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到了哪里了?”
“青江。”
“再探。”
“是。”
一道青色影子如风一般,眨眼间消失。
黑檀木雕石榴蝙蝠书桌后,一名凝脂红唇的锦衣少年端坐在铺上厚垫的黑檀木宽椅上,一整排大大小小的狼毫倒挂在青玉笔架里,江烟墨、潮川砚搁在一旁,最醒目的是磨得发亮的翠玉金蟾蜍,蟾蜍背上的疙瘩似乎变小了。
俊逸少年手里拿了一本书,别人看的是打发时间的文史典籍,他拿的是账本,一页页新墨的气味犹在鼻间萦绕,一行行的帐目令人怵目惊心。
不是伤天害理的惊心,而是高得吓人的数目,这些年来累积的金额,足以买下半座城池。
“少爷,你要用膳了吗?”穿着云青色服饰的小厮上前询问,淡然无波的眼中透着一丝精明。
“再等一会。”若帐没算完,那人又要怪他怠惰了。
“少爷,小小小姐说,银子永远是赚不完的,但饭一定要吃。不吃饭便成仙,白骨一堆葬岗头。”他可是很尽责的小厮,不忘时时提醒主子用饭,不要饿着自己的肚皮。
“二条,有没有人说你话很多?”扰人。
正经八百的二条忽地咧开一口白牙。“少爷明察秋毫,百忙之中还注意到小的,小的太开怀了。”
“少在那耍宝,饭呢?存心饿死你家少爷不成。”光会耍嘴皮子。
“来了,少爷,你的南煎丸子、炒肚片、糟溜鱼片、锅塌豆腐和核桃鸡丁,一盘炒青菜是开阳翠蔬,汤是莲藕炖排骨,清肺补……”
“够了,不用念出菜名,你当在酒楼点菜吗?”他真当他是跑堂的,把菜名背得滚瓜烂熟。
“少爷,小的是怕你吃得不开心,若有一道不称心的,小的马上替你换下。”他小厮兼丫头,替主子布菜。
红袖添香?
啐!那是什么玩意,少爷的书房从不兴那一套,整个“敬月轩”除了几个打扫的老婆子外,看不到一个正值花信的娇美俏婢,清一色是男的,长得还不怎么能入眼。
不过这是主子的怪癖,下人不予置评。
看惯了妻妾之间的争宠,深受其害的锦衣少年不愿重蹈覆辙,他把心房关得紧,只允许一人进出。
“索子在干什么,我交代他的事办好了吗?”这些年来,跟着他最久的这两人算是他最得用的左右手。
“索子还在庄子上呢!少爷的吩咐他哪敢听一是二,绝对办得妥妥当当,不让少爷你失望。”少爷的心思,他们多少知道些,但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言之于口。
“你这几年越来越油嘴滑舌,是我性子太好了,惯得你越发轻率了。”现在想想,的确是太纵容了。
二条装出很惶恐的表情,“少爷,小的只踏踏实实的做人,本本分分的做事,老实的像根木头一样。”
“有你这样的木头,有哪间屋子盖得起来。”他每道菜都浅尝几口,不太有胃口,仅吃七分饱。
“是的,少爷说的是。”他恭敬的一弯腰。
“你还有事?”拭了拭嘴,他放下筷子。
“少爷,小小小姐过了青江了,我们要不要十里相迎?”有几年没见到那位神采飞扬的小小小姐了,她总是在笑,眼神散发出温暖的碎玉光采,又透着柔和的慧黠。
“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吃里扒外。
“主子说谁是谁就是,小的绝无异议。”二条机伶地拍起马屁,好不夸张地把主子当成神仙来膜拜。
“哼!算你会说话,备马。”每次都是他等她,这次也不例外,去迎接这位迟迟归来的娇客。
打从苏小小离开后,头一年她倒是照约定,来往得很勤快,十来天来一回,一回住上个几天然后再离去。
有时是赵玉娘陪着她,顺便探望老是写信诉苦的苏承文,有时是苏胧月陪妹妹来走动走动,甚至是苏承武也来了不少回,帮大哥处理一些酒楼上的琐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因为飘香酒楼刚开张不久,有些东西在供应上难免手忙脚乱,酒楼内的人手和两位小东家有磨合上的困扰,在了解彼此性子前,磨擦和冲突不时发生。
毕竟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才九岁,两人年纪加起来还没二厨的岁数大,要令他们服气得拿出实力。
好在苏小小拿出的食谱镇得住人,客人贪鲜爱吃,厨房的师傅们心服口服,时间久了,他们也渐渐接受东家的年幼,总之只要有能力者居之,能撑起大场面的就是酒楼主人。
一、两年后,飘香酒楼打出了名号,上下一心未再起纷争,一切照苏小小当初所想的,自产自销自经营,养殖场扩大了一倍,鱼、虾、蟹养得又肥又大,最后还种上果树,水果拼盘也深受客人喜爱,饭后来一盘能消食。
酒楼的经营如预估的成功,有两位东家的镇场和管理,觉得没她的事的苏小小也就渐渐的少来了,顶多每隔半年推出几道菜色,原则上她已经很少出现,形同甩手掌柜。
没办法,齐正藤和苏承文都太忙了,十次有九次都没空招呼她,她来了也是发呆,翻翻做得比她完善的账本,更多的时间无所事事,她都不晓得为什么而来,便有点意兴阑珊。
尤其是齐正藤,齐向远瞧他酒楼打理得不错,有经商天分,遂将旗下的部分产业拨给他处理,不负所托的齐正藤一接手后,竟将手中的产业扩充一倍有余,生意蒸蒸日上。
于是,他更没有时间于小儿小女的打打闹闹,就连飘香酒楼也丢给苏承文一手处理,他专心在自家事务上。
慢慢地,两人越来越少见面,除了信件往来。
苏正通参加三年一次的春闱没考上,又准备下一回的科举,在这段期间,闲来无事又手边有闲钱的苏小小,在买了地后又不安分,她搭起棚子,弄了十几座温室种反季节蔬果。
也该说她运气吧,其实一开始她是一窍不通,不知怎么随便一弄就成,花了一年时间真的种出反季节蔬果,又用了一年搞出樱桃、苹果、草莓、香梨等果类,几十亩地就用来种水果,成果斐然。
才十三岁的苏小小真的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婆,她名下只有两间米铺和一座酒坊,可是拥有的土地已有四、五百顷,还在持续增加中,预估等她出嫁时,定有良田千顷的嫁妆。
因此你忙,我也忙,苏小小和齐正藤这对自幼感情好的知交,有将近两年没见到面了,不是她来了,他刚好出城,便是他去平阳县寻她扑了个空,她又到外地买田了。
种种的阴错阳差,两人错过了彼此最重要的成长期,如今已十五岁的齐正藤悄然无声的接下父亲手里大半的产业,俨然有当家作主之势,齐家其它人见状有点急了,包括方氏。
“呃!少爷,小的……呵,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禀报。”他会不会被剥去一层皮,往乱葬岗一扔喂狗?
