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的某日一大早,天蒙蒙亮,饿着醒来的朱小蝉正想下床找些吃的,一脚刚落地,肚子传来轻微的抽痛,她以为地上太冰凉了才会小腿抽筋,进而影响到肚里的孩子。
谁知断断续续的疼痛没停过,用完早膳更疼了,一阵一阵的抽着,她有些害怕,赶紧告诉她阿娘。
李顺娘生了五个孩子,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便让女儿先到房里躺下,另外遣了人去找了两名稳婆和一名擅长妇科的老大夫,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孩子出世。
等呀等的,从上午等到午时,闷闷的低呻声不停的传出,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孩子连个影儿也不见。
又等到黄昏,听着里头的妻子忍不住的又哀嚎了两声,屋子外头的清逸男子脸色比纸还要白,抿紧双唇手握拳,眼神深幽的透着一抹焦急和慌色。
“你别走来走去成不成,走得我头晕脑胀,女人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疼一会儿就没事了。”急成那样子象话吗?简直是老婆奴,一颗心都让人拢了去。
直到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全身紧绷如石的王秀轩才晓得他在不自觉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亲家母说得是,别太担心了,二妞是有福的,不会有事。”李顺娘的心口揪着,为女儿的安危忧心。
王夫人也来了,在孙子快出生前抵达青江县,她虽是为了长子嫡孙而来,但也把至今仍不死心的文婉贞给带来了,两人皆对李顺娘的招呼毫无响应。
“岳母说得极是,阿蝉是个福人儿,定会否极泰来,小婿心急了。”嘴上这么说,王秀轩还是难掩忧色。
“哟!都成了别人家的,娘在这里老半天没听见你一句回话,妻子的娘家人一开口就赶紧应,你眼睛里到底还有没有娘。”娶了媳妇就丢了儿子,白疼了他一场。
“母亲,阿蝉还在里面生孩子,这个时候别说这些。”他心乱如麻,不想和娘亲起争执。
“不这时候说还待几时,要是你早点纳了婉贞,此时我都抱上孙子,还用得着在这儿干等吗?”她也不想来,要不是看在孙子的分上,她才懒得走这一趟,累人又烦心。
一旁的文婉贞绾起髻做妇人打扮,显然这两年皆以王家媳妇自居,她一脸羞红的从眼尾偷瞄越发俊雅的王秀轩。
又提这事,她烦是不烦。“母亲,你若是不耐等待就请离开,这里等着的人够多了。”
听着母子俩对话的朱家人面上微露愠色,对给王秀轩塞女人的王夫人大感不悦,朱小蝉在生死关头挣扎,她却在这儿给儿子挑小妾,实在太堵心了,叫人厌恶。
“你说这什么话,我殷殷切切不辞千里的跑来,又是搭船,又是坐车,一路上吐得七荤八素,连胆汁都快吐没了,为的是什么,不就为了抱我的金孙,咱们王家的长孙……”
哇——哇——哇——
一声宏亮的哭声骤起,大家忽地停止说话声,个个面露喜色的咧开嘴,几乎没一人不嘴角含笑。
“生了,生了,我的金孙。”王夫人喜得见牙不见眼,冲到最前头想抱宝贝孙子。
一位素着脸的稳婆喜孜孜的走出。
“恭喜王大人,喜获千金……”
稳婆尚未说完,王夫人发出惊人的尖叫声。
“怎么是女儿,怎么是女儿,我的宝贝金孙呢!还我孙子,我要孙子,那个女人太没用,换一个,给我会生孙子的媳妇……早知道生不出孙子我就不来了。”
“这——”稳婆的笑意凝住了,有些面僵。
“这位老夫人脑子有病还没治好,一点小意思请收下。女儿也很好,是我家的宝。”朱仲夏笑着往稳婆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
他也懂得人情世故了,知晓要给报喜的稳婆添红。
“是,是,小千金生得好,像她娘呢!”哎呀!挺沉手的,这银子给得真大方,比那位老夫人“懂事”多了。
稳婆出来了一下又进去了,也没将初生幼儿抱出来让众亲友一瞧,只说怕孩子吹了风不好。
