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单人床 第五章
作者:乐心

涂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慢慢就会好转的。

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样。

“新院区落成以后,我会过去那边外科支援。”

难得的周末相聚时刻,涂茹雀跃的心情却在耿于介轻描淡写的宣告中消失殆尽。

“你不是……只是帮忙筹备吗?”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窝在他温暖怀中的身躯也渐渐僵硬。

本来,两人享受着安静的午后,面前桌上有两杯热饮,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怀里看书,一同赖在沙发上的感觉是那么温馨。

他却好像叙述什么小事一般地宣布了这样的决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说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待新院区开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岗位上,不用两边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着涂茹,耿于介微笑起来。这是他温顺的小妻子第一次抢白他。

“是啊,我本来是那样以为。只不过,我对新院区那边的人事实在不放心。”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解释:“大伯分身乏术,加上他对卫生署长这个位置……嗯,需要一些时间去运作,医院、科里的事情必须交给我。”

“你们外科,难道就没有别入口吗?”涂茹无助地反问。

“当然有。只不过……”耿于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梦想啊。新院区的神经外科部门等于是我一手筹备的,到了那边,没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着我,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带出一番新气象。”

含蓄的言辞,却清楚描绘出耿与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过身处在长辈的阴影下,有着怎样的艰辛与窒息感,总是有礼而尽责,认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见得真心喜欢现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够有所改变。

看着他侃侃而谈时的神态,俊眸中闪烁的奕奕神采,涂茹的心却一直沉下去,仿佛掉到一个无底洞里面。

原来不是有苦衷,不是出于无奈,是他也乐意去做,愿意牺牲他们相处的时间。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坜?”她仰着脸,祈求似地说:“让我去陪你,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台北中坜两头跑了。”

雹于介的俊眉微微皱了起来。

“小茹,你才怀孕没多久,还不是非常稳定,这样搬来搬去,不太好。”耿于介还是温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来那样,耐心诱哄着:“而且爸爸、于怀还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远,你在这儿有人照应,我比较放心。如果去中坜的话──”

“你可以照顾我啊,对不对?”她还是不肯放弃。“而且,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不会麻烦的。”

“小茹,听话,我还是会尽量找时间回来,台北离中坜并不远。”他修长的指顺过她紧锁的柳眉。“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了,我想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只是,刚刚起步这段时间,我大概没办法说放手就放手。”

“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她绝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证。”

他低头,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允诺,却在耐心的细吻中尝到了略略咸涩的滋味。

“你在哭吗?”他拥紧她。“我只是去中坜,又不是出国,而且周末都会回来,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她埋首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止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和一阵阵的心慌。

“傻瓜。书上都说孕妇情绪会不稳定,原来是真的。”耿于介故意取笑她,更加温柔的吻熨上她颤抖的红唇。

缠绵间,她轻轻战栗着,感受到他全身渐渐变硬的肌肉,和他开始不稳的呼息,涂茹绝望地想着,他马上就要喊停了,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钟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这一阵子以来,每一次依偎温存时的情况。

丙然,耿于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申吟,然后,放开了涂茹。

她不死心,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柔软的小手抚上他因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脸。“于介……”

他又申吟了,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顺势调整坐姿,小心地不让自己的体重压到她。

“小茹,坐过去一点,小心我压到你。”拒绝得那么行云流水。

泪水立刻冲上她的眼眶,一阵酸疼袭击鼻腔。

她……现在很丑吧?小肮变大,腿上开始有青筋浮现,还有水肿。她的脸也变圆了,觉得自己越来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来时,偶尔情不自禁,以温柔的吻唤醒她,然后共赴一场午夜的激情。

就连亲吻和拥抱都是点到为止,留下她体内深切的渴望,无法抒解。

她的,想和他亲近、被他拥有的,已经被他唤醒。可是他偏偏退回去了,变回初识时的那个谦谦君子,等闲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个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为什么要当个该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发泄。”

恍惚间,曹文仪凉凉的警告言犹在耳,令涂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冷吗?喝点热牛女乃。”耿于介坐开了,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后递到她面前,还体贴地凑到她唇边。

抑遏不住的泪珠落到乳白的牛女乃里面,喝了几口,涂茹就喝不下了。接过杯子放回桌上,耿于介实在忍不住,又俯过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脸蛋上的泪珠。

“不要哭,乖。”轻哄的嗓音带点无奈,她甚至听见他低低在叹气。涂茹的泪落得更凶,几个呼吸不顺,开始打嗝。

“你一哭,我们就没办法继续讨论下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乖,别再哭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去中坜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这句话一直哽在她喉头,却是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一定是怀孕的关系,让荷尔蒙改变了,所以她才会变成这样一个自私、不识大体、动不动就掉眼泪、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梦想,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

可是,为什么这些解释和安慰,相对于她心中的恐惧孤单,就像是对错格子的齿轮,两两空转着,却怎样都无法契合、无法同步?

