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薇说的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但此时的他们并不知情,以为是偶然的山中相逢,匆匆一会便无相会之期。
山沟村地广人稀、地幅辽阔,没搬走的每户人家少说都有一、二十亩田地,其中最富有的是村长,他有将近一百亩良田,十亩旱地,而种上五、六十亩地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因此山沟村很少有缺粮的情形发生。
但是唯一的坏处是每一户人家都离得满远的,零星坐落的屋子在村子里显得稀疏,其中还隔着几亩田,像季家老宅和纪老爹这般比邻而居、彼此守望相助的并不多见。
方开明和小厮清河来到此地,除了回姥姥家看看,也想在这无争又宁静的村庄放松一下心情,却意外看到这山坡地的改变。
“四爷,我来了……”
满头大汗的清河微带着喘息,脚下的鞋子是厚厚的一层泥巴,他往草上一搓鞋底,落下满满的一把黄泥。
“打听到了吗?那片正在填土的山坡地为何人所有。”真是聪明的作法,居然将山坡地辟成一块一块的梯田。
虽然只见雏形,但可预见未来整座山若弄成梯形的田地,山沟村每年的稻米收成将多出一倍,他可以用自家的船将米粮运往北方贩卖,收益将非常可观,足以让他从季家分割出来。
他并不想和年长他十来岁的哥哥们争夺家产,他们防他,无疑他是父亲最疼爱的么儿,他们担心多年打拚的方家船行最后会落到他手中,所以极力的阻止他有个人发展。
因为尚未成亲而不分家的规矩,他也很为难,明明都成年了还依赖着家中的供需,他比谁都更想月兑离这个腐臭的泥淖,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大鸟需要展翅翱翔。
不过也不能怪兄长们的猜忌,父亲的确偏疼他,常常私底下塞给他银两,爹知道他自己老了,没法照顾小儿子太多,故而能给多少就给多少,不能与几位兄长相距过多。
他的三位兄长在船行做事时,他才刚出生不久,他们已早一步掌控方家船行的人脉和大权,后来他长大开始接触家里事业时已是多方受阻,他们有各自的人马和势力,绝不会让别人插手。
此路不通,他便打算另辟蹊径,他想发展出另一支属于自己的船队,专走南北货,不走运输和载客,单单是南货北销、北货南卖,他自个儿就是货物的东家,不让人赚第二手。
“是一户姓季的人家,就住在山脚下,老槐树过去的第三户,一家三口人。”屋子老旧,但有刚上过浆泥的痕迹。
“姓季?”他想到了书院里教他五年书的季夫子,以及那日花轿经过酒楼前的季家闺女,他和姓季的挺有缘分的。
“老夫人问你过不过去用饭,她炖了你爱吃的肘子,还杀了一只鸡煮蘑菇鸡汤,一个人吃不完,让你陪着吃才香。”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精神很好,能杀鸡还能下厨。
一说到疼他的姥姥,方开明想到家里事业紧绷的脸色立刻变柔。“好,我就去陪陪姥姥,为了这梯田,少不得要叨扰姥姥数日。”
夏老夫人原本是京城林姓富户的千金,一次举家搬迁途中落了难,被出外打仗的夏老太爷给救了,两人互相看对了眼,不顾双方父母的反对结为夫妻,仗一打完便回山沟村落地生根。
林家很生气,说是不认这个女儿,但是心是肉长的,在夏老夫人生了两儿一女后,两家还是走动了,似无嫌隙的往来。
而方开明的母亲夏氏就是夏老夫人唯一的女儿,等于是被方家给抢了,夏老夫人带着女儿到平安镇买些年货过年,不料遇上丧妻多年的方老爷,他一见倾心便先抢了人再说,无视对方的年纪当他女儿绰绰有余。
等到林家的人知情后赶来相护时木已成舟,方老爷霸王硬上弓先成就了好事,逼得夏家不得不嫁女儿。
