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宴就办在离西湖不远的曾家一座茶园里,这园子的位置还能观赏到西湖的美景,是个办宴的好地方。
一早曾家的下人就在绿油油的茶园里搭上了好几座的棚子遮阳,桌子、椅子、茶具、果子、点心全精心备上,因为名义上是茶宴,曾家邀请了不少人,午后客人便陆陆续续到来上。
莫可儿与曾思齐共乘一辆马车过来,两人对坐一路无语,她本来并不想出席这场合,祖母也“体恤”的同意了,可这男人居然说她若不去只怕林家的人不高兴,以为她不赞同他娶平妻,怕将来两妻不和,也许就不肯进门了,因此坚持要她现身。
她心伤他不顾及她的感受,非要她过来受辱不可,这男人原本对她百般维护,可为了茶行继承人的位子,利益冲突下,终究是牺牲她了。
她神伤不已,这男人说变就变,她想问,那曾信誓旦旦说妻子只有一个的男人哪里去了?
这不禁让她想起个故事,东汉皇帝刘秀的姊姊湖阳公主看中了大臣宋弘,请弟弟刘秀出面提亲。
刘秀邀宋弘赴宴,席间,刘秀道:“人生在世,只要有了地位与财富,就不难找到朋友和妻子,卿家以为如何?”
怎料,宋弘当场反驳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贫贱时结交的朋友,不能因为自己发达了而忘记,同自己一起吃糠过苦日子的妻子,也不能因为自己富贵了就抛弃。
刘秀感怀他的品节过人,便不再强提婚事了,然而比起宋弘,自己的丈夫却……
本以为自己重生后遇的是良人,到今日才知不是,她心头梗了梗,落寞失意至极。
难道,出身不如人就得认命?
若真非得如此,那好吧,他要娶就让他娶,她会成全的,自己前世与今生经历过这么多事,连死都死过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她忍,她就忍!
茶园到了,四平过来拉开马车帘子,曾思齐先下了马车,回头伸手要牵莫可儿下来,可她避开了他的手,自己下车了。
他瞧了这状况,收回手来。“进去吧。”他淡淡的说,也不等她了,自己先往前走。
她瞧着他的背影,人怔了怔,心不住的发疼。
“大少女乃女乃,进去吧。”瓶儿上前提醒的说。
下车的宾客越来越多,她这样呆站着只会引人侧目。
她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若失态,稳会成为全杭州笑柄的,深吸一口气后,她挺起胸来,不让人有机会议论的走进茶园了,可尽避如此,仍能听见身后嘲笑她让曾家人嫌弃的耳语,她忍着难堪,充耳不闻。
她进到茶园后,曾思齐已不见人影,他就这样甩下她,让她自己面对吗?她叹了口气,也不想去找他了,这会两人哪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见李氏早已到了,就站在祖母身旁招呼着客人,那长袖善舞的姿态让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才是曾家的大房媳妇。
而真正的长媳于锦绣则静坐一旁默默的喝茶,见人只知点头微笑,哪有李氏手腕高明善于钻营,众人都想,曾家的大权早晚要让二房占去。
莫可儿本来想上去帮帮婆婆的,但轻叹一声后又止步了,自己的情况并不比婆婆好,她也是众人嘲笑的目标,想帮婆婆其实是自不量力。
不想这么快面对众人的冷言冷语,这会只想找个地方暂时待着,能躲一阵子是一阵子。
这么一想,她便转身要找地方躲藏,怎料忽然有个人挡了她的路,她身子一侧要让路而行,可那人再度挡上来,她瞧了那人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对不住,你挡了我的路。”
“你不认得我了吗?”那名男子切齿的说。
这声音让她猛地一震。“啊?你是……你是严烈?!但是你的脸……”盯着他的脸,她愕然得说不出话了。
没错,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烈,只是他五官不太一样了,鼻梁歪了,眉毛也去了一条,眼角还有块丑陋的大疤,以前俊俏的模样完全不见了,若不仔细认还真认不出来。
“对,就是我!”严烈双目冒火的瞪着她。“我会变成这副德性,就是拜你与曾思齐之赐!”
