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中注定两方人马得结伴而行。
无名告知,由于山崩路断,出了寺庙就得改道而行,从东北隅绕到靖城就能走河道,河道四周山谷环绕,因有温泉池水,终年不结冰,靖城也因而发展成一座热闹山城,抵达河谷码头,就能雇船前往京城。
既然得走水路,要赶路也难,沈元卿于情于礼仍邀温晴主仆同行,也有个照应。
这一次温晴大方接受,临行前还不忘留下一笔香油钱。
石飞、程皓骑马在前,小丹主仆的马车在中间,沈元卿乘坐的马车则殿后,由叶东飞、李乐驾车,按着老住持所指引能通行的山路,倒是顺顺利利的来到村东聚落,没想到那里已有小僧备膳等候,一行人用了膳,继续朝北赶路,终于在天黑前抵达靖城。
这里的确是个热闹山城,灯火通明,商家林立,一行人直接来到码头,因积雪断路,不少商旅都得转到这里行船,客栈里挤满人,驿站虽简陋,但天寒地冻,有炉火可取暖,同样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潮。
码头旁,停泊不少大小商船,有船员忙着上下搬货,也有提着行囊上下船的旅客,看来,靖城还是个不夜城。
沈元卿一行人沿着码头走,不久,石浪就见龙庆寺一名眼熟的小僧伫立在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船上,他一扯缰绳,下了马背,穿过人潮,与小僧交谈一会儿,立即回到马车旁,向主子禀报,“爷,老住持深知租船不易,特别要小僧早一步过来打理,租的船虽然不是最舒适的,但有小厮、丫鬟照料三餐及日常。”
“嗯,招呼晴儿主仆上船,再拿谢酬给小僧,让他带回去给住持。”虽是出家人,但行事周全,莫怪能在皇室所属的庙宇任住持了,沈元卿心想。
“是。”石浪跟程皓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一行人往船停靠的方向移动,准备搭船。
突然间,前方一阵骚动,一行人再往前走,就见前方围聚一群人,呼喊声此起彼落——
“快来人啊,有没有大夫?”
“有没有人快去请个大夫来!”
“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儿啊!”一道妇人尖锐的哭泣声陡起。
沈元卿蹙眉,直觉看向走在身旁的温晴,见她拉起裙摆就往前跑去,还以手轻拍着旁人挤进人群。“让让!让让!”
“小、小姐啊!”小丹也连忙跟上,可是一对眉毛却皱得死紧,她就不懂,主子明明是个大家闺秀,可是有些时候连她这丫鬟都看不下去,很粗鲁的嘛。
沈元卿等人也快步跟上,挤进围观人群。
温晴一出现,人群的目光瞬间全落在她身上,不少人还看到失神。
沈元卿直勾勾的看着温晴,见她跪坐在地,倾前察看被一名妇人抱着、昏厥不醒的男童。
温晴沉静的为男童把脉后,很快的以大拇指指甲用力掐压他鼻孔下方的人中穴。
男孩突然大叫一声,眼睛慢慢张开。
“醒了!醒了,太好了,儿啊,你要吓死娘啊!鸣鸣呜……”妇人痛哭出声。
温晴拧眉,看着不到五岁的男娃儿,脸色青白,骨瘦如柴,仅有一身单薄的补丁布衣,她想也没想就解开身上的狐衣披风。
“小姐,你会受寒的!老夫人跟老爷会骂死我的。”小丹连忙阻止,但被小姐的目光一扫,她马上住了口。
温晴马上用狐裘披风将男孩的身子紧紧包裹住。
她这样的举动让围观的民众及哭泣的妇人全愣住了,他们都只是寻常老百姓,那披风一看就价值不菲,更别说男孩身上还脏兮兮的,这位姑娘真是个大善人。
叶东飞看到主子突然跨步上前,不解的轻唤,“爷?”
