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柚紫到小茶铺的时候,谈观已经在座,见到她来立即起身。
这表妹委实就是那种真人不露相的,见她脸上淡定自如的浅笑,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可是一夕成名,整座京城都因为她那首诗而震撼了。
“表哥,有劳了。”她抱拳。
“自家人,这是跟我见外呢,什么劳不劳的,想吃什么就叫,表哥请客。”为了谈事情,他挑了个角落的座位,还压低了声音。
“早知道表哥要请,就该空着肚子来才对。”
谈观很大器的让跑堂的伙计把茶铺里的点心糕点都上了一份。
茜柚紫笑得牙不见眼,全收下,反正吃不了,可以打包回去给孩子们吃,这年纪的他们肚子跟黑洞一样,吃再多也填不满。
“麻烦伙计把这些全打包,另外拿个杯子来。”芮柚紫吩咐,佯装没看见谈观抽搐的脸。
“你叫我出来,就是要敲我竹杠的?”
“我只是不好拂了表哥的好意,我今日把表哥相请出来,是有事拜托。”
“只要表哥能做,凡事都不成问题。”他也不是真在乎那点小钱,不过这表妹毫不做作,越来越叫人刮目相看,疼惜她的心意也越来越浓。
谈观以为她要喝茶,举起茶壶便要替她斟茶,却让她一掌挡了,反而从搭涟袋里掏出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杯琥珀色的汁液。
“这是?”谈观挑着桃花眼看她。
“表哥尝尝。”她鼓励。
谈观浅尝一口,他并非嗜酒之人,但佳酿与劣酒的差距像云与泥,入喉嘴巴咂了咂,眼睛便是一亮。“气香而不艳,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用来卖钱,表哥觉得如何?”
“这好酒是你自己酿的?”酒是好酒,滋味绝妙,但柚娘何时会酿酒了?
“秘密,佛曰不可说。”
“你这丫头,还跟我打禅机!你该不会想开酒店吧?!”他顺水推舟问道,略微猜出她的意图。
“表哥果然聪明睿智,神机妙算,堪比诸葛孔明。”
“表妹什么时候学会灌人迷汤?”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显然很是受用。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表哥人脉广阔,我想托表哥寻一间铺子,掌柜、伙计如果也能一并找到,那再好不过了。”前提是,她要能知根知底的人。
“你要开店?”
“是。”
“柚娘,抛头露面做营生,不是表哥不肯帮忙,说到底你是女子,其中诸多不便,你可想透了?”想到她一个弱女子要自己出来讨生活,谈观对任雍容不禁满腔怒火。
“所以我需要能信得过的掌柜,再说,我开铺子为的是贴补家用,赚个吃饭钱,只开脚店,不惹眼,又低调,不会给表哥找麻烦的。”有妥贴的人能替她办事,她只要在背后遥控,在有需要的时候露露脸就可以了。
雒邑王朝的酒店分成三种,一种叫正店,正店有造酒权力,自己酿造,自己卖,主要以批发为主,还有一种脚店,脚店不能造酒,要嘛,上正店去批发,回来零售,再有一种就是更小的酒店了。
芮柚紫想做的就是脚店。
谈观见她设想周全,自己要不帮她,谁能帮?心下一软,拍胸脯把这件事揽了。
他爹常常对他们兄弟耳提面命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爹和姑姑亲近,他和表妹也是最亲的。
“说什么麻烦,这事就交给我,包在表哥身上,一有消息,我马上知会你!”谈家虽然不涉制酒这门生意,但长年经商,熟知此时酿酒卖酒都需要先登记,领取专门执照。毕竟柚娘是女子,虽然朝廷没有规定女子不得经商行贾,但是要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为这些繁琐的手续到处奔走,还得和衙门那些官吏打交道,那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见她好欺负,非得从她身上剥层皮下来不可,所以这事由他出面处理最妥当。
“谢谢表哥!”她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
“谢什么,不过,你这些天可有再去陧雅楼?!”他话锋一转问道。
“那里消费昂贵,哪是我去得起的地方,上回可是托了谢公子的福,才能进去一窥究竟。”她手头上的银子可是要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着用的,哪能浪费在那种地方。
“你可知,你那首诗如今成了陧雅楼的招牌,你出名了。”知道她这个人的只有他们四公子,那些风魔了的文人骚客还在遍地找人,檄天之幸,没让那些疯子知晓了柚娘的庐山真面目,不然,他会被老爹给煎煮甚至干烧了。
“这种东西过一阵子就会褪色,京城里多的是新闻,后浪压着前浪,我保证不用三个月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了。”芮柚紫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表情。
这世道和她的前世在新闻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消息的存活率不过就那么几天,几天过去,新的新闻又出现,人们就健忘的忘了从前,而所谓的从前也不过就几天、一星期,更远点,几个月而已。
“你别想的太美了,你初露啼声的文采,竟然能让郡王给你写字,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能不轰动吗?”他终于确定,不过数年不见,表妹已经成为一个精采绝伦的才女。
“那个地痞流氓,他的字这么值钱?”
