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了,赵晴还是无法放心,便命人把典簿请来,他是负责掌奏文书的起稿校注,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用通俗浅白的方式口述一遍,再由典簿加以润饰成大家都能看懂的文字,整理出了一篇“不会染上瘟疫的方法”,林林总总共列出十项,包括不能生飮山泉水(井水亦然)、水要煮沸之后再喝、不要吃病死的鸡鸭牛猪、饭前或便后都要洗手、咳嗽或打喷涕要掩住口鼻、食物必须煮熟才吃、养成勤洗手的好习惯、维持住家的卫生、防止蚊蝇滋生、每个月用雄黄酒喷洒屋子四周(这个法子还是特地请教过良医副,可以用来代替消毒水),以及老鼠和蜚蠊碰过的东西不要吃等等,再请元镇盖上藩王的金印。
“这是……”元镇愣愣地看着内容。
赵晴已经尽可能把传染途径列出来,接下来就要看如何宣导。
“只要能做到上头写的这十项,就有八成的把握不会有瘟疫发生,千岁盖上金印之后,送到承宣布政使司,请他们抄写数十份送到各县,张贴在告示榜上,尤其是那些偏远的村子,要是村民不识字,就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说,务必要让关中府的百姓背牢,等到大塘兴建完成,有山泉水可以灌溉耕作,大家也就不会因为生饮而生病了。”
他听得目瞪口呆。“你……来的那个地方,也都是这么做的吗?”一直以来,他从没想过要去追究自己的王妃是何来历,直到今日,他实在忍不住要问。
这是丈夫第一次问她有关过去的事,赵晴很愿意分享。
“我来的那个地方距离现在应该也有几百年或上千年了,在来这儿之前,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过大丰王朝,可见得年代久远。”
见丈夫瞠大凤目,一脸不敢置信,赵晴不禁想笑,对她来说,这里是个架空的朝代,并不存在于历史当中,她也只能用这种说法含糊带过。
“瘟疫在咱们那儿叫做传染病,比千岁所能想像的还要可怕多了,而且种类繁多,不只人会传染给人,连养的鸡鸭牛猪都会相互传染,一旦研究出可以对付的药,下次病菌再卷土重来,传染病又会变得更厉害、更加棘手,这就是文明进步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幸好现在开始预防还来得及,只要大家肯照着做,一定都会健健康康的,其实瘟疫真的是可以避免的。”
元镇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深深相信他的王妃这么做是正确的,便慎重其事地盖上金印,再命人送往承宣布政使司。
布政使不敢怠慢,马上将这篇告示贴在关中府的大街小巷,至于穷乡僻壤更是有专人解说,希望能防范于未然。
为了让大家都能谨记在心,赵晴甚至还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每隔三个月在各地大小辟府联合举办活动,只要能背诵出整篇文章,就有一斤白米可拿,这笔费用自然由肃王府支付,相信有了这份激励,百姓们”定会拚命死记,久而久之,这些防疫观念也就能够深植民心。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一个多月后,赵晴又请来典簿,写了一篇“地牛翻身快跑!”的告示,跟百姓们宣导土地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所以才能让万物生长茁壮,但因为身躯太过庞大,久久才会翻身一次,因此可能发生无法预知的危险,遇到时不要惊慌,只要尽快离开屋内,跑到外头空旷的地方,如果逃不出去,就躲在床下或桌子底下,免得被垮下来的屋顶压伤。
同样的,它也被贴在各地官府的告示榜上,上头还有赵晴专程请人绘的维妙维肖的插图,既生动有趣,也能让不识字的人都看得懂,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大家遇到地牛翻身不要紧张,只要懂得如何避难,就能平安度过。
后来听说这两张别出心裁、前所未闻的告示被人传到京城,甚至连当今皇上都阅览过,还下了一道圣旨,要各地官府效法。
春暖花开的季节,对肃王府来说更是喜气洋洋。
“娘娘要生了!”
后寝宫的婢女们大声喧譁起来。
只因为刚刚王妃还跟大家有说有笑,根本没有半点徵兆,所以突然开始出现阵痛反应,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幸好稳婆早就住进王府待命,婢女们马上去把她请过来。
元镇接到消息时,正在凝听王府属官汇报一些王府内的琐事,原本他打算利用这个机会离开,不过又被众人拦了下来,因为王妃没那么快就生,众人硬要他听完定夺后才肯放人。
如果在过去,他根本连甩都不甩,马上拂袖而去,不过现在不同了,这些王府属官仗着有王妃搏腰,动不动就跑去告状,害他只得捺住性子,等他们一个个禀告完毕才离开。
他步履急促地经过穿堂来到后寝宫。
“千岁!”婢女急忙跑过来。
元镇眉头一拧。“王妃的状况如何?”
婢女却笑了。“娘娘生了!”
“什么?”元镇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个小郡主,恭喜千岁!”婢女喜孜孜地说。
“生了?真的生了?”才不过半个时辰,他可没料到会这么快。
待元镇来到正房,稳婆正好出来,跟他道过贺,便急着去领红包,婢女们也已经收拾妥当,一一退了出来。
“这一胎真快!”瞥见自家王妃抱着孩子,他才确信真的生完了。
赵晴也相当意外,简直太神速了,比起生第一胎时痛得死去活来,第二胎虽然也很痛,不过时间短了很多。
“大概是等不及要出来玩。”她笑睇着睁着一双凤眼回视自己的女儿,惊奇地说。“她的眼睛真像千岁。”
元镇抱过女儿,看着和自己同样的凤眼。“是啊……真像。”
见丈夫说着“真像”的语气带着些许哽咽,赵晴有些不解。“怎么了?”
