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出炉,周玉通派衙差到山谷寻找尸体,依着李大户所道方向,找到用来裹卢氏尸体的棉布,上头血迹斑斑,尸体已经不在了,周玉通没放弃,命衙差到处找寻,翻遍每寸土地,最后在山洞里找到一副残缺骨骸。
李元富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逼杀贞妇,判斩刑;钟理三番两次谋害弟妹,罪行可诛,但他没有参与买凶过程,只判五十大板,不过在许吉泰的示意下,那五十大板打得分外结实,钟理熬不过,死了。
案子结束,消息在最后一刻,许吉泰才告诉两姐弟。
听到这个讯息,钟凌久久说不出话,她呆坐在床上,像是灵魂被人强行抽走似的,一动也不动。
钟凌傻了,钟子静也傻了,两姐弟就这样傻着,任由光阴从他们身上一寸寸滑过。
许吉泰看着两人,什么规劝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再心疼也无法替他们疼,年纪还这么小啊,以后日子要怎么过?
叹气,他转身往外走。
迎面,钟家大房众人走来,向他见礼后,在钟子文的带领下,钟达、张氏、钟子东等几个兄弟走进钟凌的屋里。
钟凌的伤还没好,大夫不允许她下床。
这几天,她乖乖待在床上却是心急火燎,她逼自己耐心等待周大人找到母亲,她不停劝说自己,钟家的恶运已经结束,否极泰来,迎接他们的是光明前途,可,所有的说服到现在成为笑话。
是她的错,她大意了,明知道母亲会命丧在秀水村,怎么还让娘回来?
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个可恶的八月,怎么能够相信身体康健的母亲,再不会因为王水木的虐待香消玉殡,这样就没事了?
没有王水木还有旁人啊!残害母亲的钟家二房还在,可恶的李大户也在,他们不是人、是杀千刀的畜生!
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要疏忽、如果她不要大意、如果她把恶运牢牢记住,那么她就能避开所有灾祸。
上次她不是做得很好吗?母亲没被害,害人的反倒害了自己。所以,是她错了,是她害了娘,是她没有遵守对钟子芳的承诺,是她笨、她坏……
无数的指责像千万针,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头、她的心、她的身子,千疮百孔的她连哭都失却力气,罪恶感化成大锤,一下一下把她捣成烂泥,只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依然跳着扯着痛着。
懊死的自己,你没本事就把身体还给钟子芳啊!你凭什么占据别人的身体、凭什么阻断人家重生的道路、凭什么害死人家的娘?
突地她抬起手,拚命捶打自己,失魂的钟子静顿时被她的举动吓坏,紧紧抓住她的手,更是一把抱住她,不允许她伤害自己。
“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姐姐,你醒醒!”
听见钟子静的声音,理智回笼,猛地,她一把抓住弟弟,急道:“阿静,我们逃吧,我们跑得远远的,秀水村不是好地方,这里很危险,爹死了、娘死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们了,我们逃走,好不好?”
钟子静被她狂乱的目光吓到,久久无法应声。
“你在说什么?”钟达一声斥喝,惊得两人回神。“这里是你爷爷、你爹的故乡,你要逃去哪里?你和徐家的婚事定下,你已经是徐家的媳妇,你能逃去哪里?你爹、你娘的死,怎么可以怪到秀水村头上,这里住着多少户人家,谁不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他一句接过一句,骂得钟凌无语。
张氏见状,连忙把丈夫拉开,一把抱住钟凌和钟子静,道:“别吓唬孩子,他们心里已经够苦了,哪还受得了你这顿好骂。”
钟子民走过来,拍拍钟子静的肩膀说:“弟弟、妹妹,别害怕,还有我们呢,爹和娘会替你们作主的。”
钟子南也道:“是啊,入土为安,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婶婶的后事给办了,妹妹的伤还没痊愈,这件事交给我们,我们会办得周全。”
钟子文紧握钟凌的双肩,发誓似的说:“唐轩的事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你好好把身子养好,如果可以下床了,哥哥马上过来接你回家。”
“对,你们放心,一切有我们,那个杀千刀的钟理居然这样害你们,这门亲戚咱不认了,明儿个我把银子还给他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路上见着也装不认识。”
张氏说得义愤填膺,何尝不是算计唐轩的营生,钟子文觑母亲一眼,心想:这事万万不能做,难道自家妹妹不维护着,还要贪她图她?
钟达也瞪张氏一眼,“说那个做什么,老二已经死了,你要不要把他挖起来鞭尸。”
“是哦,死啦就一了百了,我可怜的小婶子怎么办?多温良和善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这口气,我吞不下去!”
耳边许多声音嗡嗡响着,钟凌的心思又飘到远方。
所以昵?再努力,结果都一样,那么努力有什么意思?不管她做再多,结论都是要看着母亲、阿静、贺大哥在自己眼前一个一个死去,那么,她干么要辛苦?如果结局无法改变,改变过程有什么意义?
