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落地一响,响彻云霄。
长长的街道上,由远而近是一队不算短的送嫁队伍,富丽而低调的花轿缓缓而来,八人抬的轿夫脚步一致。
虽然不是十里红妆,但前行的二十四抬嫁妆也够引人注目了,在人口不到万人的平安镇上,这已经是相当丰厚的妆奁,每一抬都塞得满满的,哪个待嫁闺女瞧了不眼红。
在锣鼓声中,花轿摇摇晃晃的抬向镇上某一户富户,那朱红色的大门两侧还挂上两只以金泊贴喜字的红灯笼,微风一吹,显目的红灯笼也跟着左右轻晃,似在诉说着无数喜庆。
有些刻意的,喜轿绕镇一圈,似在昭显两家合婚的喜气,沿街不断燃放的鞭炮引得孩子们追逐,跟在花轿后头捡拾未爆开的炮竹,嘻嘻哈哈的嚷着——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快来看新娘子……
“那是谁家的闺女出阁啊?”
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内,传出男子的好奇声,半拉下的绘花鸟图形的竹编帘子内,隐约可见几道正在饮酒用膳的身影,影影绰绰的,轻轻晃动的影子落在竹帘子上。
“不就是落雁书院季夫子家的闺女,听说人长得秀秀气气的,有着书香世家的书卷味呢!”
“咦,那季夫子……他不是前儿个过世了?怎么……”说话的人不好说得太直白,点出尚在孝期。
“本来季夫子是打算让女儿及笄后再嫁人的,可是那身子骨实在是等不及了,在办好女儿的嫁妆后便撒手人寰,临终遗言是希望小俩口在百日内完婚,了却他一桩心事,要不然……”
再等上三年,十四岁的闺女都十七岁了,是个老姑娘了,人家男方也不可能一等就是三年,那是长子长媳,等着开枝散叶,老大媳妇不入门,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不好议婚。
“唉,才刚丧父又要嫁人,失去父亲的扶持,孤儿寡母的,只怕这日子不好过吧。”可惜了季夫子作育英才的好名声,这一去,人死茶凉,一窝子家小不知该如何过活。
知情的人都晓得季家人是面和心不和,季老太爷是农民出身,一心指望着儿子们勤读书、好学问,将来能出人头地,从泥沟里出来栽培四个儿子成器,好摆月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可是踩过泥土地的庄稼汉有几个真有出息,除了季二爷是真心向学的,其他的兄弟皆大字不识两个,勉强装出读书人的样子好混个脸面,在平安镇也算是一户耕读人家。
季二爷也就是落雁书院教书用心的季夫子,教出不少好学生,每隔两、三年就能有一个秀才上榜,本身是举人老爷的他也深获好评,在乡里间人人称道,桃李满天下。
只是季老太爷还在,季家至今尚未分家,季夫子每个月十两束修得上缴公中,身边私房并不多。
所幸他品德佳、人缘好,常有人向他求字或写个对联什么的,或在文书上做个中人等,多多少少攒下一些小钱,季老太爷虽然知晓但未索讨,给他那个小家留点积蓄。
季夫子有三个兄弟,除了老四做事还勤勉些,耕着平安镇郊外十亩良田外,季大爷、季三爷都是偷奸耍猾之辈,他们平时不做事,仗着季夫子的名头四处瞎晃,故作风流的卖弄文章,实则一无是处,混吃混喝的自以为是读书人。
一个月十两的束修在一般百姓家足以用上两、三年了,只要不乱花滥用,想要养活一家十几口不成问题。
但是季家有两位只会摆阔的大老爷,季老太爷是个惧内的,家中财物掌控在妻子鲁氏手中,耳根子软的鲁氏喜人奉承,因此偏宠能言善道、口蜜月复剑的季大爷和季三爷,不少钱财也流向他俩手里。
不过季夫子还在世时,季家倒是添置了不少土地,除去季四爷耕种的十亩良田外,另外还置了一座庄子和五十多亩上等田地,季家把田地租出去,每年收得的租金也是相当可观。
可是如今季夫子不在了,这些他出资购置的土地,恐怕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是拿不到了,因为妻善子幼被人欺。
“哎呀!你在替人家叹什么气,季夫子的闺女嫁的可是咱们镇里的富户谢家,以后都成了一家人了,还怕那谢家不为妻弟撑腰吗?”真是杞人忧天,日后夫妻一条心,何惧身后的豺狼。
“你是不晓得谢家人的为人,那些个个都是势利眼,我担心会有变故,听说……”话说到一半,青衫男子便住口了。
“听说什么?”吊人胃口不厚道。
“不能说、不能说,有损德行,你等着看便是。”他实在说不出口,太阴损了,他忍不住为新嫁娘感到担忧。
“你……你这人才没品呢!哪有人说了上句没了下文,存心要急死人……”这才是缺德,钻人心窝呀!
