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宁禧宫里出现一名访客。
庄皇后已病入膏肓,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往日的风华不复在,眼前的她如同一具干尸,只不过胸口还有微微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上官肇衡勾起床帷,静静看着床上的女人,冷笑浮上,下一瞬,目光转为凌厉,像两把刀子似的。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沉睡的女人蓦然惊醒,迎上对方的视线,陡然心惊,仿佛有把生锈的刀子在她的脏腑间不断拉锯,隐隐地痛、隐隐地加剧。
“母后,儿臣来探望您。”字句恭谨,但上官肇衡的口气却带着生硬。
“你来做什么?”虚弱无比的说完五个字,庄皇后喘息不定。
“探望母后啊!”他在床沿坐下来,细长的手指轻轻画过她手背突出的青色血管。“儿臣怕漫漫长夜,母后无聊,要不,儿臣给您说个故事好不?”
“你走,我不要听!”
庄皇后试图撑起自己的身子,但不过试了三、两下便摔回床铺里,仰头,她望着那张与梅妃相似的脸庞,胸口气血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怎么能不听,这故事与母后有关系呢。”他身形僵冷,肩背微微佝偻,脸上的笑容封冻,又向庄皇后靠近两分。“那天雪下得挺大的,我的母妃又怀上了,听御医说,那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弟弟。母后知讯,气得砸掉一支凤钗,玉凤凰硬生生断成两截,可惜了工匠的好手艺。
“可母后为何这般生气?哦,不过是道听涂说了几句谣言,立后自有祖先律例,父皇怎么能随意废后,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偏偏母后信了,一杯鸩酒,夺走我母妃和弟弟的性命,一环扣着一环,设下天衣无缝的计策,母妃喊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你夺走她的性命,连同她的贞节一并毁去,心真狠!试问,儿臣的母妃做错什么,值得母后这般憎恨?
“儿臣猜猜,是不是因为她知道当年母后生下的不是太子,而是一位公主?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母后为了稳固那张凤椅,混乱皇室血统?”
瞬间,上官肇衡的脸在她面前不断扭曲,幻化成魑魅魍魉,在她耳边叫嚣嘲笑,她害怕、恐惧,极力抗拒着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紧紧握住的拳头掌心里已是一片濡湿。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他竟能隐瞒这么多年不教她知晓?这是何等心计,她竟教他给蒙骗了?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胃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
“好教母后明白,您强灌母妃鸩酒时,儿臣就躲在床底下,把你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那时候儿臣才多大?哦,七岁!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记得什么?偏偏儿臣就是记住了,儿臣那位皇姐可是国舅爷庄进成的三女儿?那女儿可养得好了,天生的美人胚子,和母后一样琴棋书画才艺样样不少,掌理中馈的本领亦是一把罩。当年,母后是想把庄三姑娘指给太子的吧?
“可她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呢?选秀前到庙里进香,竟让盗匪给掳了,几个男人玩弄后变成残花败柳,返家三日便悬梁自尽。啧啧啧,真是糟蹋,不过那几位玩过庄三姑娘的匪人道,庄三姑娘美则美矣,办起事来也不过如此,半点仙姿美感都没有,还不如谪仙楼的名妓呢。”
“是你!是你这黑心恶贼,你怎么忍心……”
噗地,庄皇后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她想拉扯他,但上官肇衡一个轻闪,她整个人就滚落地面。
“儿臣也想问,母后怎么就忍心残害我母妃,那可是一尸两命。”他由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剑眉紧蹙,面如寒霜,额头青筋毕露,目光中透出肃杀寒意。
庄皇后拚死撑起上半身问:“皇上知道太子……”
“父皇又不傻,怎会不知道,庄家当真忠心耿耿?庄德文、庄进成当真只是爱财,于权势无所争?果真如此,怎会舍得把儿子送进宫里?这还不算谋朝篡位,不叫作野心勃勃?
“早在知道太子非父皇的骨血之后,父皇便看清庄家人的真面目,厚爱?看重?那不过是香甜美味的饵,勾得庄家上上下下全吞上一口,日后好斩草除根,否则春风盛,草又生,岂不是白费心血?”
“好,很好……”除了这三个字,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她如同被钓上岸边濒死的鱼般,不断地张口吐气。
“报应终于到了,有多少人死于庄党手中、死于母后手中,你们当初做过多少恶事,如今就该还多少。父皇本想留着母后,亲眼瞧瞧太子的下场,可儿臣等不及了,还请母后早一步上路,太子将随后跟上。”
语毕,他走往香炉前,投下一块青色香块,走出宁禧宫。
不多久,香气缭绕,趴倒在地的庄皇后深吸一口香气,身上的疼痛仿佛减轻了几分,于是她再吸一口、再吸一口、再吸一口……
子时,庄皇后薨逝。
上官肇远狂奔而至,杖毙宫人无数,得悉母后死前上官肇衡进过宁禧宫。
恨意染红了他的双眼,杀母之仇不报枉为人!
他怒急攻心,不顾一切,在宫女、太监的眼皮子底下,大喊一声,“郑乔!”