所有人都沉溺在喜悦中,为新生儿的到来而欢喜若狂,除了假装是王家人的文婉贞没啥欣喜之情外,王夫人的表现也令人心寒,她完全不像刚当上祖母的人,倒似迎来宿世仇人。
“怎么会是个丫头片子,我还打算等满月后将孙子抱回山北村养,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是……”打乱她全盘计划。
王夫人的算盘打得好,她原本要抱走孩子,让舍不得孩子的朱小蝉跟着回去,然后留下文婉贞,届时孤男寡女日夜相处,长久下来岂能不日久生情,肯定自然而然凑成一对,可如今生了个丫头,她想抱回王家的念头就淡了……
她偏爱娘家侄女,对抢走儿子的媳妇是百般不喜,许是她嫁了个冷情的丈夫也见不得小两口感情好,这才千方百讦的去破坏,想让朱小蝉跟她一样悲凉。
别人的悲惨便是她的舒心,她就是见不惯儿子成了老婆奴,她的婚姻是不顺的,凭什么别人能称心如意。
所以,毁灭了吧!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婆媳两人若有相同处境,那份憋屈便有了宣泄口。
“母亲,你居然抱着将孩子带走的念头,让她自幼离开父母的身边?!”王秀轩的脸色铁青。
若是之前他只是无法打心里尊敬心态扭曲的母亲,而今他是彻底生出离心,对她越来越偏激的作法感到痛心,母子亲情是天性,她却逼着儿子与亲生骨肉活生生的分离,令他对她再无母子之情。
“我……我……呃!也不过想想而已,儿子不在身旁尽孝,我看看孙子也是理所当然的。”看着儿子冷下来的眼神,王夫人心虚的解释,双眼闪烁。
“你,真叫人失望。”他连母亲都不喊了,可见被伤得多深,自个儿的亲娘竟然想拆散他们骨肉。
“你这不孝子敢……”生了孙女,王夫人心里也有气,认为被媳妇骗了,产妇目前打不到,便想掴儿子出气。
王夫人的巴掌正要落下时,朱仲夏眼捷手快的将人拉开。
“二姊夫,你快去看我二姊,她刚生完孩子一定很想见到你。”这位亲家夫人怎么了,得了失心疯吗?
王秀轩沉痛的看了小舅子一眼。“嗯。”
进了血气仍浓的产房,关心女儿身子的李顺娘早就坐在床边为女儿拭汗净面,用巾子浸湿擦拭她因生产疼痛而紧握得出汗的手,一看到女婿靠近便主动让位,退到一旁逗起一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外孙女。
“你……还疼吗?”王秀轩喉头干涩,千言万语想说却只是换作一句简单的问话,他眼眶热热的,浮泪。
朱小蝉失笑的想抬起手抚模丈夫的脸,但因生产过后的虚月兑让她全身乏力,“你怎么比我还狼狈,去捉贼去了吗?放心,比起刚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好多了,没那么痛了。”
她还在排恶露,之后一、两天小肮仍会有坠疼感。
“辛苦你了,阿蝉,真的……很辛苦你……”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握着妻子动不了的手放在唇边。
“你看……看过我们的女儿没,小小的一个,没我的小臂长。”真的好小,像是一团检视包着的肉包。
“还没,我想先看看你好不好。”她才是最重要的,有她才有女儿,有他们一家人。
她露出为人母的光辉,笑得好不温暖。“阿娘说她长得好看,鼻子、嘴巴像我,眉毛像你,眼睛还没睁开,不知道像谁。”
此时的李顺娘一脸满足地抱着小孙女走来,让小家伙见见她的亲爹亲娘。在岳母的示意下,王秀轩也笨手笨脚的接过女儿的小身体。
“岳母,我不行,她全身像棉花一样软……”万一摔着了她怎么办才好,她那么小……
“不妨事,托着她脖子就好,我也只让你抱一会儿,可舍不得我的小喜儿离开我。”话刚说完她便将孩子抱走,心肝心肝的直喊,放过那个身体僵硬如木头的男人。
“小喜儿?”孩子的亲爹亲娘讶呼。
李顺娘不禁炫耀,“你们看这娃儿长得多喜庆,十分讨喜又让人看得欢喜,小喜儿呀!你喜不喜欢姥姥给你取的小名……啊!笑了,笑了,看来真喜欢……”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当姥姥,大女儿一出嫁早早生了个大胖外孙让她当了外祖母,可五个孩子当中她不遮掩的最疼二女儿,因为她从小吃的苦最多,瘦得风一吹就飘走的小身子背着小箩筐上山为一家人找吃的,想尽办法赚钱好改善没口饱饭吃的家境。