“来、来、来,喝酒,我敬你一杯,别人的事休管,咱们图一时快活。”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哟!非让你醉趴了不可,这样玩人……”
此时在雅间的隔壁,同样是靠窗的位置,一名身着月白衣袍的男子正凭窗而坐,他的穿着简单朴实,并无多余的配戴,仅在绾起的发束上横插一根流光璀璨的碧玉钗,玉钗上全无雕纹,玉石透亮,清冷中带着明亮光华。
他半身靠着窗棂,微微倾身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吹笙打鼓的花嫁队伍打酒楼前经过,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花俏的帕子,一扭一扭水桶粗的腰身,笑得喜气洋洋。
蓦地,一阵莫名的旋风吹过,掠起花轿大红的绸帘,一位头盖喜帕的新娘子若隐若现,风同时也吹动她覆面的喜帕,露出光滑洁白的尖下巴,以及那一层浓得掉渣的厚粉。
方开明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未有任何反应,他只觉得可惜了,季夫子曾教过他几年书,他见过年幼的季家闺女,那时她个头小小的,怯生生的躲在师娘身后,拉着师娘的裙子探出小脑袋瓜子,好奇又畏生的眨着眼。
一眨眼间,当年那个羞怯笑着的小泵娘都要嫁人了,而他却像找不到方向的孤帆,不知何去何从。
想到家里的糟心事,他的心情异常沉重,考虑着该不该提出分家一事,好平息纷乱不止的争夺。
方开明的母亲是继室,他娘嫁进方家时,方家嫡长子方开平已十八岁,只比她大两岁,刚好在议亲年纪,他娘一过门,继子也成亲,双喜临门,婆婆媳妇一样的年轻少艾。
棒年,他与方开平的儿子相继出生,叔侄相差不到半个月。
头几年还能和睦相处,继母与嫡长子互不干涉,同一个门里生活各自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只要管好自个儿后院一亩三分地,自是相安无事。
只是等到年岁渐长,两嫡兄、一庶兄的想法就多了,他们慢慢的接掌家中的事业,孩子们也长大了,开始得为小辈们作打算,无形的隔阂也就慢慢的浮上台面,益发明显。
虽说是兄弟,却是不同娘亲所出,岁数上又差上一大截,等到方开明通晓人事之后,方家的产业有一大半已经落在两位嫡兄手中,他能插手的地方少之又少,几乎被隔离在外。
一块饼就那么大,谁都想来分一口,没人愿意多出分食者,野兽都懂得护食,更何况是人。
尤其是老父病倒后,几个兄长的动作更加明显了,表面上仍维持兄弟之间的和乐,私底下却算计着要如何谋夺家产,好占尽最大的利益,一旦一家之主管不了事,这个家也就差不多要散了。
所幸老父疼么儿,自知年岁已高,便暗中做了安排,私下挪动一些产业记在么儿名下,让他日后得以衣食无缺,奉养凡事无主见又软弱的亲娘。
“四爷,你在看什么,花轿已经过去了。”没热闹可看,街道又恢复平日的平静了。
小厮清河长得偏瘦,不高的个头,五官在尚且可看的范围内,看起来虽然一副忠厚相,但是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很灵活。
他今年十六岁了,是方家的家生子,他爹是方家铺子上的管事,管着一间粮食店,卖着米、面等杂粮。
怔了怔,方开明回过神,望着行人渐稀的大街,有些怅然。“你说人一定要走这一遭吗?婚嫁、生子、养儿育女,最后为一家老小鞠躬尽瘁,留下一身病痛而终。”
这是他要过的生活吗?
