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安十五年八月,己丑日,宜嫁娶。
站在寝房院门前,康承祁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眼前的院子是他往日歇息惯了的,可康承祁从没像现在这样认真的看过自己的寝房,此刻难得仔细瞧瞧,居然有几分陌生,院子里站满了等待伺候的婆子、挂满院子的红绸、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一下子就恍惚了。
从十六岁议亲到今日,康承祁不是没想过自己也有为人夫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婚事,外面有诸多传言,他却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说来不过是没有什么期待、没什么兴趣,自然也不积极。
从小到大,康承祁的志向总是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父亲不只一次笑他,说他是王府的异类,胸无大志,只想四处漂泊,虽然笑他,还是默许让幼子自由自在,可那时候大哥、二哥还在,父亲康健,他还是三公子……后来父亲和两个哥哥战死,他成了这座王府的唯一主事人,十六岁的他虽有满腔的热忱,却在一夜之间化作空想。
办完丧事、承袭了王位,不过短短几日,他变得沉默、稳重,再也找不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肩膀压着王府的重担、父亲的期许和哥哥们最后望着盛都,染血却坚毅的面容。
他是王爷,再也不是三公子了。
想到这,康承祁喟叹一声,成为王爷、强迫自己稳重下来……现在就连最后的一点期许都没了,今日娶妻,他日子孙满堂、承欢膝下,走父辈们走过的路,许是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当初的三公子了。
康承祁不在乎房中的新娘子是何等的相貌、何等的才华,也许她满月复诗书是个才女,或者针织女红略显一筹……那又如何呢,不过是相敬如宾的王妃罢了。
没有丝毫的喜悦,也没有新郎官的急切,康承祁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多想无益,总要彻底忘记曾经的自己,藉着微醺的酒意,他走进院子,对着过来请安的一众婆子挥手,“都退下吧。”
“这……王爷,我们还要伺候王爷、王妃饮合卺酒……”婆子们面面相觑,还是由一个天天伺候老太妃,有些脸面的走出来说话,“礼不可废,王爷还是让我们伺候吧。”
“下去。”康承祁声音毫无起伏,只是一个眼神却让婆子们心里打鼓,相继退出去,走远了些才敢窃窃私语。
哀着胸口,其中最年老的婆子抱怨,“王爷那眼神真吓人。”
“可不是。”伺候在老王妃身边的婆子学着几分主子的仪态,慢悠悠地开口道:“以前咱们王府谁最好说话?那就是三公子,只要没犯大错绝不惩罚下人,可现在最严肃的也就是他,哎,都是主子们走得早,留下他一个人担着这份家业……”
婆子们议论着走远了,康承祁却站在新房前发了一下呆,这才伸手推开房门。
这是他必须要负的责任之一,他无可逃避。
门慢慢的推开了,不出所料的满堂红绸,就连烛火都摇曳着红光,走进门往右走两步,会有一张桌子,那上面应该摆着合卺酒和各色果子,再往里面坐着他的新娘子,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盖着,待到自己掀开,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脸,给自己行礼、喝了合卺酒、同榻而眠……这一生不过如此了。
康承祁想着,缓步走了进去,略一转身往桌边走过去,他的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定眼一看,眼前空空荡荡的新房让他愕然了,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没了踪影,这算是什么情况?康承祁脸色不由大变。
这一刻,任是之前心里有多少感慨,也都烟消云散,只是傻愣愣守着一个人的新房,脑子一下子成了浆糊,完全不知道该大喊来人还是自己找找,大喜之日新娘没了,这会让他再次成为盛都人的谈资吧。
退了几步走出门,他仔细打量这个房间,确实是新房没错,想问问人,却发现刚才自己进院子后就打发了婆子、丫鬟,所以现在这院子周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再次踏进新房,康承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新娘子是自己亲自迎过来送到新房的,外面有婆子一直守着,怎么就会平白消失了呢?如果没消失,又能去哪里?