不可否认的,朱家的富贵全是二女儿的功劳,她起早贪黑的琢磨着把棉花种得好,旱地忙了一整天累得一沾床就睡着也要提高棉花的产量,她的付出他们是看得见的。
而今她拚死拚活的生下一名和她样貌相似的女儿,怎不叫人疼入骨子里,那是她的血脉,为家人牺牲得到的回报。
“小喜儿……”嗯!似乎不错。
王家的嫡长孙女,她的乳名叫喜姐儿,大名未定。
三日后,洗三。
不想大办的朱小蝉只请了县衙内的女眷,以及常有往来的夫人、小姐,正在坐月子的她反正也看不到热闹,一个人很孤单的关在屋子里,趁没人注意时还会偷擦一身黏稠的身子。
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的王夫人像个外人似的,始终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置身事外的叨念着丫头片子有什么好,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白替人养老婆云云。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在洗三过后没多久,终于迎来了小孩满月,好不容易能痛痛快快洗一次澡的朱小蝉泡在撒了花瓣的浴桶里,若不是还得见客,她真打算睡在桶里。
身子清爽了,她也显得愉快,面色红润得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粉女敕粉女敕的,非常有弹性,略微圆润的脸多了一丝女子的柔媚,眉眼间一转,顾盼生姿,媚色天生。
“阿娘,你们要走了呀!”好舍不得。
“红着眼眶干什么,又不是见不到面了,过阵子柱子还会过来,帮他姊夫看着快长成的茶树,等能采茶了,你们的日子就轻松多了。”有棉花、有茶叶,青江县还能穷到哪去。
如今青江县正慢慢走向富庶,有了“水蝉湖”,灌溉的问题解决了一半,偏远点的乡镇就学朱小蝉掘深井、盖风车磨坊,试种棉花或花生、玉米,让土地活起来。
一整排的风车转动蔚成风景,不少人相偕前来赏景,不知不觉,人潮变多了,商铺也一间一间的开。
王秀轩到任的第二年税收有两万余两,收到缴纳的户部大为惊讶,上书皇上,死城变活城了。
“那个臭小子有什么好看的,早就看腻了,我要阿娘陪。”有娘的孩子才是最幸福的。
“二姊,你不公平,人家明明高大俊美又挺拔,是一翩翩美男子也,多少人想来沾沾我的神光,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就掉价了。”太不公平,二姊歧视长得比她美的人。
“你哪里有光,是牙齿白吧!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别来妨碍我们母女离情依依。”真碍眼,那个头,他是吃什么长大的,比阿爹还高。
“二姊……”朱仲夏含着泪,揉着被踢了一脚的,心想二姊生了孩子后变粗暴了。
这一边的送别很温馨,另一边的十八相送就有点……恶言相向。
“为什么婉贞不能留下来,我辛辛苦苦的把她从山北村带来,为的是让王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她等了你两年多了,你还要她等你几年?!”有女人投怀送抱还不要的傻子吗?
“不为什么,因为我讨厌她,不喜欢她,见了她就只想掉头走人,她迟迟不嫁人并非我个人的问题,而是她舍不下王家的富贵,她妄想着不属于她的东西。”要是王家没落,家徒四壁,她还会贞烈的非君不嫁吗?
因为我讨厌她,不喜欢她,见到她只想掉头走人——文婉贞面白如纸,袅袅身姿轻颤,她的心……碎了。
“你……你这个不孝子,就不能听娘一回吗?”王夫人气红了脸,抡拳捶打儿子胸口。
“母亲若是这般喜爱外祖家,孩儿不妨修书一封致父亲,让他给你休书满足你的想望。”回归文家就不会闹了吧!
“你要让你爹休……休了我?”这还是儿子吗?分明是冤家。王夫人捂着胸口,只觉一抽一抽的发疼。
“这不是母亲希望的?”他成全她。
“……”她希望的……是吗?