为了这抢女一事,导致夏老夫人有点怕个性蛮横的方老爷,但方老爷却是宠妻如命,疼起继室小妻子是没边地,连带着也十分宠爱方开明这个小儿子。
方家就是个土霸,在平安镇是首屈一指的富户,而长大后的方开平兄弟的个性像他父亲,也是蛮横的杠子头。
不想和兄长们硬碰硬,方开明决定开创自己的事业。
“娘,这要隔水加热煮沸,软化了等半温后再加入蜂蜜,充分的搅拌后将里头的气泡排掉,搁在荫凉处放置一天,拿来抹面皮或冲泡当果汁喝都成,你尝尝,是不是甘中带点微酸,爽口的微酸中又有点蜜的浓稠……”
小小的厨房内飘出淡淡的酸中带甜的水果香气,灶台一大一小两个灶口,大灶大锅熬煮着形似葡萄的紫蓝果,小灶小兵贴着面香味十足的玉米饼皮,微微的焦香味引人食指大动。
一大箩筐的紫蓝果挑出劣果洗净后,晾晒一个时辰去除水分,然后隔水慢熬,一边熬煮还得一边搅拌,使其平均受热,底下不沾锅,火不能大,但也不能太小,中火微佳。
等到煮到成稠状便可起锅,但此时锅底仍是热的,将大锅放在冷水里,搅拌着锅里的稠状物使其冷却,然后静放到凉透为止,果香清甜飘至厨房每个角落,闻者涎液泛滥。
麦金色的蜂蜜倒入,以二比一的比例搅到两者的香气融合,再捞起倒进干烧过的瓮里,紫蓝果的果肉已少了一半,六、七十斤的紫蓝果加蜂蜜熬制的果酱不到四十斤。
不过自家吃倒是足够了,放入冰凉的地窖里能吃上大半年,冬日一到不愁没粮食,口味淡时淋上一勺胃口立即大开。
因为量少,季薇没打算要卖,留给自家泡水喝或抹饼吃,她主要想做的是椰女乃和椰浆,这两样放不久,容易坏,所以她还在想怎么将椰女乃弄成椰子粉,好方便冲泡。
至于椰浆可以用在料理上,椰子粉制成糕点,椰女乃煮锅……嗯,重要的是有人懂得怎么去吃。
“嗯,不会太腻味,酸甜适中,口里有蜂蜜的细绵,又吃得到微酸的果肉,抹到面皮上好吃得都要咬掉舌头了,加水化开放在并里冰镇后,夏日饮来最清爽。”舌尖上的酸是甘甜的,融入喉间化开了酸酸甜甜,齿间轻轻一咬,果子的气味溢满整个口腔。
“好吃吗?”
“好吃。”
“好喝吗?”
“好喝。”
“那我再去摘几个蜂巢做成酱……”她又陆续的发现好几棵紫蓝果果树,她只采了最先瞧见的那一棵。
因为还在结果期,季薇不急着移植,她准备果实采摘完后先修枝,然后请人连根挖起,根部包着土运下山,种在靠山边的院子里,她已预先挖好几个五尺深的洞,撒下腐土烂叶当培养土,树种一栽下就能吸收到现成的养分。
椰子树的移栽她选择刚发芽及长到两尺高的幼树,存活率较高,采收年限也较长,虽然一年生、两年生的椰子树高度尚可,方便采收,但果肉没那么肥厚,椰子水较无味。
“不行。”这丫头几时变得这么滑头,想从她嘴里套话。
“娘……”娘怎么没上当?
“叫祖宗都不成,瞧瞧福哥儿都被叮成什么样了,娘就你们几个孩子,一个也不准损伤。”痛在儿身,疼在娘心,哪一个孩子受伤她都揪着心疼,巴不得替他们受过。
埃哥儿咧着嘴笑,眼角上方有个没抹到药的地方肿了个大包,他笑呵呵的吃了两块抹了果酱的烤面皮,正要吃第三块。
啊!没有第三块了,他的小贼手被拍开,一块面皮有脸大,半个指甲片的厚度,以他九岁孩子的食量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他都吃撑了,小猪肚皮圆滚滚的突出来。
喔!他还喝了五碗紫蓝果果汁,难怪要打嗝了。
“那是意外,他不拿树枝去捅蜂巢,蜜蜂怎么会从蜂巢里飞出,追着我们叮。”可说是穷追不舍、不死不休啊。
她看过报导,野蜂蝥人会螫死人的,在一定的数量内,或是体质抵抗力较差者,一旦被螫中,呼吸会加快,快到喘不过气来的地步,最后喉口肿胀导致锁喉,一条小命就没了。
所以她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上场的,蜜蜂跟人一样怕烟熏,用烟一熏就会自动离巢,留下个空巢,那还不好采摘吗?