沈元卿没理会他,径自解下披风,弯身为温晴披上。
“小丹,不用……”温晴直觉回头,一看到竟是沈元卿,粉脸儿不由自主的泛红,但心里随即一喜,怎么也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下,这个说书人口中的寡情大将军会有这般贴心的举动。
“我是练武之人。”他说,彷佛怕她会推辞。
她没拒绝,披风上仍留有他的体温,与专属于他一种淡淡好闻的气息。
温晴朝他微微一笑,目光很快的又回到男孩身上,再看向同样穿着旧衣的妇人。“这位大娘,你孩子身体太虚,若不好好调养,只怕养不大啊。”
“我只剩下他了,呜呜呜……我倚仗的人都死了,就剩这孩子,来这里依亲又找不到人,什么都没有了,没这孩子,我只能死了。”妇人抽抽噎噎的道。
“祸福相倚,大娘不该有这么绝望的想法,还是……”温晴眼睛一亮,马上转头看着小丹。
“小姐,府里不欠人了,还有,中药堂不管磨药、洗药、打扫的奴仆全满了,你别再捡一些可怜人回去了!”小丹哪不明白有着菩萨心肠的小姐在想什么。
温晴没好气的瞪着长舌的小丹,她什么都没说呢,小丹就可以说这么一大串。
小丹缓缓的将头低下来,有些委屈的嘟囔,“是真的嘛,这一趟出远门,老爷跟老夫人可是叮嘱再三,还说要是小姐再带人回府,奴才就得离开,塞不下了,小姐舍得我走,我可舍不得小姐。”
温晴想了想,小丹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将头上唯一的一支珍珠发钗拿下来要送人。
但马上被小丹抢了去,又插回小姐头上。“小姐,你头上只剩这一支发钗,还是老夫人送你的生日礼。”
温晴有些受不了的横了小丹一眼,她的毛还真多,随即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睛又是一亮。“对了,不是有诊金吗,快拿出来。”
“咱们这一路上回去,都需要用钱啊,小姐。”小丹就是不肯掏银两。
小姐忘了,她可没忘,这趟出来,小姐可是信誓旦旦的说有种珍贵药草要在冷冽的冬天才有,偏偏老爷太宠小姐,真的被说服让小姐出来采药,怎料到处风雪路断,明明只有几天的路程,就这么东转西转的,花了她们一倍的时间,却什么也没采到,依照过去的惯例,铁定还得自费去买个药材充充数,小姐是这么说的——
一定要有药材,不然日后落个话柄,下回要出来就没那么自由了。
温晴无言,她差点忘了小丹基本上是个守财奴,她也不说了,起身看着沈元卿嫣然一笑。
沈元卿也绝,直接看向石浪。
石浪倒明白了,从怀里拿了一袋银子给那名妇人。“这些银子足够你买间小屋做个小生意,去吧。”
熬人先是怔怔的瞪大了眼,接着破涕为笑的拿钱抱着孩子,一再向几名贵人称谢磕头后才离去。
围观百姓莫不羡慕,觉得那对母女真是好运气,遇到慷慨解囊的贵人,但戏完人也该散,尤其那对外貌出众的俊男美女已带着奴仆步伐从容的往岸边走去。
“晴儿多谢爷施援手。”温晴边走边看着走在身边的沈元卿。
“那银两本该是你的,我这身旧疾若不是你,此刻绝不可能在这里,但再次给医药费,你拒收了。”他说得淡然。
“一病一酬,何况,像爷这样有陈年旧疾的病人可不是随便就能遇到,我还要谢谢老天爷让我遇见爷,可以磨磨我的医术,方成一代女圣医呢。”温晴心情极好,身上披着的是他的大麾,长了不少,还劳小丹在后方看着,免得被人踩了。
走着想着,蓦地,沈元卿突然伸手挡着她前进。
温晴不解的抬眸一看,才发现一名年约七旬的长者就站在她前方两步远,从他一身绫罗绸缎、披金戴银,身后有两名小厮随侍,后面那艘船更是金碧辉煌看来,他是好野人一枚。
沈元卿冷冷的看着他没说话,七旬长者也没理他,而是直指着温晴道:“姑娘小小年纪,口气可不小啊,老夫也有陈年旧疾,你要说得出来,我给十两银。”
温晴带着浅浅的笑意打量他的神色后,轻声道:“这么着,老爷爷……”
“什么老爷爷,我乃晋北城第一首富魏富,人称富爷,生平最看不惯小辈只知道吹嘘,不思长进!”
