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翎一见眉清目秀的隽哥儿居然没拿过笔,她心里气得要把皇甫婉容给凌迟了,家里穷是一回事,但她好歹是县官之女,也识些诗文,教些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成吗?自个儿不成器还拖累孩子。
成为皇甫婉容的凌翎重生已月余了,头几日她因为头部受伤而浑身乏力,休养些日子后身子渐渐好转,当她发现儿子居然目不识丁时,震惊之余她便着手开蒙之事。
她真的没想到皇甫婉容会这么穷,除了小谢氏匆忙丢下的五两银子外,钱匣子里只剩下二两多的碎银,那点钱割一斤肉,买二十斤米、二十斤白面,再买一些日常用品就没了,更别提买药补身。
不过什么都能省,笔墨纸砚不能省,光是买文具的银子就花了三两,如今她手上连一两银都没有。
眼下,她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想办法弄钱。
“是发呆,不是呆呆,来,跟娘说一遍。”启蒙要趁早,她这女儿不要求她精明,最起码要灵慧点,别被人骗。
凌翎不晓得她何时会走,就像她不知为何会在皇甫婉容的身体醒来,她的上一辈子最渴望的是有个自己的家和一双可爱乖巧的孩子,如今也算是“美梦成真”了,她打算尽可能地带好两个孩子,除了弥补前一世的缺憾,也能让他们过得好。
虽然这一个家少了父亲的角色,但是她并不介意,若是身边真多了个丈夫,她还真不知要如何应对。
现在这样就很好,她想,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发呆。”莹姐儿跟着念,小模样很是惹人怜。
“嗯,是发呆,娘有时绣累了就想休息一下,这叫放空思绪。”她是常常走神,不自觉的回想过往。
上一世死时刚过三十岁生辰,当时她正听闻可以返回故国了,喜极而泣,谁知她是回来了,却是装在黑漆福字棺木中被运回,魂魄坐在棺木上入关,却连家门都到不了。
她的兄弟们前来接灵,就在兄妹、姊弟要碰面之际,凌翎忽觉有一股困意袭来,当她再有知觉时是被痛醒的,身上盖着花色已褪的被褥。
“喔,放空……我也要学……”莹姐儿很兴奋地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的眯着眼笑。
闻言,凌翎失笑地揉揉女儿稍微长点肉的面颊。“这不用学,等你长大了就会,以后你有得是机会。”
若一直养在闺阁中,还能不无聊死。
凌翎是在京城中长大,是凌太傅最宠爱的小女儿,打小要什么有什么,凌太傅简直把她宠上天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擅长骑马、射箭,整日跟着兄弟们疯玩,还去过同人馆。
同人馆是外邦使臣与非本国商人居住的会馆,外邦使臣较少,通常是来做生意的商人居多,语言很杂,常和哥哥、堂哥堂弟混迹其中的她不仅学到他们的语言,还学到怎么做生意,哪国的丝绸最便宜、哪国的瓷器最好卖,她一清二楚。
这些本事让她日后多了很多便利,摊上一个糟心的公主后,她成了无所不能的全才,既要为荒唐成性的公主排除万难、分忧解劳外,还要为她的奢靡过度找财路。
要不是公主太会花钱了,凌翎说不定会是全突厥最富有的女商人,美貌加上才华,根本不愁嫁。
“娘,我跟你学刺绣,绣好看的花好卖钱,给莹姐儿买新衣服。”莹姐儿盯着绣了一半的绣布,她看不懂上面绣了什么,只觉得好看,娘绣好了就可以拿到县城卖钱。
以她的年纪只知道有了银子就有香喷喷的米饭吃了,再淋上剁得细细的肉酱,她一次能吃两碗白饭。
看到莹姐儿身上有些过小的衣裙,凌翎笑着搂了搂她。“等夜嬷嬷回来就有银子了,娘给你和哥哥扯几尺布,咱们都穿新衣服好不好?还给莹姐儿买头绳和头花。”
皇甫婉容的身子太弱了,略通医理的凌翎在自行调理下养了快半个月才好了些,手上也没有银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想了想以她目前的身子状况,走是走不远,吃重的活也干不了,除了拿手的刺绣外,旁的事也没法干,为了糊口,便拿起针线试试水温。
幸好当年夜嬷嬷机警,在皇甫婉容被诬陷“偷人”之际,略略收拾了一些细软,往包袱中塞了几张银票和碎银,以及大爷临出门赶考买来送给妻子的几块布,他们才撑得到今日。
银子和银票早花完了,倒是几块细绢、白绸还留着,凌翎取出其中一块细绢裁成方帕大小,以她多年的绣功绣上图样,让夜嬷嬷拿到城里的绸缎庄卖,所得的银两再买些粮食、布料回来,改善窘困的生活。
不过太操劳她还是吃不消,当她还是凌翎时,一天绣三、五条帕子不成问题,信手拈来的小事,可是一到皇甫婉容的身体,两天能绣好一条帕子就该偷笑了,她先绣了两条让夜嬷嬷拿去卖,得银一两七,下半个月的吃食便有着落了。
而后养着养着较有力气了,庄子里正好有一大片竹子,她便剖竹细分,将双面绣做成竹骨团扇,以更高的价钱待售,她非常需要银子,坐以待毙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一名和亲的女史需要做团扇吗?