她这才想起那日他被吊在市集的高梁上,薛东珠命人朝他丢了不少石子,这打在身上便罢,顶多内伤,若打在脸上则极可能毁容,她瞧着他歪斜的鼻梁,想起薛东珠那发怒的最后一击……
她身子一颤,眼珠子往一旁闪去,不敢再看他惨不忍睹的脸庞,吞了吞口水说:“其实……你没死也算命大了。”不知说什么好,她也只能这么安慰了。
“是啊,我就是命大,老天留我这条命,让我将来找你们夫妻报仇雪恨!”他怒不可遏,自己本来貌似潘安,可现在却成了这副鬼样子,连过去的几个外室见了都怕,再没女人看得上,只除了家中那母老虎薛东珠乐见他变丑,直说这样他才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而他那一边眉毛就是教薛东珠给剃的,他会这么惨,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女人与她的丈夫曾思齐,他与他们已是立下不共戴天之仇,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薛……薛东珠,咱们在这!”她突然朝他身后大喊一声。
那胆小的男人闻声马上吓得回头看,莫可儿趁这机会快溜,等他发现受骗回过身来时,她已跑得不见踪迹,让他气得跳脚。
溜开的莫可儿躲到了一座没人的棚子后头站着喘息,暂时不想走出去了。
一来就撞见严烈这冤家,真是倒霉,不过薛东珠是李氏的亲戚,会受到邀请过来也是正常,只是自己没料想到而已。
正吁口气时,有人走进了茶棚里,两人说话的声音令棚后的她倏然僵住。
“我说这不过是娶个平妻,婚前相看一下罢了,又不是拜堂,有必要找来这么多人吗?还非要我也来一趟,这曾家就喜欢摆场作样!”说话的是阮夫人赵美音。
“娘,其实这是我的主意,祖母与伯母只说办个茶会,是我主张大大操办的。”阮玫玲说。
赵美音讶然。“你的主张?人家娶平妻关你什么事,还帮着搞得这么盛大?”
“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这是有意让亲朋好友都来瞧瞧莫可儿的笑话。”阮玫玲恶毒的说。
赵美音一听就明白了,轻笑一声。“那莫可儿就是你说的,曾思齐在外头娶的贫妻?”
“可不是。”
“好吧,你若想教训她,给她难看,那我也无话可说了,谁教这女人敢惹我的女儿呢。”赵美音拍着阮玫玲的手背笑起来。
两母女简直一个样,一样气量狭小,一样不管别人死活。
在棚子后头的莫可儿掀开棚子的一角,瞄见赵美音后,全身颤抖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这个人,这前生杀害自己的凶手!
她见赵美音仍打扮得雍容华贵,一如她自傲的阮家大夫人头衔,她深怕人家看低,一出场绝对要艳光四射,这点阮玫玲也学去了,今日打扮得同样富贵逼人。
她脸色越见苍白,自己前生几乎都操纵在赵美音手里,唯有讨好这人,自己与娘才能在阮家活下去,可最后,仍教这狠毒的女人整死了。
再次见到这女人,她蓦然想起娘悲惨的一生,赵美音善妒,容不得任何妾室出头,打骂整治后院的女人是家常便饭,娘活着的时候经常被叫去羞辱甚至挨打,在阮家活得没有一日快活,也许娘死了,才算是解月兑吧?
想到自己竟还能为娘亲的死感到庆幸,莫可儿悲凉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知何时,曾思齐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心惊回头,棚子里的母女也是一惊,赶紧掀开帘子过来看,见到了莫可儿与曾思齐,两人脸色顿时有点不大自然。
尤其是阮玫玲,知晓方才她和赵美音说的话,莫可儿应该听见了,虽说不怕让莫可儿知晓,可当着面总有点尴尬。
“原来是大少爷,好久不见了,怎不进棚子里聊呢?”还是赵美音镇静些,马上当没事的说。
曾思齐抿笑,轻点了头。“见到阮夫人来了,我正是过来打招呼的,可儿,咱们进去与阮夫人聊聊。”他瞧向莫可儿,见她脸色仍煞白煞白的,忍不住皱了眉。
“好……”莫可儿根本不想面对杀害自己与娘的凶手,但他这么说,她也只能暗自吸气,强自镇定的点头了。
她跟着相公走进棚子里,双手不中用的仍抖着,她不断告诉自己,她已不再是阮玫祯,她是莫可儿,莫可儿是不需要怕这女人的!