她望着魏富,不禁暗想,这人骂起人来还真顺溜,可见平时有多耀武扬威。
“走吧。”沈元卿示意她别理会,护着她就要往旁边走。
但温晴摇摇头道:“没事的。”她再看向魏富,说道:“富爷给我五十两银,我若说错了,再还给富爷。”
“五十两?!泵娘抢人啊!”魏富生气大吼。
“富爷可以不给,我也就不必看了,拦路的是富爷,不是小女子。”
意思是,这事儿是您老挑起的事儿,本姑娘都肯搭理了,您要不玩,是拦假的?
“哈哈哈……说得好。”叶东飞拍手大笑。
就连沈元卿都想笑了,他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柔和。
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表情变化,不过几名心月复可注意到了,他们飞快的交换目光,无声的笑了。
魏富看一旁的人都笑了,老脸通红,恼羞成怒的道:“不怕你赖老夫,就给。”
一个眼神,他身后的一名小厮立即递了一包沉甸甸的银两给走上前的小丹。
“上船再看吧,风凉如水。”沈元卿注意到自己的大氅对她而言实在太大了,无法贴衣保暖不说,也害得她不好走路。
闻言,温晴真想替他按个赞,真是大仁哥级的暖男!于是她微笑点头,表示听他的。
魏富也大方,手一伸,要让众人坐上他的私人豪华船只。
但沈元卿拒绝了,一行人转到右边小僧替他们张罗的大船,大有这傲慢富商要不识相,直接将他扔出船外的打算。
小僧找的船属中等,仅有上下两层,上层为厅,下层为房,但干净素雅,伺候的奴仆似乎都知道招呼的为何人,战战兢兢的将一行人带到暖呼呼的船内,备了温茶,也应了温晴要求,准备了文房四宝。
温晴为魏富把脉,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富爷的身子脏腑不调、心神不安、心失所养、心血不足。”
“念一大堆的,听不懂是什么。”魏富大手一挥,没耐性听那些话。
“爷患的症为不寐,亦即失眠。”她敛眉浅笑。
他一脸惊讶,虽然失眠症严重,但他富可敌国,又吃又补的,精神状况一直很好,并无一般失眠者脸色萎黄、神疲乏力之状,而且少有大夫能一把脉就看出。“好,说对了,姑娘怎么治?”
“以茯苓、五味子、灸甘草……”温晴边念边挽起袖口,再拿起狼毫笔沾墨在纸上写下几个中药名。
沈元卿不得不承认她又赢得自己一份敬重,除了好医术外,她写得一手好字,不似一般闺女的清雅,多了抹坚定,字如其人。
“连服三剂,健脾养心、养血安神,此外,忌怒、酒、辛辣食物。”
魏富看着她让丫鬟吹干了墨渍,交给自己的奴才后,忍不住问道:“就这样?”
温晴笑着点点头。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你收了我五十两银啊!”
“看病难道是做生意吗?”她答得也快。
“哪里不是?你不收钱了吗?只这一下功夫也太贵了,至少还来一些。”魏富不悦的伸出手要钱。
“行!你也将刚刚经过的时间还给我,我就还你银子。”温晴也干脆。
沈元卿勾起嘴角一笑,小丹跟叶东飞则是毫不客气的直接笑出声。
魏富气恼得差点没咬到舌头,“你、你这……时间过了就过了,怎么还?”
“所以,时间就是金钱,我可是把时间用在您老身上了呢。”
魏富吹胡子瞪眼,但也不得不服,突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莫名的笑了,但眉头一皱的又看向坐在一旁神情淡漠、只喝茶不语的俊美男子。“姑娘莫不是那个爷的媳妇吧?你年纪尚小,也没有梳妇人髻。”
温晴一愣,尚未开口,就被小丹抢先一步——
“我家小姐还没婚配,但也绝不会配你这老爷爷!”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多大把,还想老牛吃女敕草!”叶东飞也不屑开骂。
两人互看一眼,突然觉得好有默契,爽朗的握拳一击,再同仇敌忾的瞪着老不休的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