连王夫人自个儿也迷糊了,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最后,在媳妇的面敬心不敬,与儿子的冷待后,她还是灰头土脸的走了,还带走了犹存三分奢望的文婉贞,与朱老二家同行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出发。
这是她第一次到青江县,也是最后一次,此后的几年她再也没有见过儿子、媳妇,以及抱都没抱过的孙女,一直到多年后,发已全白了的她才看见一群孩子走向她。
岁月匆匆,一年又一年。
王秀轩第二任的任期快到了,朝中有意调他回京任职,安插在户部,官职是三品户部侍郎,因为他点石成金的本事大,叫人惊叹了,户部最需要的是他这种人才。
他在任上八年,将没人想去、最穷的青江县彻底的改头换面,变成每一届新科进士都想外放的地方,短短几年内,不到三万人口的青江县年税收居然破百万两之数。
连绵不尽的棉田一望无际,一座又一座的茶园欣欣向荣,俨然已成为棉花和茶叶的故乡,每年来此游玩的人不计其数,渐成国内十大美景之一,不到此一游便终身遗憾。
殊不知幕后的推手是朱小蝉,她才是一大功臣,融合现代观念推出结合观光与旅游的计划,再配合当地的农产特品,将青江县打造出人文与风情并济的新景点,让人如潮水般涌来。
如今他们成功了,也该功成身退了。
“你真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王秀轩从后抱住妻子,鼓动的胸口贴紧她依旧纤柔的后背。“这些年我累你甚多,该是时候补偿你了。”
“夫妻间说这些干什么,你晓得这几年我赚多少吗?沾你县太爷的光,花上几辈子都花不完。”她是后台硬的地头蛇,没人敢在银两上打马虎眼,她赚名又得利。
“财迷。”他眼露宠溺的取笑。
“真好,你、我都没变是不是。”他还是一如从前的待她,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只她一人。
“嗯!你更好,有你的陪伴,我才是完整的人。”看着妻子越发娇艳的芙蓉面,他觉得人生已经圆满了。
“青江县真是好地方是吧!”好山好水好风景。
“是呀!很好的地方。”在他的治理下。
生下长女王姽婳后,隔了两年朱小蝉又生了次女王姽嫱,原本王夫人还打算第二个孩子是孙子时,要将孩子偷抱回山北村,可是一听见又是孙女便打消了念头。
两夫妻松了口气,庆幸又是闺女,不用骨肉分离。
事隔三年,生的是一对哥儿,那时早已成亲的王秀材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顾着含饴弄孙的王夫人也就淡忘了这边,仅送了一对金锁给现年一岁多的兄弟俩。
“王大人,王夫人,你们要去哪里,快回来呀!青江县不能没有两位!”
坐在船上等候开船的王秀轩夫妻听见岸边的呼唤,两人浓情密意的相视一笑,看向码头上密密麻麻的百姓。
“回去吧!镑位,我已经向朝廷辞官,不再是大人了,如今我与你们一样都是布衣平民了。”无官一身轻。
问他后悔吗?
他是真的不后悔,中秀才、进举人、当上官,他经历过了官场文化,走过最艰辛的开创期,他苦过、累过,却没有埋怨过,那是他的选择,他甘之如饴。
可做过了就要学会放下,那才是一门最难的学问,而在妻子全力的支持下,他终于做到了。
“王大人,你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青江县的县太爷,不论你走得多远也要回来看看我们,看看你的青江县……”红着眼眶的是升为县丞的成主簿。
周师爷、莫典吏原本也有其它出路的,但是他们不肯,说是跟着县太爷做事踏实,调到外地,即使升官发财也像失了主心骨似的。
不过有个会赚钱的夫人,他们这些年也攒下不少私产,比当官还好赚,所以傻子才走呢!
“好的,我会回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一股不舍油然而生,王秀轩眼底微闪波光。
“大人,这是我们送你的,你一定要收下,你是好官,青江县的地方官,我们会一辈子记得你……”
你是好官——这句话就够了,他这辈子没白活。
看着乡亲们送上的万民伞,王秀轩眼眶发烫,热泪盈眶,他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他没有辜负百姓的期望。
“回舱房吧,船都开了。”微风吹来,甚是沁人。
看了看远离的青江县,他轻喟一声。“幸好还有你陪着我。”
“嗯!一直陪着你,陪你每个春夏秋冬。”朱小蝉不允诺下一世,她只把握今生,时时刻刻的相偎。
“好,要跟紧我了,阿蝉。”他的妻子。
船,启航了。
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