新婚之夜一下子变成办案现场,这让康承祁有些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
幸好就在此时,左手边传来的脚步声让他警醒过来,双眸灼灼盯着左边,直到那个一身新娘子装扮的女子出现,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
季楚楚没想到康承祁会回来得这么快,她就那么傻乎乎地咬着半个苹果出现在新郎官面前,嘴角还有残留的糕饼屑,哧溜一下,小荷老鼠一样地跑了出去,只留下季楚楚与康承祁面面相对。
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季楚楚看康承祁还盯着自己的脸瞧,下意识对着他递过去,“你也饿了吗?你吃吧,房里还有。”
盛都有个习惯,成亲当日,新娘子在家时一般不允许吃东西、不许喝水,就怕嫁过去第一天晚上就在夫君面前失了仪态,季楚楚自然也不例外,被人折腾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还是上轿前,小荷偷偷拿了点心给她吃了几口。
好不容易来到王府、进了新房,眼看四周没了外人,她哪里还撑得住,主仆俩满屋子找吃的,吃了点心口干,竟在隔壁桌上发现苹果……于是就发生自己正吃得津津有味,新郎官却出现这么一幕。
重新走进隔壁房间的时候,季楚楚还在苦中作乐的想,不知道以前那么多新娘子有没有遇过像自己现在这样处境的?就算有,怕也没人敢说出来,说不定自己不是独一份呢。
她的想法很乐观,康承祁却很震惊。
手里被塞了半颗还沾着新娘子口水的苹果,康承祁看着季楚楚又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他的临时书房,原本是个独立的房间,后来按他要求与寝房打通,只用一个屏风遮挡着,想着方便出入,原本新婚前还打算重新封上,只因仓促才忘了这事。
康承祁向来不喜欢有人进出自己的书房,即便那只是临时看书、处理事情的地方,可他现在看着自己的新娘子端着一盘苹果再次从里面走出来,竟然没力气去想该不该生气,一下子没了反应,整个人呆愣愣的。
这也不怪他,因为这洞房花烛夜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端着一盘苹果重新走回来,季楚楚看康承祁只是拿着那半颗苹果却不吃,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那是吃过的,有些赧然,连忙把那半颗苹果拿回来,重新挑一个又红又大的递到他手上,“你吃这个,我吃我自己的。”
咔嚓咬了一口,满口清脆香甜,她招呼,“过来坐着吃吧,累了一天我都要饿死了,点心太干又没水,房里又只有一壶酒,只能吃苹果解渴了,对了,我叫季楚楚。”
“本王……”康承祁应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指使自己的语气太自然,让他下意识要往凳子上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被季楚楚牵着鼻子走,又绷着脸收住动作,看着季楚楚完全不在乎他的存在啃完一个苹果,王爷的权威一下子被挑战到极点,荡然无存。
康承祁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站在门外伤春悲秋好半天,现在竟然一样没中,他的新娘子根本和大家闺秀沾不上边。
眼下看着这个性子活泼、啃着苹果的女子,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满、生气……都不像,他没有生气的感觉,反倒觉得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生活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无趣了。
康承祁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在作祟,竟然觉得此刻的洞房花烛夜很有趣,尤其是他现在十分想看到,这位大胆的新娘子对接下来的一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到她也许会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婉转承欢,康承祁心里有些恶趣味的期待。
几乎是刻意的,他放下苹果,表情变得严肃,“你吃完赶紧来伺候本王歇息。”
说完就紧盯着季楚楚的脸,期待能看到不安或者羞涩,可惜他失望了,季楚楚完全没有小女儿的含羞带怯,巴掌大的小脸盯着他瞧,脸上有着不满,“我还没吃饱呢。”
直到现在康承祁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自己的新娘子,皮肤又白又女敕、形状姣好的细眉、明亮的眼睛似有秋水、鼻翼小而挺,配着巴掌大的笑脸,最引人注意是菱形樱唇,饱满诱人,康承祁只觉得心里一动,他连忙转开眼神不敢再看,难道自己身边没有女人太久了,竟然对这样一个小丫头起了欲念。
季楚楚看他打量自己的眸光深沉,只得打消再啃一个苹果的打算,伸手指指门边的银盆,“喂,你不打算去洗漱一下吗,那里有水,是我……”停了一下,她加重了声音,“是本王妃让婆子早早准备的,你快去洗漱,一身的臭酒味,熏死人了。”听他屡次本王、本王的称呼自己,季楚楚很不爽,王爷有什么了不起,她还是王妃呢。
听到这话,康承祁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直到洗漱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指使了,可是听着那娇俏的声音,他的心里居然没有一点反感,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期待未来的生活了,原以为自己的新娘子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季楚楚如此活泼。
看来未来的日子不会毫无生趣了,康承祁暗暗地想,嘴角不自觉露出淡淡笑意。
洗漱完,康承祁站在床边准备让季楚楚为他宽衣,虽然平时不喜欢被人伺候,但他想到要是被这个奇奇怪怪的新娘子帮忙宽衣,那感觉应该不错。
“更衣。”故作正经,他摆出姿势看着季楚楚,谁知道对方看了他几眼,突然就扯掉外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床上,占据里面的位置,然后睁着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呀。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康承祁简直受惊了,新娘子不都是含羞带怯的吗,怎么自己的小娘子如此主动?
可惜,季楚楚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我要睡在里面,不准抢。”自顾自说完,季楚楚就赶紧躺下占据位置,生怕她新上任的夫君来抢,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占据一张床,自从婚事在即,她就对以后同床共枕的生活很忧虑。
在季楚楚看来,夫妻同床和两国交战差不多,占据有利地形很重要,床榻里面安全又放心,还不会被踢下床,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如此莫名的想法加上孩子气的举动,偏偏一本正经,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康承祁没有任何意见的躺下来,他的心里还在犹豫,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该怎么办?
季楚楚也在想,只不过她是在想,出嫁前一天娘亲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要做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