不做了、不想了、不动了,就这样吧,反正到最后都一样,一、二、三、四、五、六……再六年就轮到她了呀。
有什么关系,谁规定穿越女都要混得风生水起?谁说穿越女都有天生优势?她之所以穿越,不过是要见证一段无法改变的历史罢了,不过是要向老天爷证明,人类再有能耐,也敌不过老天大笔一挥。
突然间,她觉得好没有意思,对将来,万念俱灰。
不顾还聚在屋里的亲人,她拉过棉被,侧身躺下,她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尾地包住,黑暗笼罩了她的眼睛、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同一封信,贺澧看过数十遍。这个伶俐丫头,还真是让她找到联系自己的法子,可……
要给她回信吗?
他以为不见面,感情就会渐渐淡掉了,但她时不时托人回去看母亲,时不时带着糕点糖果去陪母亲说话,她把对他的关心全放在母亲身上了,他还能指望她的心淡掉?还能指望哪日自己的死讯传到她耳里,她能冷漠以对?
如果不能指望,是不是……他就可以试着和她联络,反正哪天他不在了,她的身边还会有个徐伍辉。
想了几天,他依然左右为难。
打开信,再读一回。
……再努力,田地里也种不出千年人参,所以环境很重要。
险者,生命虽然精彩,却无法长泰,其实平凡有平凡的幸福,人生的快乐度取决的不是金银美女,而是纯真的心情……
这丫头是不是很有说服人的能耐?差一点点,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回到秀水村,当个平凡却幸福的贺瘸子。
一阵轻轻的敲叩声,贺澧不满思绪被打断,皱起眉头,把信折好,收进胸口。“进来。”
门打开,进来的是阿六,“爷!秀水村有消息传来。”
“什么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钟姑娘的母亲被李大户掳走,为保贞节,自尽了。”
卢氏死了!那丫头岂不是……
一急,他无法思考,急急起身,“备马。”
什么?在这当头?四爷肯吗?
阿六一句话都还没问出口,贺澧已经飞快离开书房,走几步,发现阿六没跟上来,他扬声怒斥,“不想跟上吗?”
阿六苦着一张脸,他哪有胆子不跟上,只是……“爷,您不易容吗?钟姑娘认不得你的。”
话说完,他低着头,闷声跟着出去,谁知才走到门口,头上一阵风掠过,贺澧又回到屋子里。
不去了吗?太好了!就说嘛,人都死了,爷回到秀水村也没用,大事在即,无论如何爷都不该在这当头离开京城,幸好爷的理智还在,阿六松口气。
可那口气还在嘴巴里呢,就听见贺澧说——
“去叫阿五过来,让他把我的高低靴拿来。”
什么?还是要去?厚,如果四爷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传来的,会不会剥下他一层皮啊?
彬在坟前,钟凌抱着弟弟,静静凝望着母亲的新坟。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像作梦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累,她喊了钟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着自己正虚弱,快来赶走自己的灵魂,可是她没来,钟子芳把她抛弃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再难过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才打紧。”
徐大娘在她耳边唠唠叨叨说着,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听得人好腻。
这会儿又像爹死掉那时一样,大房巴过来、二房巴过来,劝劝说说,全是要替他们家“作主”,钟家三房还没死绝呢,怎么就要外人来替他们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没力气反驳,没力气耍痞。
“城里那间铺子挺大的,要不,明儿个咱们就搬过去,免得你一个丫头住,心惊胆颤的,要是再发生一次这种事,那还得了?”
“徐家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要撑腰、要搬家,也是我们钟家的事,和徐家有什么关系。”张氏不满,呛她几句。
“怎么没关系,阿芳是我们徐家的媳妇。”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徐家什么时候用八人大轿把我们家阿芳抬进门?媳妇‘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记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刚过世,徐家立刻翻脸不认人,否认这桩婚事,自己悔约就算了,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家阿芳克父。现在我家小婶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会又来一回,到处搬弄口舌,说咱们阿芳的命不好吧?”
“钟大嫂子,你可别胡言乱语,我们什么时候毁约?现在整个秀水村谁不晓得我们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经交换庚帖,等服过丧就迎娶进门,阿芳可是我们家板上钉钉的媳妇,谁也别想抢。”
“说得好,那也得等服过丧,父丧还没服完呢,接下来还得服母丧,再快,阿芳嫁到你们徐家也是三年后的事,徐嫂子势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会不会伍辉考上状元郎,徐嫂子转眼又不认这门亲了?”
“信口雌黄,徐家哪是这样的门风!”
“我瞧着恰恰就是!”两人越吵越大声,徐大娘心头一急,扯住钟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给大娘评评理,徐家可是这样的人?”
张氏冷笑,“徐家是不是这种人,阿芳心里有成算呢,那铺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门儿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小伙计,什么心血?!我家阿芳没付月银吗?”