看着不相干的人出阁,方开明想到的是自己的将来,他已在方家船行干活,可是接触的尽是最底层的事儿,几个兄长防着他,唯恐他手伸得太长,分走他们的利润。
清河自作聪明的呵笑,“四爷想成亲了吧!回头跟夫人说一声就可以了。”
四爷的语气烦恼,真的是多虑了,夫人和老爷哪会拦着不让人娶老婆的,连他都想攒本好娶个婆娘暖被窝,四爷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娶妻生子,让一堆娃儿喊爹了。
方开明见清河想错了,也不纠正,他突然想到自己不是未曾议亲,而是每一次水到渠成之际,婚事便会莫名其妙的黄了,不是对方家中突生变故,便是人家姑娘心中另有所爱,情郎上门请求成全。
一次、两次可说是巧合,只能道运气不佳,没遇到对的那个人,媒人多跑几家也就成了,但若是次数一多便启人疑窦,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掉多门亲事后,他自己便暗中调查,发现原来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些事,而那些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至亲的兄嫂。
只因他爹曾说过,他一成亲便分家,财产分成五份,他爹自己留一份,嫡子占大头先分好的部分,庶子则分略差,四子均分。
均分?
儿女都快成亲的三位兄长怎么可能同意,他们自认为对家里的贡献、付出的辛劳最多,方家的产业是他们一手打拚下来的,哪能分给坐享其成的家伙。
他不是不肯干活,而是插不进手,方家的船行、铺子早有兄长的人在打理,他即便有雄心壮志想开创一番事业,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让他一辈子庸庸碌碌不得志,只能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清河又自顾自的说道:“看是李家的姑娘,或是何家的小姐,要不夏家的表小姐,她们对四爷你可是情有独钟……”
“胡说什么,姑娘家的闺誉是你可以挂在嘴上说的吗?没把门的大嘴迟早会惹出事来。”他说的那几个姑娘他可是招架不起,一个比一个骄蛮任性、蛮不讲理,他没那本事伺候。
挨了顿训,清河耷着耳。“四爷呀!奴才也是为你着想啊,大爷他们……”
“住口,哥哥们也是你一个下人能评论的吗?”隔墙有耳,酒楼内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被主子一喝斥,清河显得蔫蔫地,一脸猴崽子被绑了双手双脚的可怜模样,很不快活。
“去结帐,我们该走了。”
“是的,四爷。”
因为小辈们都长大了,至今第二代的少爷们都已经三十出头、逼近四十了,几年前家中的称谓全都改了,方老爷改成方老太爷,方家四位少爷则为大爷、二爷、三爷、四爷。
至于第三代的小爷们则以出生顺序论排名,大爷家的仲华先出生,便是大少爷,庶子仲轩为二少爷,仲秋为五少爷,二爷家的仲春、仲夏为三少爷和四少爷,三爷家的仲仁为六少爷。
方家的第三代只有一名闺女叫思敏,七岁,是三爷家的,在同辈中颇为受宠,小有娇气。
方开明带着清河出了酒楼,一路向东门走去,他想去滩头瞧瞧,看看禀回的讯息里,方家的船是否航行顺畅,未遭遇险滩或水匪拦道。
方家是由三条舢舨船起家,发展至今已有十多艘商船,替人载运南北货也自家贩售,有时也载人,油水甚丰。
只是官员剥削,每到一个关口就得打点地方官员,因此花在打通关节的银子也不在少数。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又有花轿挡路?这又是谁家的闺女出嫁,全无半丝喜乐……”
有锣、有鼓,可是却安静得如丧考妣,不像出嫁倒似送葬一般,一张张皱着眉头的脸似要哭了,连媒人婆都越走越慢,长吁短叹得快要月兑队了。
只是那媒人婆倒是有点眼熟,怎么好似刚才跟在季家姑娘花轿旁的那位?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刚刚送嫁的季家姑娘的花轿?!