十月初四那晚的子时,安平王府钟凌的院子里,十几个宫中侍卫并未松懈,婚礼在即,皇帝下令,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夜深了,钟凌却睡不着,她走出房里,侍卫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任何人都能从她表情上看出来,这位新娘子对明天的婚礼有百般的不乐意。
她并未走远,只在院子里绕圈圈,最后寻了个台阶坐下来,仰头望月,不过半个时辰,她突然大叫一声,昏倒。
事出意外,侍卫们齐齐冲上前,众人走近,方觉得钟凌身上散发出一阵香气,香气入鼻息顿时迷失心神。
然而不过短短片刻,侍卫们已然恢复精神,钟凌依旧躺在地上。
侍卫队长上前将她抱起,本想寻来御医,但才刚进姑娘闺房,她已经清醒。
同时间,一顶青色小轿从安平王府悄悄抬进寿王府。
十月初五巳时,安平王府大门前、街道两侧聚集无数百姓,所有人都想看安平王一日嫁二女的热闹场景。
百姓们都听说了,辰时,寿王府的花轿上门抬新娘,巳时,轮到二皇子府邸的花轿进门。二皇子娶的安平王义女,而寿王府迎的是华恩公主的亲生女儿。
华恩公主就这么个女儿,嫁妆肯定不比当年公主嫁进安平王府时差,那时是风风光光的一百二十八抬呢,如今怕也不会少于当时。
只是……辰时都过了,怎地寿王府的花轿迟迟不来?
“会不会寿王世子闹别扭,不肯上门迎娶?”一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问。
“闹啥别扭?今儿个可是娶亲的大好日子,想挑事也得看时间。”
“听说寿王世子想求娶的是安平王的义女,为此还在御书房里跪求皇帝,想求皇帝老子赐婚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啊?”
“这事儿闹得挺大的,满京城上下有几个人不知啊,前几天寿王世子还在品味阁喝醉大闹,说他不娶呢!你看,今儿个怎么这么多人围观,大伙儿不就是来看看世子爷敢不敢抗旨。”
“他真要不上门,安平王和公主得有多丢脸?”那可是公主的正牌嫡女。
“没办法,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世子爷喜欢的就是义女嘛,嫡女身分再高也没用。听说两人是在世子爷落难时立的交情,偏偏皇帝棒打鸳鸯,硬要拆散两人。”
“皇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岂不是遭人埋怨?”
“肯定义女模样太好,皇帝舍不得给世子爷,硬要留给自家儿子,当爹的谁没有几分私心?”
“那姑娘真有那么好?”
“没那么好的话,怎地皇帝惦记上了,非要和寿王抢媳妇?”
“这我可不明白,倘若我是皇帝,怎么挑也得挑公主的女儿啊,不说亲上加亲,就是身分也高上一等。”
“谁不是这样想的,可听说安平王的义女不但长得比仙子更美,还是个有能耐的,吟诗作画样样难不倒她。”
“不只不只,听说她唱歌比黄莺还好听,她弹琴的时候连树上的小鸟都不敢出声呢。”
“为啥不敢出声呐?”
“自惭形秽呗。”
混在人群里的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失笑,冲着小顺子道:“知道什么叫作以讹传讹了吧!”
小顺子摇头。这位钟太太牛皮吹得太厉害,谣言满京城上下乱传,现在哪个人不说皇帝同寿王抢媳妇,搞得寿王世子像个丢了娘子的可怜虫似的。这一招若是惹恼皇帝,日后寻她女儿的碴,也不要多,就让她当众作上七、八首诗,到时看她怎么下台?
小顺子还没回话,花轿就上门了,迎亲队伍里白马背上没坐着新郎官,换言之,上官肇澧还真是同皇帝杠上了?
皇帝皱眉。这家伙果真不管不顾,连面子都不给?!
紧了紧拳头。好啊,这死小子,本想成全他一片心思的,行!朕就担了那骂名,同你抢媳妇来着。
小顺子苦了双眉。世子爷没收到他的信儿吗?他在信里让世子爷宽心,说皇上已经做了安排,定会教他抱得美人归,让他别瞎折腾。到底是信没收到,还是世子爷不相信自己的话,小顺子皱起一张老脸皮,望着皇帝脸上隐隐生起的火气。
不久,花轿进门、花轿出门,一百二十八抬分量足够的嫁妆出了安平王府,百姓在惊讶声中送走寿王府的新娘,走到街底转个弯,不多久就看不到踪影了。
一会儿之后,又来了一队迎亲队伍,百姓们让二皇子的花轿给迷花了眼,没人发现前头那已迎了新娘的队伍不往寿王府的方向走,反而绕了个圈,朝二皇子府后门抬去。
再过不了多久,安平王义女的花轿也出了王府大门,嫁妆果然差了许多,就六十四抬,比起公主的女儿可差得远了,怪公主?可谁没有私心,谁有好东西不会紧着自己的女儿。
眼看嫁妆一抬一抬从眼前经过,鞭炮声响过一串又一串,迎亲队伍远去了,百姓这才散开。
皇帝沉着脸,道一声,“回宫吧!”
他闹不清心里那份感觉是什么?是知道肇澧这小子不敢在他这皇帝眼皮子底下耍花枪,只好拗着性子给梁雨欢难堪,而感觉胜利得意?还是觉得到头来卢氏闹了一大圈,结果不过尔尔,心头有些许失望?
小顺子哪敢多话,乖乖跟在主子身后离开,但才走了没多久,暗卫飞奔而至,在皇帝耳边说:“主子,梁子芳的花轿出事了!”
“出事?!”当中有那个臭小子和卢氏的手笔吗?
太好了,果然没有教他失望!
暗卫看着主子的表情,满脑子狐疑浮上,梁子芳的花轿出事,主子怎么高兴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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