芮柚紫哪会知道任雍容在人文荟萃的京城能担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绝非泛泛之辈,也不是浪得虚名,他那一手书法,字字如金,一笔水墨画有多少收藏家即便倾家荡产也求不得。
旁人以为他凤郡王任雍容没有实力,只知玩乐不懂事,只有他们这几个死党才知道他才智过人,有勇有谋。
地痞流氓?谈观差点噎住。
这评语……到他这里就好,到他这里就好。
“不谈他,这两瓶春缪麻烦你带回去给舅舅,说是柚娘孝敬他的。”她对攸关任雍容的话题不感兴趣,就此打住。
她答应回雪要早去早归,把特意为舅舅特制的纯酿让谈观带回去。
她那舅舅别无其他嗜好,闲时喜欢小酌几杯而已。
“这是爹最喜欢的酒。”
“还有一事,就是帮我寻铺子的事情,暂时不要让舅舅知道。”她不想让爱护她的长辈担心。
“自然。”望着芮柚紫,谈观欲言又止,不过她仍看出来了。
“表哥有什么话尽避说。”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和凤郡王在一起?”
“交友是表哥的自由,何况因为我的关系,你和那一位也有着弯弯曲曲的姻亲关系不是?”她不是那种“我不跟你好,别人也休想和你走在一块”那种气量狭窄的人。
谈观不应是,也不应不是。
芮柚紫歪头想了下,心下了然。
这年头,重农抑商,商是最末流,商家的地位最轻。
自古,商户想要钱途光明,就少不了官家扶持,朝中有人,自是万事大吉,没有人脉,若遇上贪官,各种税目就够你受的了。
谈家是商户,不靠九皇子、任雍容打通关系,谈家生意怎么可能做那么大?
但辛苦一场,又何尝不是为别人作嫁?
她正了正身子。“这也没什么,凡事有利必有弊,钱虽然挣得少了点,没有人来捣乱,一家人平安才重要。”
谈观点点头,这表妹,每见一回,给他的感觉越发不同。
芮柚紫陪着他把那壶名为“暗香”的佳酿喝完,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才起身离去。
唉踏进家门,喧闹又带尖锐的声音直钻进芮柚紫的耳里。
那是一个穿着豆绿比甲的丫头,叉着腰,气焰高张的指着回雪的鼻子骂道:“凭什么不让进?我家姨娘可是一片好心来探望郡王妃,你是什么东西,敢挡路?”
“月香姐姐,不是我不让进,是我家郡王妃进思过院以前,郡王有令,不让出也不让进,姨娘探望的好意,奴婢会转达我们郡王妃知道。”这是芮柚紫教给回雪的官方说词,拿任雍容来作梗,看哪个胆子被狗吃了的敢硬闯。
“你这听不懂人话的小蹄子,好狗不挡路,我今天就偏要进,有眼力的给我识相点滚边去,惹恼了姨娘,没有你好果子吃!”
大宅里得势的丫头比落魄的主子厉害,甚至能指着不受宠爱的主子丫头鼻子开骂。
狈仗人势的奴才,很典型的一个。
要芮柚紫说,凶的不可怕,凶在脸上的本事有限,可怕的是完全不凶,就像看着可怜楚楚,给人一种无害、弱不禁风让两个丫鬟扶着的花姨娘。
为妾,有美貌不代表可以得到恩宠,可没有美貌便难上加难,在这高门大户里,美貌不是唯一条件,却是必备条件,除此以外,还要有手段。
这位花姨娘给人一瞧就是无限美好、满脸天真的感觉,但内在一肚子尔虞我诈、心狠手辣。
她很不幸在刚穿过来的那些天,因为身子利索了些,让回雪扶着她出门透透气,亲眼见过这个眉目如画的小妾,亲手将走廊挂着细竹铜勾鸟笼子里的百灵鸟抓出来,将它活活的分肢解体,嘴角泛笑,可眼中的狠毒清晰可见。
越是看起来无害的女人,害起人来越是可怕。
芮柚紫宁愿去做苦力,都不愿意和这府中的莺莺燕燕打交道。
但是人在江湖,许多事情不是你想避开就能没事的。
譬如她这思过院,以为不会有人问津,起码能得一片宁静自在的天地,可是这个做小妾的,没有亲戚串门,没有妯娌走动,没有朋友来访,受不了后院寂寥的花姨娘,敢情好,这会竟想起她来了。
“姨娘,这丫头好生无礼,一点也没把姨娘放在眼里,奴婢好声好气的与她商量,她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气焰嚣张的丫鬟月香回头便告状去了。
花姨娘微微蹙眉,宛如西子捧心,只见她冰肌玉肤,口若含朱,眼波一转,真有说不出的风流美丽。
“没用的东西!”语调轻柔,可口出的话却令人心颤。
“是。”月香轻颤了下。
她伺候的这个主子,美则美矣,脾气却暴躁异常,只要稍有不如意,遭殃的一定是她们这些奴婢。
与她一同服侍姨娘的轻风,因为给花姨娘梳头时不小心力气没拿捏好,被花姨娘狠狠拧了眼皮,还被掮了个大耳刮子,脸眼肿得无法出门见人,还被扣上伺候不力的帽子,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所以她们伺候起花姨娘莫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任雍容又不在这,这位花姨娘到底矫情给谁看?芮柚紫抹了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又把脸上的古铜胭脂给抹了个仔细,接着将头发上的儒巾拆下来,披泻下来的如墨长发分成几股,随手编成长辫。
这样多少能遮掩几分男装打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