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神奇之处不仅在她的博学多闻上,还在她与一般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与期待上有显着的不同。
一般父母总是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好好的读书,参加科举考试,金榜题名,然后做个官老爷光宗耀祖。可是母亲却从不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反而告诉他行行出状元,重点在于学以致用。至于要不要去参加科考,一切皆由他自个儿做主,他将来若走仕途就去考,不想就算了,只要他开心就好。
他的母亲很博学、很奇特、很与众不同,但却是他在这世上最敬最爱的人。
想到这,想到母亲,他忽然整个人都释然了。
成亲这件事对一般人而言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因为他有位与众不同的母亲,所以在亲事上他拥有自个做主的权利。
母亲明确的告诉他,想娶什么人为妻由他自己做主,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选了就不许后悔,更不许三心二意,因为裴家不许纳妾,至少在母亲仍在世、管得着他之前她是绝不允许的。
也因此,他才会到了十九岁都还没有娶妻生子,因为不得不慎重其事。
饼去致使他在亲事上犹豫不决的主因并不是他没遇见欣赏或喜欢的姑娘,而是担心他喜欢的母亲会不会喜欢。母亲为他辛苦一辈子,他可不想娶个媳妇回家制造婆媳问题,让母亲受气。
可是现在他却拥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观察婆媳相处,明白母亲对儿媳会有何期望与要求的机会,他何乐而不为呢?最重要的是,不满意还可以休妻。这根本就是天下掉下来、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啊。
虽说眼前这媳妇并不是他自个儿看上的,这门亲事他更是被赶鸭子上架强迫完成的,但却不影响他的初衷,就像母亲所说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娶到一个好媳妇,最差的结果就是回到原点,如此而已。
得到结论的瞬间,裴翊不由自主的呆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起来。
说真的,对母亲他真的是想不服都不行。
瞧他在这里纠结挣扎的想了半天,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老早之前就对他说过的话,真是太无言以对了。
就在新郎官一连串的胡思乱想之际,花轿终于抵达位在云隐山半山腰上的裴家。
平日的裴家总是安安静静的,但今天特别热闹——当然不能跟兰府比——偌大的院子里摆着六桌酒席,人来人往的,一个个都笑容满面,看起来就很喜庆。
六桌的宾客有一半是裴翊生意上认识的朋友,另一半是同住在这山腰上的邻居们,虽然户数不多,但大伙携家带眷的也坐满了三张席次。也幸好有这些人的存在与帮忙,不然让娘一个人为他的亲事张罗这么一大堆事,肯定会累坏的。
在热闹喜庆的气氛中,新郎官将新娘子迎进门,与新娘子各执一端用红绿彩缎结成的同心结,立在高燃的大红龙凤喜烛堂前行拜堂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站在新房里,裴翊接过喜娘递来的秤杆时,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抹紧张的感觉。明明不在意,事到临头竟还是会紧张,这感觉真是奇怪。
不管如何,答案终于要揭晓了。
他拿着秤杆轻轻地挑起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一张涂着厚厚脂粉的新娘妆容慢慢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新娘子垂着眼,完全不敢抬眼看向他或是周遭这些前来凑热闹的宾客们,显得既紧张又羞怯。
可是即使画着浓妆,娇羞的低垂着头,他依然瞬间就将她给认了出来。新娘子真的是他当初在山上救的那位姑娘,也就是兰学士府的千金小姐,如假包换,他自信绝不会认错人。
所以,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如当初兰学士大人所说的,是为报救命之恩,所以以身相许?
裴翊呆呆的看着坐在喜床上的新娘,脑袋晕乎乎的。
“好漂亮的新娘子啊!瞧,咱们的新郎官都看呆了,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呢。”喜娘笑呵呵的开口道。
新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揶揄调侃的嬉闹声。
裴翊呆愣愣的被喜娘拉坐到新娘的旁边,随众人向他们抛欐金钱彩果,然后看着新娘子被喂吃生饺,在喜娘嬉笑的询问生不生时,羞羞赧赧的低声回了句,“生。”
众人顿时大笑出声,而他的目光却莫名的再也移不开来了。
最后,在喝完合画酒礼成后,他被众人赶出新房到外头去招待宾客时,竟还升起了一抹舍不得离开的念头,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何感觉了,就是晕乎乎的,脑袋糊成了一片的感觉。
“娘,您睡了吗?”
听见儿子的声音突然从房门外传来,原本正准备要躺下歇息的裴母忍不住轻挑了下眉头。
今晚可是儿子的洞房花烛夜啊,这个时间,这傻小子不去入他的洞房,跑到她这里来做什么?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开口应了声,“没,进来吧。”她起身披上外衣。
儿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脚步因醉酒而有些虚浮踉跄,但神智看起来还满清醒的,紧皱的眉头就是最好的证明,说明他此刻正为某个或某种想不透的难题所困扰着,需要她的帮助,不然他今晚肯定会睡不着。
没急着问什么事,她先让儿子坐下,再替他倒了杯水让他喝下,又见他用力的甩了甩头,让自己更清醒之后,她这才开口。
“什么事让你这么困扰,连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都无法转移你的注意力?”她开口问道,完全就是调侃的语气。
“娘,儿子头痛欲裂,您就行行好,今晚别从儿子身上寻开心了。”裴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向母亲求饶的苦笑道。
“这时间你应该待在新房里陪你媳妇儿,半夜跑到这里来,娘没训你一顿你就该偷笑了,还敢有意见?”裴母没好气的白了儿子一眼,却也没继续调侃他,直接道:“说吧,什么事?”
