔不起的!
“那可不一样,上一回我只看到你的肩头,可这一回你是从头到脚把我给瞧光光。”算了算,他才真是亏大了。“姑娘家要讲清白,难道男人就不用谈清白?”
祝湘气得眯了眯眼。“男人的清白一点都不值钱,还有,不要跟我啰唆,立刻回房擦头发,我要看你的伤口!”
以为跟她耍嘴皮子,她就会忘了她要做的事不成?
袁穷奇咂了声,回头就见倚在床柱边的齐昱嘉正掩嘴忍笑,他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才从床边一张小花架上抽出布巾,随意地擦拭着长发,一回头,就见祝湘早已经备好了药和布巾走进来,站在桌边候着,并拿起他搁在桌面的白瓷瓶打量。
他没好气地走到桌边,拿回白瓷瓶。“其实刘文耀太夸大了,不过是个小伤口罢了,根本就不需要上药。”
祝湘直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白瓷瓶系在腰带上,不禁道:“那药瓶里头装的是金创药,不过里头的药早就没了,要不要我替你装点新的?”
“不用。”
“那你系个没装药的瓶子在身上干么?”如果她没记错,那药瓶……是她给他的,因为底下有外祖父医馆的馆号,不过这一款药瓶早已没在使用,仅剩的她全都带回家,而其中一瓶给了他。
“祝大夫,你就别问了,那瓶子是袁穷奇的命。”
见祝湘望向齐昱嘉,袁穷奇不禁跟着回头,以眼示意他不准多说。
齐昱嘉立刻识相地闭上嘴,直接往床上一躺,假装休息。
见从齐昱嘉口中得不到什么消息,她干脆直接问着袁穷奇,“不过就是个瓶子,又没有嵌玉镶金,有什么了不起的?”
“睹物思故人,听过没?”袁穷奇没好气地道。
祝湘闻言,楞楞地望着他。那位故人,指的不会就是她吧?可是当初他们只有几面之缘,哪里算什么故人?
他不但将她送的药瓶带在身上,甚至还有血翠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没什么事,你可以回房了。”袁穷奇不愿多谈,打发着她离开。
祝湘回神瞪着他。“回什么房?把衣服给月兑了,我要帮你上药。”
“伤在手臂为何要月兑衣服?你就这么想看我的身体?”
“你在胡说什么?月兑掉衣服比较好包扎!”她羞恼道。
袁穷奇见她万分坚持,无奈之余也只能褪去外衫。
祝湘瞥了眼他依旧戴在颈上的血翠簪,再将注意力放到他的手臂上——
“袁穷奇,你真的有毛病,这口子这么大,你竟然还说不用上药!”她骂道,拉着椅子坐到他身侧,却发现这伤口是原本就有,但不知道被什么利物再刮过,让原本稍稍收口的伤处扯得更深。
“你身上原本就有伤,你为何不说?!”是她疏忽了,他将齐昱嘉从敌营中救出,怎可能全身而退,身上有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她先前根本不曾细思过这个问题。
“表妹说过我是伤在脑子,一目了然,不是吗?”他笑得戏谵,提醒着她。
祝湘眯眼死死地瞪着他。“确实是伤在脑子无误,否则就不会在这当头还跟我说风凉话!我跟你说过,伤后的照料最是重要,你知道怎么照顾你家公子,就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
“我等着你照顾我。”
“谁要照顾你?每个人都得要自己照顾自己。”她拿起金创药撒在他伤口上,当作没听见他坏心眼的调戏,余光瞥见他戴在颈上的血翠簪,忖了下,假装有兴趣地问:“欸,这是什么?那镂花银饰里头好像是一支玉簪。”
袁穷奇垂眼看了眼血翠簪。“是啊。”
“你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会有姑娘家的玉簪?而且还特地镶了镂花银饰。”
“你在意?”
她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她在意,是因为那是她的血翠簪,可他的说法好像她在意他身上有着姑娘家的饰品。
“表妹,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噙着坏心眼的笑。
“你在胡扯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明明是玉簪,怎会镶镂花银饰,很特别,问一下而已,你别往脸上贴金!”要不是想知道他留下血翠簪的用意,她还真不想听他鬼话连篇。
“你很想知道这支玉簪打哪来?”
“我……”她是很想知道,可问题是他的说法太暧昧,教她说不出口。
袁穷奇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等着。
“你笑什么?”祝湘横瞪他一眼,手里动作没停,拿起剪子将包扎用的布巾末端剪成三股,随即开始往他的手臂上包扎着,到了末端再抓起三股反绕交叉,像是编辫子般,最末再绕了圈打结。
袁穷奇本是笑着,但在见她包扎好的布巾后,不禁楞住。
这种包法……八字交叉,这是曹小姐当年替他包扎时的包扎法,当时他觉得特别,问过后,她说这是她外祖父模索出的一种包扎法,布巾较不容易月兑落,是她外祖父的绝活,就只单传她一个。
所以她——
“怎么了,我扎得太紧了吗?”见他神色有异,她随即动手要解开包扎。
袁穷奇一把扣住她的手。“你这种包扎……”
祝湘顿了下,反问:“有问题吗?”
“……很特别。”袁穷奇直瞅着她,可不管再怎么瞧,他也无法看穿这躯壳底下的是哪一缕魂。“这是上哪学的?”
“当然是跟我爹学的。”她面不改色地道。
“是吗?”他不信,因为曹瑾妍说过,这独门绝活只单传她。
可她会!一模一样的包扎法,一模一样!
“这事能假吗?不信你可以问祝涓,她也知道。”她神色不变,说得笃定,几乎连自己都快要相信。
袁穷奇紧扣着她的手不放,喉头微微缩着,半晌才哑声道:“我有个朋友,她虽不是大夫,但她对医术极有兴趣,她性情娴雅温柔,总是笑脸迎人,路见不平会仗义助人,我曾被她帮过,她救了我一命,教导我许多,而身上这药瓶便是她当年赠与我的,我带在身上来思念她,而她当初也是用同样的包扎法替我包扎,她——”
祝湘直睇着他,他黑眸灼亮,亮得仿佛可以照亮一切黑暗,看见她污秽的魂魄,教她想要逃避,教她骇惧——
“姊,救命啊!我的推车要倒了!”
外头突地传来祝涓的尖叫声,祝湘随即抽回手,快步朝房外走去。
袁穷奇望着自己的手,怀疑自己根本就是疯了,才会在那一瞬间认定她就是曹瑾妍,可是怎么可能……
但如果她不是曹瑾妍,为何她身上会出现如此多的巧合?她的话语、她的包扎法、她的性情和她的神韵……蓦地,他明白了为何打一开始自己的目光就不住地追逐着她,只因那陌生的熟悉感是来自于他对曹瑾妍仅有的认识。
可是,如果她是曹瑾妍,那当初他亲手焚烧的又是什么?
“袁穷奇,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刚刚说那席话,像是在告诉祝大夫往事,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对她诉衷曲。”齐昱嘉枕着肘,凉声问着。“你该不会是把祝大夫当成当初救你的那位姑娘吧……还是她们是同一人?”
他问出口却又觉得不对,如果她们是同一人,袁穷奇的态度一开始就不会那般淡漠。
袁穷奇充耳不闻,陷入沉思中。
三年,曹瑾妍已经离世三年了……他蓦地想起祝涓说过,祝湘在三年前大病一场之后,就忘了怎么做菜……思及此,一道灵光乍现,教他蓦地抬眼。
难道说,是——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