偏偏福哥儿这个毛头小孩不懂蜂的特质,真应了那句“捅了马蜂窝”,连累她也跟着逃命,差点连先前摘的蜂巢也丢失了,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小失误害得她失去大商机。
“我不管意外还是刻意,凡是危险的事娘都禁止你们姊弟去做,把山坡地的土地弄好了,咱们一年的粮食也就有着落了,再种上几亩玉米、几亩甜薯,来年不愁吃穿。”周玉娘不求富贵,她只求踏实过日子,安稳就好。
“娘,你这是因嘻废食,光是粮食的收入,我们怎么送福哥儿到落雁书院就读,我答应他明年一定能入学。”她不能言而无信,得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攒到银子。
“落雁书院……”一提到书院的名字,神色一黯的周玉娘想到曾在书院教书的丈夫,眼眶有点湿润。
“娘,你又在想爹了?”季薇挽住她的手,小女儿姿态的在她胸口蹭呀蹭,装萌的想转移母亲哀伤的情绪。
“我也想爹,爹在的时候大伯父他们不会给我们脸色看,说我们是吃闲饭的人。”福哥儿扁嘴说道。被人赶了出来,四房兄弟只有二房分家另过,他年纪虽小也有怨气,他不明白同是季家人,为什么父亲一死就全变了,他们成了多余的人。
季薇微皱眉。“福哥儿……”你别惹娘伤心了。
这世道是利字当道,有利可图是兄弟,无利可图是陌路人,连狗都会跑来在脚上抖一泡尿。
“福哥儿,你乖,我们不能想别人的不好,你想读书就去读,娘会刺绣,多绣几件绣品就供得起你读书。”再辛苦也就这几年,咬着牙也要撑下去,吃了苦才会苦尽笆来。
“娘,刺绣伤眼睛,生计的事由我去设法,当初是我提出要分家的,你们是受我牵连,自然由我担起责任。”小小的一块布要费多少眼力呀!绣一条手绢少说要三、五日的时间。
季薇性子急,慢工出细活的事她做不来,她更怕别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换来的是仅供猢口的工资,尤其这个别人还是她重视的亲人,她更不忍心看对方辛劳做事。
不是孤儿却如同孤儿的她在穿越前有对三不管的父母,不管教养、不管养家、不管死活,一家三口各自住在不同的城市,平时以手机连络,一年不超过三通。
但她小时候是跟女乃女乃住在一起的,女乃女乃很疼她,自己舍不得吃穿全留给她,后来女乃女乃过世后,她才找了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在开除了十七个老板后遇到高薪聘请她的猪头老板。
说真的,若不是看在薪水真的很高的分上,猪头老板会是第一个被她灌水银的老板,虽然他长得又高又帅还多金,但猪头的程度会让佛祖想还俗。
“说那什么傻话,我们是一家人,哪有你承担家计的道理,娘该照顾你们,分家的事就别提了,既然事已成定局,我们就要努力过得好。”周玉娘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将她的儿女搂在怀里。
“大姊,我帮你养家,我会摘果子和剖椰子。”他也能下田,等他再长大一点就拿得动锄头了。
令人意外的,旁的事做得不顺手,拿起剖刀的福哥儿却能精确无比的剖开椰子蒂,正巧削在里面的椰肉,里头的椰子水一滴也不渗漏,他为此颇为自豪,自夸是一流刀客。
“好,等我把椰女乃弄成粉之后,我做好吃的椰子糕给你吃。”她可是万能助理,没有她做不成的事。
“你们喔,老是弄这些吃食,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们是贪吃鬼呢。”两孩子都是好的,就是委屈他们了。
“贪吃鬼好,能吃就是福。”有得吃是福气,穷人家的孩子都只能啃树根。
“对,我喜欢大姊做的果酱,我还要帮她赶蜜蜂。”太好吃了,欲罢不能。
见他一说完还摆出拿树枝掏蜂巢的动作,这个皮孩子实在太顽劣了。季薇佯怒的双手叉腰,“是招蜜蜂吧!你真是太久没被打了,皮在痒。”
“嘻嘻!打不到,我会跑……”福哥儿边跑边回头扮鬼脸,不时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到屋外。
“唉,这孩子呀!不管不行,再皮下去就要翻天了……”周玉娘想到另一个不在身边的孩子,心中感慨万千。
她并不知道此时在平安镇季家的女儿吃好的、用好的,穿的是刚裁制好的新衣,季小元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当三婶娘的女儿不用住破屋,还有个丫鬟伺候着,这就是她想过的生活。
可是她想娘、想大姊,想老是和她争宠的福哥儿,好想好想,想得夜里都哭了,她想跟自己的娘在一起……
“娘、娘,外面有人找你,他说要来拜访……”福哥儿没头没脑的胡喊一通,让人听不惮他在说什么。
“谁呀?咱们在村子里没亲没戚的……”丈夫生前没在外头欠债吧!她搬来已月余,该见的人也都见了,这会儿会是谁找上门来?
“娘,我替你出面吧,你坐在家里安心享福。”她是长女,理应由她出头,希望不是本家的人上门找麻烦。
“胡闹,怎能由你一个未出嫁的闺女顶门户?娘还没死呢!你瞎搅和什么?”周玉娘轻声喝斥,其实并无责怪之意,她只是不愿女儿再抛头露面,受异样的眼光。
在她已经爬过一座大山好几回之后,娘才来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迟了些?季薇也晓得娘亲是心疼她,于是说:“谁说我未出嫁,只不过没嫁成罢了,我也算是半个妇人了,你就让我陪你见客吧!”季薇退一步当个帮腔的,有她在场,想欺上门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她吐口水也会将对方毒死。
“你喔,真是拿你没辙,尽会说些歪理来糊弄娘。”周玉娘拍拍女儿的手。
母女相偕跨过门坎,来到前院。
“娘,我也去,我给你助阵。”福哥儿神气的走在前头,一副他是一家之主的模样。
虽然也是如此,父亲不在了,儿子顶上头,然而见他逗趣的样子,母女俩忍不住掩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