像只撒娇的猫咪,她钻在他的怀中,怎样都不肯抬头、不肯移动,固执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颈子酸了,腰也酸了,双腿开始发麻。

“傻瓜。”耿于介又这样叫她,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他开始帮她按摩,温和地,小心地,从后颈开始,沿着脊背下去,然后是她的小腿、脚踝。

“都肿了,很难看。”她哽咽着说。

“不会。”耿于介温和反驳,蹲跪在沙发前,然后,低头在她被移到沙发上舒舒服服搁着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个吻。

“你骗人。”涂茹软软控诉。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的保证,伴随一个坚定的吻,融入她唇间。

涂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哪件事情先发生,导致后面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还是一个一个的独立事件,累积之后,造成最后的结果。

雹于介也不知道。事实上,没有人知道。

不过,很快地,涂茹惊觉到情况明显恶化。

雹家最近喜事连连,照理说该是很开心的。长媳怀孕,医院的新分院落成,耿于介成为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治医师,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将近……

雹家之前没有女主人,涂茹嫁进来之后,身为长媳、长嫂,理所当然地变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结婚的事情,女方那边都是跟涂茹联络的。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真正重规矩的人家谈起婚事来有多么繁琐。她一面帮忙打点着,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结婚时有多么简单;简直像是涂家把她打包好,开开心心送给耿于介便算数。

“我母亲是因为难产而过世的,项名海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耿于介曾经温和地告诉她:“所以爸爸决定让三弟从母姓,算是纪念妈妈,也常常对我们这两个哥哥说,小弟自小没有妈妈疼,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你们都很疼他啊。”涂茹回想着他们兄弟间互动的点点滴滴,忍不住说。

雹于介笑了。“那是长大了之后才比较会想。以前小时候,我跟耿于怀都觉得是老三害死妈妈的,要是不生他,妈妈就不会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负他。”

涂茹听得皱起眉。“那也不是他的错……”

“小时候不懂事嘛。不过现在他也要结婚了。”耿于介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慎重请托涂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烦你多费点心了。你现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说长嫂如母……”

“我知道,我会尽力。”涂茹点点头。

她看得出耿于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妇很满意。不过,除了在物质上大方到不可思议之外,耿家的医生们实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多做什么。男方这边的事情,诸如下定、新房、各种礼俗仪式……全部都是涂茹在张罗。

甚至,到了项名海正式订婚的那天,耿于介还被新医院那边的事情缠到无法分身。筵席已经要开始,涂茹还在饭店门口焦虑地打着电话,试图联络。

“我可能赶不上开席,你们就先用吧,不要等我。”转接好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于介却匆匆忙忙的。“我会尽量赶,希望结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应我……”

“小茹,我现在没有时间讲话,等一下再说好吗?”他没有不耐烦,可是听得出来相当急迫。

她默默挂了手机,站在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茫然发了几秒钟的呆。

他不来?

这些客人亲友,个个有头有脸,面对他们,涂茹虽然带着温婉微笑,心中却兀自忐忑、焦虑着,紧张到头都隐隐作痛,小肮也是。

自己结婚时,那件白纱礼服所带来的焦虑,此刻又悄悄重现。

裙子后面,是不是有个大洞?虽然她看不见,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后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于介,需要他在旁边,牵着她的手,给她温柔的保证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着自己的无助与依赖。

“大哥还是赶不过来吗?”沉稳的嗓音在涂茹耳边响起,那么耳熟,让她险些以为是耿于介突然出现了。

不过,也只是“险些认错”而已。他们兄弟的嗓音虽像,涂茹还是立刻辨出,这嗓音来自项名海,也就是今天订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们先开席,不要等了。”涂茹努力隐藏起自己的落寞,转头露出个温暖微笑。

项名海没说话,只是忧虑地看着涂茹。“大嫂,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涂茹对小叔笑笑,安抚着他。