两人吵得热烈,钟凌一句都没听进去,徐大娘见她半句话不说,一个火大,用力推去,钟凌毫无防备,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伤痕,她索性不跪了,就这样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认真换来的就是一个屁。
她干么呀,好好躺着睡着,一路睡到二十岁,灵魂离开这个倒霉鬼不就成了吗?拚什么拚?汗水不值钱吗?体力不值钱吗?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谁负了自己,刷地,泪水翻飞。
徐大娘不放过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说话啊,你给我说话!你今天给我把态度给摆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计你家的钟家亲戚,还是要我们徐家这门亲?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个秀水村再找不到一个比咱们家伍辉更俊杰的人物,如果你决定选我们徐家,明儿个我们就搬进去,如果……”
徐大娘还在说个没完,钟子静却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两个拳头握得死紧。
“不要吵了,那铺面、宅子登记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无关,和徐家人更无关,如果没有铺子当嫁妆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养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他转过头对上张氏,“大伯母,铺子那边全都住满,没多余的房间,您还是住在老家吧。”
张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儿,居然就敢挺身当家了。
“够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钟达觉得丢人,一把扯起张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想蹲对钟凌说几句,可是钟子静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着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终还是模模鼻子走开。
卢氏的坟前只剩下钟凌和钟子静了,一个跪一个坐,胸口满满的全是说不出的伤痛。
钟凌没说话,钟子静也沉默,两人看着爹娘的坟,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淀。
慢慢地,太阳落到山的那头,暮色沾染,一点一点的黑游入,夜在两人身上撒下一点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恸……
渐渐地,月上树梢头,那点皎洁照不亮两份沉重的心情。
双脚麻了,身子似被无形的巨石压得无法喘息,消失的泪水终于诚实地滑落脸颊,钟子静干哑着嗓子,轻声说:“姐姐,我怕。”
钟凌点点头,她也怕,从前对未来的笃定被茫然、恐惧、无助取代。
还以为冲过了瓶颈,就会迎来光明,却没想到还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本事冲破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浓厚的罪恶感凌迟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取代钟子芳而活着。
“没有爹、没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静怎么办?”
他搂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载浮载沉,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在下一个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复他的问题,“是啊,怎么办?”
很快地、很快下一个就要轮到阿静,再下一个是贺澧,自己是最后一个,逃不开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没顶。
“逃不开了吗?”她低声自问。
钟子静仰头,轻轻扯着离了魂似的钟凌。“姐姐……”
望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庞,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开命运吗?他是这么好的孩子啊,怎么可以死于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协,她不要服输的啊,她认真相信努力就会改变,为什么老天给她这样的结局?
她不服气!真真是不服气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紧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诉自己,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
就算明知道结局固定,就算明知道会再痛苦伤心,她都要再试一次,为阿静!
她一把拉起弟弟,说:“走,姐姐带你逃,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让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阵晕眩,她用力摇头,想甩掉晕眩、甩掉那阵黑暗,她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让阿静活下来!
跌跌撞撞,她拉扯着弟弟往前跑,好几次,她都要摔倒了,可凭着一股意气,她不允许自己跌倒。
阿静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别人稳、站得比别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学,她要拚尽所有力气,用尽所有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与力量,让阿静活过明年、后年、大后年。
就算她死了!阿静也要好好活下来!
天全黑了,练武的人耳聪目明,老远地,他看见阿芳的踉跄身影。
很伤心吗?支持不住了吗?几次见她差点儿摔进道旁的沟里,一颗心,高高提起。
没办法了,他没办法只待在暗处看着她,没办法放任她伤心。吐一口长气,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他提起脚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两道身影,心,揪得越紧。
钟凌低着头快跑着,紧紧咬住那口气不肯松掉,像是在对老天抗议似的,拳头握得死紧,突然,钟子静指着前方大叫——
“贺大哥!”
贺澧?他回来了?平安无恙回来了?!
猛然抬头,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紧咬的牙关松了、紧握的拳头开了,钟凌提得高高的双肩倏地垮下,他回来了……
钟凌手放开,钟子静急急朝贺澧跑去,扑进他怀里。
很幼稚的行为,终究是个孩子,钟凌心里这样想着。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贺澧跑去,也扑进他怀里。
看着飞奔朝自己跑来的姐弟,贺澧张开双臂,把他们收进自己怀里。
一路行来的惴惴不安被两个小小的身体驱离,他收紧双臂,将他们抱紧,听着他们争先恐后告着老天爷的状。
“二伯父和该死的李大户害死我娘,他们不是人!”钟子静怒道。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公平!”钟凌把自己缩在贺澧怀里,汲取他的温暖,温热她寒凉的心脏。
“阿静没爹没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们像贪婪蝗虫,一一个个都想抢姐姐的唐轩。”
“老天爷不讲道义,祂应该对努力积极的人宽容,不应该对恶徒包容。”
“阿静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么办?”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静离开我……”
贺澧吐气,眼睛湿湿的,他说:“不怕,有我!”
温暖在一瞬间涌入,所有的恐惧被他四个字驱逐,贺大哥说有他,两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钟凌笑了,明知道命莲还没放过他们,明知道如果老天爷一样过分,贺澧的寿命不会比自己长,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强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赢,但,她要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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