四人站在棚子里,赵美音露出亲切的笑脸,可莫可儿知道,这女人的笑容从来不曾发自内心,她永远带着算计,这才能将她与娘算计到死。
“恭喜大少爷了,不久就要再娶个贤妻进门了。”赵美音说。
“多谢阮夫人,娶平妻是祖母的意思,我也是照办而已。”他回。
“这什么话,听说你这对象还是苏州林家的嫡女,谁不知道苏州林家也是当地有名的茶商望族,你娶林家的女儿,对曾家也是大有帮助的。”
说起这个,一旁的阮玫玲倒有些不是滋味了,她本是想曾思齐娶平妻,一般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同意下嫁的,肯的也是门第低于曾家的人家或庶女,可哪里知道祖母竟能让苏州的林家答应这门亲事,那林欣珍一进门虽然保证能将莫可儿踩得抬不起头来,可林家的背景
不比阮家差,若将来自己要压她恐怕也不容易,要是弄走了一个莫可儿,却来了另一个更难对付的,这不就是搬石子砸自己的脚?这点顾忌,让她颇为不安。
曾思齐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表情看起来也是满意这桩婚事的。
赵美音瞧向垂首的莫可儿,面上笑容更为虚伪了,刻意的说:“也难得大少女乃女乃好度量、不计较,一心为丈夫着想,曾家有你这样的媳妇,好生福气啊!”
赵美音瞄见莫可儿唇色发白,袖里的手似在抖着,便以眼神询问向阮玫玲,不是说这女人能言善辩,经常惹怒她,这才想着修理这女人的吗?可这会瞧她畏首畏尾,一副不称头的模样,哪有女儿说的能干?
阮玫玲也觉得奇怪,莫可儿在她面前气焰不低,怎么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窝囊?
不过继而一想,莫不是因为娘太厉害了,任再刁钻的人也不敢在娘面前嚣张?
“大少女乃女乃是不是身子不佳,否则脸上气色怎会这么差?”赵美音故意再问,她也认为是自己的身分让莫可儿惧怕,不禁有些得意了。
“我……”莫可儿正要说什么,四平走了过来打断他们的对话。
他对曾思齐道:“大少爷,林家小姐到了,人在老祖宗的那个棚子里,老祖宗请您过去。”
所有人立刻往曾媛所在的棚子望去,果真看见林家人了,而一群人中那穿红色衣裳正与曾媛叙话的应该就是林欣珍了。
只是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身材瞧得出来是极为曼妙的。
“大少爷,既然老祖宗请了,我们不如一起过去吧,我也还没去向老人家请安呢!”赵美音说。
“好的,一道过去吧。”他盯着远处的红色身影,眼中有几分的期待。
莫可儿见了他的眼神,心情抑郁了起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她默默念着李白的诗,兀自黯然。
一行人往曾媛的棚子移去,众人正在那热热闹闹的说笑,进棚后,赵美音先跟曾媛与李氏打了招呼,但她毕竟不是今日的主角,寒暄两句过后,李氏便朝曾思齐道:“哎呀,你这大少爷总算过来了,快,先见见林小姐吧!”
曾思齐看向林欣珍,见她五官标致,星眼如波,肌质晶莹,加上这身红衣素裹,整个人像是一幅美景,赏心悦目极了。
她美得让刚过来的曾思伟看得也都痴了,阮玫玲见自己丈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气呼呼的走过去朝他脚背用力踩上一脚。
他吃痛得喊了出来,引起所有人侧目,让本来要对林欣珍说话的曾思齐,先转过头去问他,“思伟,你怎么了?”
曾思伟瞄见阮玫玲对他横眉竖目的样子,不好说什么,只得咬牙道:“这茶园里猫多,我让猫吓了一跳。”
曾思伟不住暗怒,这女人越来越不知分寸,在外头也敢跟他闹!