勉强撑起甜美微笑,她在众多的宾客亲友间周旋,面面俱到、温婉大方,让长辈们都很满意,每个都想跟她多说两句。

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断偷看宴客厅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长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宝宝似乎也感受到妈妈的焦虑与紧张,她的小肮一阵一阵收缩着,本来隐隐作痛,越来越明显,涂茹还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时,只好开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长的主桌,她还是以温柔笑脸迎接所有的询问和寒暄,笑到后来,觉得脸都僵掉了。

订婚宴是女方请客,照习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后,要偷偷提前离开;当他们一行人走过饭店的大厅时,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总算出现。

“忙到现在?”身在医界三十多年的耿老医师看到大儿子,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弟弟则是使个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号,耿于介一进来,便对苍白的涂茹皱了皱眉。“小茹,你不舒服吗?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他还问怎么了!强忍着阵阵的疼痛和心中的难受,涂茹在众人面前不愿多说,只是强笑。“没事,大概妆掉了,脸色才不好……没关系,我们先上车吧。”

雹于介回头开自己的车在前面领路,而涂茹则充当公公与小叔耿于怀的司机──因为,只有她没喝酒。

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在前面引导的车尾,她的视线几度模糊。

不是因为眼泪,而是月复部疼痛。这种感觉跟生理痛很像,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赶快回家躺着休息,让肚子里陪着她奔波忙碌的宝宝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当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尤其当早晨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静走动时,她根本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头,过来温柔地探了探她的额。“你有点发烧,一直翻来翻去。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顾自己的虚弱与无力,沙哑着嗓音问。

雹于介手上拿着几件衣服,床边,还有一个小型的登机箱正摊开着。

“要去开神外的一个医学年会,在英国。我上个礼拜跟你提过,忘了吗?”他仔细盯着她。“小茹,你脸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帮你挂邱医师的诊,你早上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涂茹几乎连举起手都没力气,但她还是抓住雹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开会?我──”

“没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坏了,去看一下邱医师,然后好好休息几天,我下礼拜就回来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我真的该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来,她的眼眶红了。“我不要你去开会!我不要自己去看邱医师!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雹于介微微皱眉。涂茹不是会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绪真的相当不稳定,很反常。

“小茹,乖,别闹脾气。等我出国开会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放开,起身去找手机。先联络好妇产科的同事之后,再打电话给弟弟于怀,请他陪涂茹去检查。

“她今天状况不太好,大概是累着了,麻烦你。”

美丽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又如此体贴细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泪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雹于介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他必须出发去赶飞机。当他儒雅的身影一离去,涂茹埋进枕头间,痛哭了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阳光都从厚厚蕾丝窗帘透过来了,她头开始一阵一阵发涨、发疼时,才昏沉沉地翻身,泪眼迷蒙地盯着天花板细致美丽的浮雕。

瞪了好一会,眼睛都酸得睁不开了,只好闭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没有力气,很难受。

然而难受是一回事,心情烂是一回事,她还是得起床。蹒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镜中看见一个眼泡肿、脸肿、唇色青白、披头散发的女人。在白色与金色作为布置主色的华丽浴室里,显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毕,涂茹正准备换衣服时,才转身走进更衣间,却突然发现,灿烂晶莹的更衣镜中,映出雪白长毛地毯,上面,有鲜艳的红花。

一朵一朵怒放着,一路,跟着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宝宝没有留住。他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雹于介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他从机场直奔医院,一向从容优雅的耿于介医师,破天荒第一遭,显露慌张的神色。

脚步急促,连跟同事打招呼都没工夫,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涂茹正在休息。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整个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颜色抹去了,小小的脸蛋是惨白的,白到几乎透明。

床边椅子上有个陌生人,戴着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阅杂志。

骤然一看,耿于介内心冒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有点愤怒、有点惊疑,又酸又辣──总而言之,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情绪。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动手痛揍陌生人的冲动。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毫不客气地问。

那人抬头,一双带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过了好几秒,耿于介才想起,这是涂茹的高中同学,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仪。

“你又是谁?”曹文仪也很不客气地反问。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进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医师了。我倒想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还让她流产时一个人进手术房?”曹文仪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锐,刺进耿于介已经流着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没有涂茹流得多。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被他们的声音扰醒,只是睁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狱般的疼痛、手术台的冰冷触感中,她一直呼唤的人。然而她还是必须一个人捱过这一切、这可怕的四天。

有一个部分的自己,已经随着无缘的宝宝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茹。”他发现她醒了,来到床前,弯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你、你辛苦了……”

“她当然辛苦。怀孕、流产、失血过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捡现成的,等着当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这人能不能闭嘴呢?能不能出去?给他们夫妻一点安静的独处时间,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医生架子就这么大?”曹文仪冷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职业再高贵、家里再有钱都一样,自私傲慢,不负责任!”