要的,如果遇上一个刁钻,不跟人讲道理的公主。
这位去突厥和亲的公主在未出阁前便是我行我素的性情,她想要的东西必须马上送到她面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延误。
因此和公主最亲近的女史什么都要学,跟宫人学、跟匠人学,学了一身的手巧奇技,久而久之,凌翎几乎是无所不会,到了突厥后过了几年,她甚至连兽皮都会剥,硝制成皮子。
身为太子太傅最宠爱的么女,她何须成为陪嫁的女史,她爹不同意,凌府上下也不允许,只想她许配一门美满婚事,夫唱妇随,夫妇和睦,和和乐乐地过好自个儿的日子。
都怪有一年她随父亲入宫,庆贺皇上万寿节,才六岁的她明明个头不大,却被兰妃之女丰玉公主一眼盯上,死皮赖脸地硬是指定她为伴读,非要皇上宣她入宫不可。
那时兰妃正得宠,皇上二话不说的点了太傅之女为公主伴读。
此后十年她便是宫中常客,公主一召就得入宫,平时伴读,离了御书房便是玩伴。
凌翎自幼聪慧,很快地便顺了公主的毛,虽然公主骄纵任性,但她在宫中的日子还是过得很舒坦,和公主两人常是捉弄别人的同党,她才不是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小可怜。
几年后兰妃失宠,宫里多了宠冠六宫的孟婕妤,两个人争得厉害,也斗得风云变色,后宫之中就被这两个女人弄得乌烟瘴气,连一心向佛的皇上也管不住,由着她们去闹。
闹着,吵着,公主及笄了,要物色驸马,偏偏此时突厥大军在边境打了一仗,烧杀掳掠了十几个村落,被守关将士打了回去还大言不惭,说要是不送公主来和亲便要再开打。
朝廷闹成一片,主和、主战的文官武将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候的枕头风非常中用,孟婕妤的一番枕边细语下,身心得到大满足的皇帝便下令丰玉公主和亲突厥。
圣意已下,丰玉公主不管如何哭吵,甚至闹到圣驾前,还是改不了和亲的命运,此行已定。
无法改变圣意的公主,性格变得更蛮横了,痛恨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连无力挽回的兰妃也成为她痛恨的对象,她一个人不好过,便要所有人跟她一样不好过,一起毁灭。
那时凌翎已经订亲了,再三个月就要成亲,她的未婚夫是她自小就认识的宁将军之子宁玉晟,年十八,大她三岁,青梅竹马的两人打小靶情就好,情意切切的如同一个人。
要嫁到茹毛饮血的突厥,公主可是见不得人好,她一看到眼染喜色的凌翎,不乐意了,竟然以死相胁,既是伴读也该是陪嫁,她要皇上封凌翎为女史,陪同嫁至一片荒凉的关外,否则宁死不嫁。
凌府满门一听闻,惊得大骇,凌家父子还在金銮殿跪上一整天,请圣上收回成命,但是皇上一句——朕的女儿嫁人,爱卿的女儿陪不得吗?要不要朕把皇位让出来。
凌府不敢求了,再求便是逆上。
不过他们还是走了路子,请太子出面求情,看在太子的面子,皇上同意三年后可归。
凌府进宫谢恩。
只是此举又激怒了丰玉公主,她另有打算。
适时,宁将军母丧,宁玉晟也得守三年孝,所以婚期往后延三年也是可行的,待出了孝期再议婚。
然而三年后,凌府长子前往突厥接人时,已为突厥王妃的丰玉公主怎么也不肯放人,还冷诮的说:“人是不可能给你,但是要尸体简单,本妃陪送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口。”
凌云峰是被突厥士兵驱逐的,扬言王妃有令——再入突厥地界刖其双足,不得全身而退。
凌家人被赶走一事,事隔三日才传到凌翎耳中,她气不过的找公主理论,为此还和公主闹得不愉快,差点也害其他女史、女官受到牵连,被送给草原上骁勇善战的勇士。
“我都回不去,你凭什么回去?”
丰玉公主愤怒的大吼,凌翎无声的落泪。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妥协,以十年为限,在十年期满后凌翎可以迳自离去,但是在这期限内,公主要她做什么她都得做,不得有任何违逆,她是公主的钱袋子和万能女史。
凌翎捞钱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她仗着公主的势开采宝石,并大量搜购皮毛和药材,差人运往京城兜售,再让人以公主之名运来盐和江南的茶叶、布匹,卖给突厥人。
她两相得利,经手的银两每年有数百万之数。
可惜公主太会花钱了,一下子要建宫殿,一下子要盖别院,嫌突厥什么都缺,高价购买关内各项物事,还曾花费上百万两运冰,也曾为了想吃鱼,不惜路途遥远运来十尾武昌鱼。
凌翎赚得多,花得也快,所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攒钱的法子,她还得为自己存返乡的路费。
谁知十年一到,丰玉公主怀着她第三个孩子,由于孩子过大,有性命之虞,此时此刻的凌翎根本走不开,她必须确保公主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才行,否则公主出事她也别想活命,还没抵达家门便已人头落地。
再说打小的情分加上十年的异乡相处,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公主的孩子是凌翎看着出生的,他们喊她女史姑姑,当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份情谊也就越弥足珍贵,凌翎像个姊姊般管着爱胡闹的公主。
等到公主生下第三子,坐完月子,突厥爆发大规模的内战,这下凌翎想走也走不了,到处在打仗。
打了好几年终于平静了,凌翎也已三十了,当年的青梅竹马早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她当下有种不知往哪去的茫然感,她不晓得还能不能做回那个单纯的凌府千金?
但是她还是要回去,思乡之情快将她折磨死了,她想爹,想娘,想十几年不见的哥哥、弟弟。
鲍主来送行,赐了她一杯饯别酒,此后天南地北各一方,再也不相见,一路好走,不再思乡。
凌翎一杯下肚后就没再清醒,她被安置在楠木福棺中运回京。
原来到了最后,公主还是没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