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嬴政的言出必行,荆轲一整个无言。
在他殷切的期盼下,她僵硬地坐上他的床,目光紧盯着他,浑身处于戒备状态。
然而嬴政只是温柔的道:“先歇下吧,寡人还有文书要处理。”
“……是。”荆轲开始起鸡皮疙瘩。
“明儿个再跟寡人讲一堂课吧。”
“……是。”
她正准备目送他离开,却见他是离开了床边,但人还在内室里,就在另一张矮榻上专心的看着一整叠的竹简。
荆轲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这当头她要出手该是有胜算的。
但,这会不会是陷阱?
人多疑,是天性,尤其在面对有威胁的人时,如今周遭安静下来,她反倒可以好生回想。
要说他没有任何意图,她绝对不信,不过是她资质驽钝,一时想不透他的计划,眼前最重要的是防备,她要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他胆敢有所动作,她会立刻反击,要是能趁机一举拿下他,她出使秦国的目的就完成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荆轲依然直盯着前方的背影,却觉得他简直像座石雕一般,坐姿端正,沉着霸气,要不是他会翻动竹简,要不是那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仪太慑人,她真会以为他睡着了。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她的擒拿对他一点效果都没有,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之下,只能等他松懈时才有机会取他性命。
于是,她张大眼等着……
“大王,时候差不多了。”
“寡人知道了。”嬴政哑声回道,随即将竹简全都收起,搁到几上,他起身一回头,就见荆轲正看着自己,那热切的目光教他的心头震颤了一下,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扬笑问:“方睡醒?”
“……是啊。”荆轲实在是双眼干涩到闭不上,否则不会教他察觉的。
“寡人要上殿议政,要不你再歇会,等寡人回殿一道用膳,顺便想想你要跟寡人讲什么课。”
她张了张口,犹豫片刻,轻应了声好。
待嬴政走到偏室里让宫人更衣时,她难以置信的把脸埋在床褥间。
太怪了,她所识得的嬴政,完全颠覆了她所听过的!他竟然一夜未眠看文书,上殿议政后还打算听她讲课……装得也太像了!
难道他不知道与她朝暮相处,她下手的机会多如牛毛?容她再强调一次,她可是刺客啊!
不杀他,她就救不了高渐离,要知道燕太子丹那个混蛋是压了期限的,只给她半年的时间,算了算,只到明年三月,况且也不知道那个混蛋守不守信。
不管了,管他嬴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杀了他便是!
打定主意后,荆轲开始思忖着要赶快找到武器,下手的时候她的动作会尽量快一点,至少让他少痛一点……
她想到脑袋打结,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待她张开双眼时,嬴政的背影再次出现在那张几后,她不禁怀疑时间停住了,正疑惑着,就听外头宫人低声问道——
“大王,已经巳时了,还不用膳吗?”
嬴政顿了下,蓦地回头,方巧对上荆轲的目光,他喜笑颜开地道:“既然醒了,一道用膳吧。”
“现在是巳时?”
“是啊。”他应了声,让内侍准备上膳。
她翻身坐起,一头鸦发如瀑倾落,丽人姿态尽显。
见状,嬴政不禁怔了下,心头又一阵颤动,教他皱起眉抚着胸口。
怎么近来老有这毛病,也许该找太医诊诊才是。他还没找到队友,再累生病也得继续撑。
吁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就着铜盆拧吧了手巾,轻拭着荆轲的脸。
荆轲被他吓得瞠圆水眸,动也不敢动。
“吓着了?”他笑问道,又替她擦拭了双手。他意外他的手心虽有茧,但长指纤丽,骨节匀称,简直跟女人的手没两样,莫怪那票侍卫一个个巴结他。“寡人礼遇贤才,唯有如此才能代表寡人的真心。”
他又抓起了荆轲一头云发,不禁赞叹这发丝如缎,细柔浓密,比姑娘家的发丝还要美,他抓了几次都滑手,于是改抓半束盘起,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簪替荆轲簪上,顺了顺落下的发丝,站到荆轲面前,只觉秀发映着丽容俏颜,长睫眨动时似有火星跃进他的心里,没来由的教他胸口有点发热。
“大王,奴婢上膳。”
嬴政倏地回过神,他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先用膳吧。”
咳……他方才打量得似乎有点过火,不知道荆轲介不介意。
荆轲是介意,但她介意的是他竟替她梳洗!他谁呀?嬴政耶!收买她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吧,更重要的是她怎会莫名其妙睡死了?!她分明是要等他回殿,怎么一阖眼就睡死了过去,她这丢人现眼的刺客,早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愤愤地跟着嬴政来到外殿,用着太官准备的珍馐,可惜的是她实在食不知味,不断暗斥自己疏于防备。
“不合你的胃口?”嬴政见她不怎么吃,关心的问。
荆轲顿了下。“不是,这膳食极好。”
“那就多吃点。”嬴政勤快地替她布菜。
怔怔地看着他,她这才想起方才替她梳洗的水是温的,就连这膳食都是热的……难道他是在等她起来后一道用膳?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整个没劲。
面对燕太子丹那种货色,她心里早就生出百儿八十种的凌迟手段,照道理说,原本也适用在嬴政身上,可他的款待大出意料之外,这样是要她怎么下手?
用过膳后,荆轲一抬起头,就见嬴政那双充满威仪的眼眸正噙着笑,带着期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顿时感到五味杂陈。
但是身为刺客,她岂能如此轻易被收买,她必须用双眼证实他的虚实,所以她当真开始替他讲课了。
“……可如此说来,这墨家所说的爱岂不是像是行商一样?”