说真的,耿于介已经认真在考虑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了;心情已经恶劣到谷底,实在不需要一个多嘴婆在旁边煽风点火。

涂茹虚弱地打断:“文仪,不要这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仪举起双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视中做投降状。“我不讲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说完,根本没与耿于介打招呼,就迳自出去了。

病房内落回静默。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她的手却一直冰凉,也毫无力气,根本没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她哽咽了。“我没有好好保护宝宝,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这样说。”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对孱弱的妻子时,刚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必须先放在一旁,他要坚强,要当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温柔的解释与安抚并没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实上,涂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样,在室内、在他耳边盘旋着,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来她体力实在不支,又带着眼泪昏睡过去。耿于介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渐渐笼罩、由窗外蔓延进来的暮色。

雹于介确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住院那几天,曹文仪日日来报到,从不给耿于介好脸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们各忙各的,眼中都没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换成以往,依着涂茹的个性,应该是会从中缓颊安抚,试图让气氛好一点的;但是,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涂茹变得更安静了。她好像缩到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面,把其他人都隔离在外,无法接近。

别人也就罢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雹于介的烦躁与日俱增,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对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国赶来探望的项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宝宝没了,全都是她的错似的。任耿于介怎么开导、劝解都没用。

当涂茹的母亲来探望的时候,耿于介才有点了解是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现便哭天抢地,直斥女儿的不小心,骂她不懂事,不会照顾自己……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涂茹的错,害她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样没了。

如此戏剧化的母亲,怎会养育出这么温婉似水、清灵秀气的女儿?耿于介始终没有办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宝宝,又会是怎样的个性?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领胸口。

如果连他都这样了,与之骨肉相连的涂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无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骂的戏码实在太夸张,严重考验着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着,陪涂茹坐在床沿,温暖大掌紧紧握着她始终冰冷的小手,给她力量。

是她主动抽出了手,轻轻推着他,在他身旁细声说:“你不用陪我听这些,妈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你先走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这是谎话。他的手机、呼叫器、院内广播都已经狂响过一轮。小姐、实习医师都到病房来探头探脑过,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开,可是,他怎样也没办法提起脚步离去。

“真的没有关系。”涂茹很坚持,给他一个勉强的、苍白的微笑。“妈哭完之后就没事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的外孙啊,呜呜呜……”夸张的哽咽感叹中还夹杂擤鼻涕的杂音,令人精神紧绷。他真的要把涂茹一个人留下吗?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怎么安抚她。”涂茹还是那样细声说着,中气不足的她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快去,病人还在等你。”

雹于介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离去。病人不会因为医生生病而体谅一下,当然更不会因为医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肿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看医生,那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呢?拿个镜子照照,就算是看了医生?

他出了病房,穿过走廊时,正好遇上不受欢迎的曹文仪迎面而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饮料。

“又要走了?开刀?”一见他要出门,曹文仪撇了撇嘴,冷笑数声。“再见,耿大医师。希望你照顾病人比照顾老婆要高明一点。”

雹于介面对她不请自来的态度、她显而易见的挑衅、酸言冷语,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下他脚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高大的身材伫立当场,有一种极少见的威严与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仪有些流气地对他抬抬下巴。“来啊,我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

他其实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就差一点点,这段期间以来累积的怒气与郁闷都可以痛快发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她总是柔柔地对他说:“别生文仪的气,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顾我。”

一想起涂茹,整颗心都软了,又酸又柔,根本没办法继续愤怒下去。

无论眼前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恶劣,但,和他一样,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涂茹。

所以耿于介还是忍住了。本来紧握的拳,松开了。

“不打了?也对,你们外科医师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轻易受伤。”曹文仪讽刺地笑笑。“还不赶快走?你伟大的医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吗?”

雹于介不再多说。掉头,大踏步离开。

等他一下吧,等他开完这台刀,处理完新院区征人和行政上的琐事,就会有时间一点了,到时一定要陪在涂茹身边,要哄得她重展欢颜,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养得胖一点、壮一点之后,再一起努力,会有另一个宝宝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为什么那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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