“新娘子真是兰大人的千金。”裴翊说。
“然后呢?”裴母平静地问道。
裴翊呆愣了一下,有些不解的看着母亲,问:“娘,您都不觉得惊讶或怀疑吗?”
“惊讶什么?怀疑什么?”
“门不当户不对的,兰大人为何会把独生爱女嫁给孩儿,他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目的?孩儿实在是想不透。”裴翊眉头紧遵的说。
“儿子啊,你这根本就是庸人自扰。不管兰大人为何将独生爱女嫁给你,你先问问自己,咱们家有什么能让兰家觊觎的?没钱、没权、没名望、没地位,有的就只有这间远离繁华城市,位在半山腰上的破房子和咱们母子俩的两条命,你说人家能从咱们家得到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儿子才想不通,才觉得奇怪。”
“所以娘才说你庸人自扰。”裴母忍不住傍了儿子一个白眼。“既然咱们家没什么好失去的,别人有何目的又与咱们何干?”
“可是兰姑娘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裴母愣了一下,不懂儿子话说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那边去了?
“咱们家是没什么好失去的,但是她呢?一个知书达礼的千金闺秀,原本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继续过着富贵显赫、奴婢成群的生活,如今却下嫁到咱们家,她所失去的该怎么办?”
裴母闻言露出些许怪异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看着儿子,半晌没有说话。
“娘怎么这么看着孩儿?”裴翊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么快就喜欢上人家啦?”裴母似笑非笑的瞅着儿子缓声问道。
“什么?”裴翊呆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娘在说什么啊?孩儿只是觉得既然咱们不会失去什么,却害了一个姑娘的人生就这么毁了,感觉有些不公平。”
“是你要求结这门亲,强迫兰家小姐嫁给你的吗?”裴母问儿子。
“当然不是。”裴翊反射的回答。
“那就是了,难道别人要跳河或是上吊自杀,明明与你无关,你也要把责任揽在自个身上说是你的错吗?”说着裴母摇了摇头,叹息的对儿子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认真、太正直了,简直就是个大傻瓜。”
“娘,哪有做母亲的说儿子是大傻瓜的?”裴翊哭笑不得的抗议。
“你不是傻瓜是什么?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了,就你这个傻瓜会在娘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裴母白眼道,然后像是赶苍蝇蚊子般的挥着手,赶儿子离开,“走走走,好好的去享受你的洞房花烛夜,娘要睡了。”
被母亲赶出房门的裴翊满脸苦笑,只因为他还有一个很困扰的问题想向母亲请教,只是有些难以启口,还来不及说,人已被母亲给赶了出来。
真糟,这下该如何是好呢?因为他没来得及开口的问题正与他的洞房花烛夜有关,问题没解决,他没法走下一步啊……
“夫君?”
在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明明是那么的悦耳,却让他不由自主的浑身一僵。他转头看去,只见他的新娘子举着烛台正朝他缓步走来。他没让她走过来,而是自己迎了上去,只因为母亲刚才说要睡了,他不想让两人的对话声吵到母亲的安歇。
“你怎么还没睡?”他伸手接过她手上的烛台,低声问道。
“夫君一直没回房,妾身担心你会不会睡在浴间。”她轻声道。
“有事与母亲说,所以去找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他解释。
“说完了吗?”她问。
他点头。
“那咱们回房休息吧。”她对他微微一笑道。
他找不到理由拒绝只能点头,然后和她一同走回房,关上房门。
烛台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之后,房里安安静静的再没有其它声响,也没有其它动作,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兰郁华等了一会儿都等不到他的任何举动,只好选择由她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开口走向他道:“夫君,让妾身帮你更衣。”
“不用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先睡吧。”裴翊反射性的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摇头道。
在洞房花烛夜时被夫君说有事要处理,还露出这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这对任何一个新娘子来说,都像是被人狠打了一巴掌一样。
兰郁华此刻的感觉就像突然挨了一巴掌一样,痛得她不由自主的眼眶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虽说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嫁到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在生活上定会遇上许多的难题与磨难,甚至是刁难与难堪,但是她从未想过第一个给她难堪的不是婆婆,也不是生活上的贫困,而是她的夫君。
夫君明显拒绝的反应让她觉得既难堪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他当真如此不喜欢她,如此的厌恶她吗?
这门亲事虽是由女方家主动提出的,但也征询过他的意愿不是吗?如果他不点头,她是不会硬嫁给他的,可是现在……
她眼眶里的泪水再也遏制不住的垂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一滴接着一滴,无声的淌流着。
她的泪水让裴翊浑身一僵,顿时整个人都被吓呆,不知所措了起来。
他很多年前听过一句话叫梨花带雨,听说是形容女子哭泣时的娇美姿态。他始终无法想象,因为他所见过的女人哭泣,不是哭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受冤屈),就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悲惨模样(三餐不济的难民穷人),怎么可能会有女人在伤心绝望时还能哭得娇美的?
可是就在这一刻,看着他刚娶进门的媳妇,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梨花带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