很诡异的一幕,四周都没发出一丝声响。好奇心颇重的清河探头探脑的想看个明白。
“与我们无关的事少管,快走。”方开明漠不关心的说着,然后快步的与送嫁队伍错身而过。
此时风一吹掠,扬起花轿褚红色绸帘,连同新娘子头上覆着的喜帕也轻轻扬起,新娘子秀丽的下巴似乎有晶莹泪珠滑过。
方开明听到啜泣声,忍不住停住脚步,愣愣的看着花轿和他错身而过,他回过神来抬头望天,明朗的天空一片湛蓝无云,应是喜乐的时刻,却不知为何伤心哭泣。
这是他与季小薇长大后的第一次偶遇,也是最后一次,再相见时,她已不是原来的她了,一样的脸孔却是不同的人……
“你……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花轿被抬回来,季家像炸开锅似的。
几十双眼睛直盯着那缓缓被抬进中庭的花轿,八名孔武有力的轿夫默不吭声的放下花轿,表情严肃得彷佛是来讨债的。
花轿一落地,等了许久都不见新娘出来,只有呜呜咽咽的低泣声传出。
“……我的女儿呀!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娘,别哭了,娘为你作主……”周玉娘红着双眼从屋内奔出,正要靠近花轿时却被人拦住。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比她快一步的突然响起,“滚开!你一个妇道人家能作什么主,你的男人都不在了,还想依靠谁?还不是我们这些个叔伯跟着丢人现眼!”季大爷铁青着脸,很生气的怒喝,如塔般的壮实身子往前一站。
“那是我的女儿呀!大伯,我不能不管她,你让我瞧瞧她去……”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哪能不心疼。
“不知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人家连大门都不让进的原轿抬回,你还要我丢多少脸才甘心!”这是在打他的脸呀!他们季家往后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我没有,我没有给季家丢脸……”一张哭花的脸从花轿中露了出来,悲愤万分的新娘子季小薇跌跌撞撞的从花轿中走出,脸上尽是凄苦和不甘,以及无法接受的羞辱。
“你还敢顶嘴,要不是你做出有辱门风的行径,谢家为什么不承认你这个媳妇,还用最打脸的方式给人难堪。”他们季家还要在这镇上做人,出了这摊子事,他颜面无光。
“我……我……”季小薇悲苦的泪流满面,含冤莫白。
“大伯,薇儿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她是什么性情你会不知晓吗?这分明是谢家欺人太甚,看我们不若往日风光便想趁机退婚……”她可怜的女儿啊,死了爹就受人轻贱。
“玉娘呀!你别说谢家处事不公道,要是你家闺女行得正、坐得端,人家怎么敢随意悔婚,肯定是她私德不修给人捉了把柄,这才毁了这门亲事的。”季大爷的妻子詹氏嚷嚷的说,看老二家的倒楣真是称心。
“我没有、我没有,大伯母你冤枉我……”季小薇抱着娘亲,哭得泣不成声。
“你没有,难道是我坏了你的好事吗?你也不看看我们给你陪嫁了多少好东西,你是这么报答我们的?”詹氏双手叉腰,一副得理不饶人、想找人算帐的样子。
“那是我爹生前为我准备的……”她是知道他们觊觎她丰厚的嫁妆,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摆明着想抢。
“什么你爹准备的,在没分家之前都是公中所有。你们还不抬进去!”詹氏光明正大的喊了下人来搬妆奁,她眼露贪婪的想全往自个儿的屋里搬去,想占为己有。
“你……你们就是想逼死我是吧,好,我死给你们看,谁敢动我的东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他们无疑是要她死,她就算是死也要护住娘亲和弟妹,不容人轻侮!
性烈的季小薇一头撞向摆放在中庭的花轿,瞬间额头一片血花晕开,染红了一地,大喜日子见了血。
“薇儿呀!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想不开……”周玉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大姊,你醒醒,不要死……”一名九岁男童趴在季小薇身上放声大哭,好不凄楚。
詹氏与女儿季月如相视一眼,眼中有掩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