元镇深吸了口气。“只是……太高兴了,像在作梦似的。”
“这是真的,不是梦。”她柔柔地笑说。
“就算不是在作梦,但又怕……有一天会消失。”元镇从没想过被称为“灾星降世”的自己也能得到如此幸福,幸福到令他不禁害怕。
“不会消失的,就算将来你我都老了,离开这个人世,咱们的孩子也会把生命延续下去。”他们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长大成人,渴望得到家的温暖,如今有了下一代,将来还会有孙子、曾孙子,世世代代获得传承。
“嗯。”他觉得自己变得太容易受到感动,太容易想要落泪,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不必逞强。
赵晴假装没看到丈夫泛红的眼圈和闪灿在眼底的泪光。“你想帮女儿取什么乳名?叫宝妹怎么样?”
元镇忍住想笑的冲动,这名字也只有自家王妃想得出来,他低下头,用面颊磨蹭女儿红通通的小脸蛋。“听起来不错,那么就叫宝妹……”
被父王的胡渣刺得好疼,宝妹皴起小脸,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刚刚要喂她喝女乃,她不喝,这次应该是真的饿了……”赵晴伸手抱过女儿,才要敞开领□,见丈夫还坐着,有些不好意思,便赶他出去。“好了,快去忙你的事,要看女儿,晚一点再来。”
元镇只好模了模鼻子乖乖地出去,现在这座王府就数肃王妃最大,连自己都得听她的,但他却没有一丝不满。
如此的幸福,真的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吗?
他心里是既感激又惶恐,就怕老天爷又将幸福收回去。
为了保住这份幸福,元镇愿意尽一切的努力,就从改变自己开始做起。
一个月后,朝廷派遣使者送来贺礼,听说生的是郡主,都有些担心肃王的反应,就怕惨遭池鱼之殃,不过见他不只眉开眼笑,手上抱着嘤嘤啼哭的女儿,又是哄又是亲,两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懊不会明天的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天底下的怪事何其多,唯独肃王的改变最令人瞠目结舌。
使者自从进了关中府,沿路所看到和所听到的,都和在京城里头得到的讯息有很大的出入,百姓们不再是死气沉沉、了无希望,而是对未来多了期待和憧憬,也相信美好的将来正在等着大家。
朝廷使者决定睁大眼睛,再看个仔细清楚些,回京之后好将所见所闻一一禀奏给皇上。
五年又八个月之后,“关中大塘”比预先估计的还要提早完工,也成了大丰王朝最伟大的水利建设之一,关中府的百姓们一连数天都沉浸在欢欣鼓舞的情绪当中,当水门打开,大塘内的水顺着河道源源地流向各县,最后再引进干涸的农田,带来无限的生机。
而那群被判服苦役的山贼也得到百姓的接纳,众人分散到各县,有了正式的户口,一小部分的人还被选为掌水工,古晋三和秦强便是其中之一,负责调派用水以及巡视工作,之后包括他们的后代子孙在内,也都担起这项神圣的任务。
赵晴很想亲眼目睹“关中大塘”的迷人风采,好不容易说服藩王老公答应,谁知儿子也说想去,元镇看着个头比同龄孩子还高上半个头,一脸聪颖过人、俊秀挺拔的嫡长子,心想也该让他见见世面了。
“好,那就一起去。”他爽快地答应了。
宝妹怯怯地拉着兄长的袖子。“大哥,我也要去。”
“父王,妹妹也想去,孩儿会看好她的。”乳名犼儿的奕勳向父亲保证。
“这可是你说的。”赵晴笑道。
奕勳用力颔首。
“是,母妃。”
“千岁,既然宝妹也要去,当然不能把毛豆一个人丢在王府里,不如大家一起去。”她笑吟吟地说道。
元镇看着被自家王妃抱在怀中、才出生不到半年的次子,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王府有那么多人伺候,他怎么会是一个人?才想开口拒绝,赵晴又接续道
“这是历史上重要的一刻,全家在一起才有意义,免得毛豆将来长大知道自己被丢下,心里会难过。”可惜手边没有相机,否则赵晴真想拍下来留做纪念,这可是他们全家头一次出门旅行呢。
元镇了解被丢下的滋味,便把话吞回去。
“好,一起去。”
“太好了!”她笑意晏晏地欢呼。
只要能让他的王妃开心,元镇什么事都会答应。
于是他们一家五口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份温暖还深深地烙印在心头。
终于,他们来到了衡阳县。
赵晴站在南岳山上的制高点,不禁热泪盈眶,那儿特地盖了一座亭子,可以俯瞰整个“关中大塘”,欣赏它的万种风情,她想着当初阴错阳差地来到大丰王朝,重生在肃王妃身上,是否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的到来?
“母妃身子不舒服吗?”奕勳一面说,一面递上手巾。
赵晴接过手巾,拭着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水。“母妃没事……只是想到有了『关中大塘』,百姓再也不会为缺水所苦,也有好日子过,实在太高兴了。”最重要的是可以洗刷丈夫的恶名,不会再有人认为他是“灾星降世”。
“孩儿也很高兴。”奕勳正色地颔首。“这么一来,再也没人会怪父王,还把灾祸全推给他,因为父王为了兴建『关中大塘』,可是付出比任何人还要多的心力。”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并不表示就无知。
“嗯。”赵晴哂道。
元镇跟几个官员说了一会儿话后,回到妻儿身边。
“很壮观是不是?”
“是啊。”她笑着回道。
夫妻俩相视一笑,心意相通。
它可是官民一心的努力成果,不只壮观,更是何等美丽!
往后的两百年,“关中大塘”成为当地百姓赖以维生的水利命脉,农作物得以丰收,有了收入,百姓便能远离贫困的生活,还有更多外地的生意人来此经商,顿时繁荣起来,又因为防疫观念普及,瘟疫更不曾在关中府出现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