“嗄?”荆轲一脸呆愣。
“可不是吗?所谓兼爱天下,等于有目的的去爱,得到相对的报酬维持平衡,这不就和买卖差不多?”
她神色不变地看着他认真学习的神情,不敢让他发觉她方才有点走神,连忙挤出回应,“大王,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见他等着下文,她头痛地往下解释,“所谓以相利相爱解相恶相贼,这里头说的利,指的是义,利之天下众生等于义之天下众生。”
“喔……那么爱呢?”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嬴政又道:“寡人明白义之天下,但爱之天下,这个爱指的是什么?”
荆轲这才发觉自己又莫名走神了,她连忙要自己振作起来。“所谓兼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见他似懂非懂,她耐着性子道:“简单的说,当你对待别人如对待自己,这就是爱的根本。”
“若是如此,寡人的臣子会跑光吧。”他低喃道。如果用他上工的时间要求他们比照办理,他怕咸阳城会成为一座空城。“不过……就试试吧。”
她的眼角抽搐了下,她怎会忘了他是个可以彻夜审竹简公文的人,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所谓爱,就是当你懂得怜惜疼惜,那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真想知道那些竹简上头到底都写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嗯……相当无形之物,恐怕是可遇不可求了。”嬴政迳自下了注解。
荆轲无言,随他解释吧,反正她本来就不冀望他能懂多少。
“是说荆轲既是墨家子弟,也等于是遵守墨家之道。”
“当然。”
“既是要怜惜又要疼惜,可为何昨儿个你把寡人的后宫夫人打成猪头?”他上殿议政后,太医夏无且跟他禀报了几位夫人宫女的伤势,没什么内伤,都是些皮肉伤,但昨儿个只有稍肿,早上他被急唤而去,才发现一个个都肿成猪头,伤势可比阿蕊还严重。
荆轲抿了抿嘴,硬着头皮道:“在下兼爱天下,视他人为己身,但这自然是有先后顺序,假设诸位夫人惜物,在下断不会出手,这天下乱世,有太多百姓饿死路旁,然夫人们却对吃食相当轻慢浪费……但不管怎样,在下确实是做得过了,请大王降罪。”
实际上,她是天生劣性难改,尽避以墨家之道为分寸之行,一旦被踩到了底线,脑袋里的那根理智线就会跟着断裂,不过这点私事是不需要跟他说明的。
“寡人明白了,就好比寡人痛恨着李斯,所以把他发派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是绝无可能怜惜他半分。”
就当是这样吧,荆轲消极地想着,懒得多加解释。
“所以兼爱,以小取而言,便是把他人当成自己一样去爱。”
“是。”
“那么,你爱寡人吗?”
荆轲沉痛地闭了闭眼。打晕他吧,打不晕他,换她装晕,至少可以停止这种无止尽的询问。
“爱,一如在下爱着一花一草。”最终,她强迫自己彻底贯彻墨家之道。
她爱这世上的花草,但是有毒的花草,她会踩死,以免祸害他人。
是的,没错!嬴政手握百余万大军,乃是乱世之毒,所以除去他,等同除去战事,所以刺杀他是正确的,就算没有燕太子丹的胁迫,她还是该刺杀他。
“寡人也爱你,一如你说的怜惜。”是啊,他担心荆轲吃不好,这算是怜惜,对不?
荆轲瞪着他,很想活活掐死他,心里恨恨的月复诽着,你妈的爱咧,你最好懂啦!但面上却扬起足以融尽冬雪的灿烂笑容,准备让今天的课到此结束,可是——
“荆轲,听寡人之言,千万别在那票侍卫面前如此展颜露笑。”嬴政忧心忡忡地道:“那些侍卫都是寡人千挑万选的,要是杀了得再重新挑一批训练,容易良莠不齐。”
蓦地,荆轲刷成晚娘面孔。
可恶,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笑脸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会这样?她的本事和绝活在他面前都成了渣,她还能怎么杀他?!
庆幸的是,晌午之后,有臣子有急事要奏,荆轲终于得了个空可以溜出太平殿,哪怕赢政派了两名内侍跟着,她压根没放在眼里,绕了两圈就把两个内侍给甩到天涯海角去。
回庆平阁之前,她特地绕到后宫瞧瞧情况,和昨儿个相比,今儿个这里静得像座死城,简直就跟守丧没两样。
这倒有点麻烦了,她想找人却找不到人打听。
想了下,她只好踏进昨儿个光临过的殿宇,才走了两步,迎面而来的宫女一瞧见她,双腿一跪,竟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
荆轲有点愧色地挠了挠脸,恭敬地问:“请问庆夫人的寝居在哪儿?”
爆女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娘娘,这里没有庆夫人……”说完,两泡泪已经在眼眶边待命。
“没有庆夫人?”荆轲思忖了下,再问:“昨儿个在这殿上安静用膳,从头到尾都在吃的那位夫人在哪儿?”
“娘娘说的是楚夫人,楚、楚夫人的寝居就在……要奴婢带娘娘去吗?”宫女紧张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到最后只能垂着泪问。
荆轲无语问苍天,她实在没打算把人给吓成这样,她口气温和的请宫女帮忙带路,宫女畏畏缩缩的领着她,一来到楚夫人的寝居前,人就一溜烟地跑了。
荆轲不以为意,直接走进小殿,相较之下,这里的宫女似乎算少,她都踏上长廊了,还不见半个宫女。
她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来到外室门外,正伸手要推门,门就被打开来了。
“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开门的楚夫人噙着娇憨的笑。
“庆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那时我不是要你到燕国吗?”荆轲板着脸问。
楚夫人呵呵笑道:“慎防隔墙有耳,先进来再说。”
荆轲没辙,跟着她直入内室,这才有宫女上前备茶,随即便退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