正欲起身的齐正藤睨了他一眼,“说。”
二条干笑着,硬着头皮开口,“方才小的送膳途中,遇见夫人身边的彩绢姑娘,她说夫人有事请少爷过去一趟。”
“有事?”他眼中快速闪过一抹嘲讽。
“听起来似乎很急,彩绢姑娘一再强调夫人很想念少爷,你若不到“茗芳院”尽孝,夫人便会亲自来寻你聊聊。”夫人的性子也太极端了,不是喜便是恶,没见她对二少爷和颜悦色过,总是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面孔。
方氏很少主动找她的大儿子,像是早已放弃齐正藤这个嫡子,将他归于与她水火不容的婆婆那边,似乎他于她不是母子关系,而是债主,她只要一见到他便面露厌恶。
相反地,方氏对小儿子齐正云相当溺爱,连带地也很疼爱长相肖她的女儿齐无双,在她心目中,这一儿一女最为重要,旁的庶子、庶女她一概不理,放任他们自生自长。
方氏的想法与天底下的母亲并无不同,只要不触及她儿女的利益,她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但是敢有非分之想的,她一个也不饶过,在萌芽之际先硬生生的掐断。
“嗯哼,她一日不找我麻烦便不痛快。”他对所谓的亲情已不奢望,她再瞎折腾只是毁了薄弱的母子之情。
“少爷……”你别生气了,要心平气和,气坏了身子不是自己吃亏,划不来。
“去叫安盛把马匹准备好,一会儿我就走。”除了那些她自个儿爽快的糟心事外,她还能找他做什么。
齐正藤冷静的面容上有深恶痛绝,以及不易发觉的不耐烦,眼睛锐利有神。
“是的,少爷。”果然还是小小小姐魅力大,城墙也挡不住,少爷沸腾的心飞奔而去。
安定、安盛是外院小厮,他三年前才收的家生子,由庄子来的,和齐府盘根错节的关系涉入不深,专管外间的事务,而二条、索子是真正的心月复,随时跟在主子身边听候差遣。
除了这四人还分有内管事、外管事,他们全是齐正藤的人,他用他犀利的手段收服了他们,在一番的整顿后,齐府的下人再无一人敢小看行事作风雷厉风行的藤二少。
“你还真是个大忙人呀,忙得想见你一面都得三催四请,连我这个被人遗忘的母亲也得往后压,等你八百年有空再来问安一声。”他那张脸,长得还真叫人讨厌。
齐正藤的面容说是肖父,其实更像他祖母,老夫人年轻时是江浙一带的大美女,当年的老太爷对她一见倾心,打败了不少对手才娶到美娇娘,他们曾经也有一段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可惜因为老夫人想亲上加亲,毁婚另娶,强迫唯一的儿子娶她的外甥女,也就是如今的周姨娘,老太爷是商人,不肯违背诚信,因此恩爱夫妻撕破脸,一直到老太爷几年后过世,两人都未和好,成为彼此的遗憾。
“既然娘晓得我人忙事多,有什么事就直截了当的说,犯不着拐弯抹角。”迎面而来不是关怀言语,而是令人寒心的冷嘲热讽,不抱任何希望的齐正藤也冷了脸,口气不快。
“怎么,娘找你说一句话也这么不耐烦,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生你、养你可不是让你来忤逆我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果真是来讨债的孽种,生来坏她运道。
“请娘长话短说,我很忙。”他肯站在这里听她恶语连篇是出自孝道,她最好不要把他最后的底线给踩了。
方氏恼怒地放下手上的茶碗,“反了你,翅膀硬了就想飞是不是?早知道你是来吸我血、刮我皮肉的孽胎,当初就该狠下心掐死你,省得日后来造孽,给我难受。”
闻言齐正藤神色未变,听多了也就麻木了,“娘教诲得是,一时不察悔误终身。”
“你……你这个孽子……”方氏气得十指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