还有祖母,果真是偏心,竟给大哥安排了这么一个美人儿,偏偏都没想到也为他找一个,这下让他对曾思齐娶平妻之事更嫉妒了。
曾思齐瞥了一眼不知收敛怒气的阮玫玲冷笑,怎会不知这猫指的是谁,他也不说破什么,回头去对着林欣珍说话了。“在下曾思齐,很高兴认识林小姐。”他文质彬彬的道。
林欣珍瞧他相貌堂堂,十分俊朗,这才看第一眼,双颊就绯红了,这一红,人显得更美了几分。
一旁的莫可儿狠狠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都生疼了,林欣珍生得这么美,再加上出色的家世,自己这算是输得一塌胡涂了。
将来只怕相公的心里不会有自己的位子,自己这糟糠妻很快就会被当成污垢清掉了吧。
她苦水搅了胃,可说悲从中来。
“欣珍见过大少爷,大少爷好。”林欣珍说起话来声音像黄莺打蹄,十分好听。
坐在位上的曾媛与于锦绣见了欢喜,曾媛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登对,自己安排得没错,心里满意至极。
“敢问这位是……”林欣珍身旁有位中年妇人指着莫可儿问,这人是林欣珍的姑姑林氏,这次是专程陪同林欣珍来赴宴的。
只是,林氏这一问,四周气氛就有些凝固起来,曾媛立即向于锦绣使了眼色,让她介绍莫可儿的身分。
于锦绣只得上前去,斟酌了一下后才说:“她是……思齐在外先娶的人,姓莫,叫可儿。”
莫可儿心下难过,自己明明是正妻,婆婆却连“媳妇”两字都不提,还说将来新妇进门,自己的地位不会变,这会就已没将她当成媳妇了,那将来的事谁还能指望呢?
于锦绣自知对莫可儿理亏,可事已至此,老祖宗又盯着,她也只能这么说了。
“原来你就是大少爷先娶的对象,欣珍,还不快对将来的姊姊打声招呼。”林氏瞧来也不是省油的灯,林家派她跟着来是有道理的,能帮着林欣珍打点众人。
“是,可儿姊姊,将来还请多多指教了。”林欣珍马上说。
莫可儿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勉强的点头。“不敢当。”她努力让自己镇定的说出这三个字,并且告诉自己要忍。
“欣珍,既已先见过面了,以后你可要好好与人家相处,就算之后由你持家,凡事也该尊重的问问她的意见。”林氏说出这话,当事人莫可儿还未变脸,李氏的表情就先不对了。
这话什么意思?!持家,她打算嫁进门后与自己抢曾家后院的大权吗?
李氏对此敏感得很,本来对林欣珍印象还不差,当下讨厌起来了。
“是,我以后会尊重姊姊的,只不过,若将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姊姊多担待了。”林欣珍将丑话说在前头,后来若真发生什么事那就是无心之过了。
“哪里……哪里。”莫可儿拚命隐忍,告诫自己人生有很多困境是躲不掉的,所以需要忍耐;人生有很多闲气是避不开的,所以也需要忍耐。
“瞧来你也是好相处之人,那咱们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有一些话咱们就直说了,咱们欣珍希望进门后睡的是东边的房,坐的是东边的椅,这点要求还盼你成全。”林氏说。
莫可儿吸了口气,谁不知道东边为大,林家这是摆明要踩在自己头上了!
尽避莫可儿努力忍住怒气,但忍字的头上还有一把刀,她终究是忍无可忍了。“咱们律法只承认妻与妾,两者地位分明,完全没有平妻的规定,除非我死了或被休了腾出位子来,不然后进门的都是妾。”她不顾一切的说。
“妾?!”这话让林欣珍姑侄两人吓得瞬间倒抽一口气了。
“没错,我国注重宗法与伦理,有道是诸侯无二嫡,即使是天子诸侯也不能同时娶两个妻,一夫只应一妇,断无二妇并妻之理。”
两姑侄张着嘴说不出话了,那赵美音也吃惊,莫可儿怎么变了个样,能说惯道,口齿如此伶俐,自己方才真错估她了!
而阮玫玲没想到她竟敢当众说出这些话来,直觉她疯了不成?
一旁的曾思齐黑眸半垂下,若细看能瞧见他嘴角正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