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韶一听说皇兄回府了,还要见他,整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厢房内踱着步子,紧张到满头大汗。
“十二皇子……”小太监试探地唤道。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再等一下……”
没什么好怕的,皇兄总不会杀了他吧?元韶做了几下深呼吸,这才踏出厢房,由王小冬带路,来到正房。
王小冬请他稍待,接着进屋禀报。“启禀千岁,十二皇子到了。”
“让他进来!”元镇不耐烦地回道。
等在外头的元韶听见皇兄的口气似乎不大欢迎,不禁瑟缩了下,但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子,可不能就这么退缩。
“十二皇子请!”王小冬觑了对方苍白的脸色一眼,真怕他会昏倒。
元韶挺起不大结实的胸膛,就算装模作样,他也得摆出架势来。“嗯。”
当他跨进门槛,就见眼前的男人有张俊美阳刚的脸孔,高大的身躯随兴地斜坐在椅子上,左手手肘横放在扶手上,右手则摆在大腿上,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更不用说凌厉森冷的目光予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只要被那双凤眼盯上,都会忍不住冷汗直流。
他就是七皇兄元镇,也是自己的同母兄长?
就算是亲兄弟,元韶自知在对方面前,不管容貌、气势都输上一大截,就算兄长被世人冠上“灾星降世”的恶名,相信也没有几个皇兄能比得上他,元韶心里有几分骄傲,但也有着妒忌,感受也更复杂。
“元韶……见过皇兄!”他吞咽了下口水,拱手见礼。
元镇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眼前这个细皮女敕肉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同母弟弟?一看就是备受宠爱,也没吃过苦头的样子,真是幸福到令人火冒三丈。“真的是母妃要你走这一趟的?”
“是,皇兄,这是母妃生前当面请求父皇准许的,还说是她最后的心愿。”若非如此,元韶根本没想过要来,也不可能出得了宫。
既然是母妃的遗愿,元镇也就没有当场把人赶出去。他冷冷地启唇——
“打算待多久?”
这句质问让元韶唯唯诺诺地回道:“可、可能半个月……或是十天也行……”
案皇只要他来住上一段时日,并没有说要待多久,所以他才打算视情况而定,要是皇兄不欢迎,他也可以马上走人。
闻言,元镇拍了下座椅扶手,让对方惊跳起来。“说话畏畏缩缩的,宫里是怎么教的?如果害怕,就马上滚回京城!”
他眼眶红了红。“我……”
“哭什么?明年要就藩的皇子,却是这副软弱的样子,若让封地的百姓见了,岂不全在背后嘲笑?”元镇冷言冷语地道。
小太监很想上前为主子说话,不过却被王小冬给拉回去,在这节骨眼上,谁都不要插嘴,否则就是找死。
元韶抹了抹脸孔。“我……才没哭……”
“本藩并不想看到你,相信你也不想见到本藩,你还不如早早回京城去,省得我们还要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虚伪戏码。”他也把话说白了。
“我的确不想见到皇兄……”元韶并非是没有脾气的。“外头那些传闻是一回事,但母妃对皇兄念念不忘又是另外一回事……明明我就坐在她的面前,她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口中叨念的对象全是皇兄……担心皇兄没有好好用膳,夜里会没有人帮你盖被……就连听说皇兄杀人,母妃更是天天乞求老天爷原谅,还说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过,若真有报应,就报应在她一人身上她老是抱着皇兄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掉眼泪……责怪自己没用……”
元韶一股脑儿地把积在心底的怨气说出来。
“我也是母妃的亲生骨肉,但是十几年来,她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即便在临死之前,口口声声念的也是皇兄……世人都惧怕皇兄,就怕皇兄带来灾祸,害得我也受到拖累,没人愿意陪我玩,总是离我离得远远的……就连母妃心里也只有皇兄,那我又算什么呢?!”
听他一口气地说完,元镇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很嫉妒这个亲弟弟能够独享母妃的关爱,时至今日,才知事实并非如此。
他不是真的受尽宠爱,他也尝过被人冷落、忽视的滋味。
“既然皇兄不想见到我,我马上就走。”元韶气呼呼地出去了。
元镇突然有那么一丝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绝。
但要他开口道歉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兄弟俩才见面就闹翻在赵晴的预料之中,但她还是得出面收拾,她不希望因为一点小事,让彼此遗憾终身。
“你别生你皇兄的气,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你相处。”她命人把元韶请来,试图挽留对方。“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真的很辛苦,当初我也是花了很多心力才让他敞开心扉,我并不是非要你体谅不可,但是不妨各退一步,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元韶低着头。“可是皇兄说不想看到我……”
“那只是气话。”赵晴轻轻一哂。“皇嫂相信你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马上退缩的人,总要把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一遍,若真的还是不行,再考虑放弃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元韶有些被说动了。“我当然不想就这么回去。”
“往返的路途遥远,就这么空手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吗?”她不断地鼓励元韶。“留下来,让你皇兄看看你的决心。”
有了皇嫂出面说情,元韶也不能不给面子,再说他又是打从心底疼爱奕勳这个侄子,便点头答应。
“好,我留下来。”他不想让皇兄看扁了。
赵晴朝怀中的儿子笑道:“犼儿听到了吗?你十二皇叔已经答应留下来住一阵子,以后有人能陪你玩了。”
像是听懂母妃的话,犼儿伸出双手,要十二皇叔抱抱。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如赵晴想的那么顺利,尽避两兄弟都住在前寝宫,但少有机会碰面,半个月下来,元韶只顾陪侄子玩,元镇又常出府,让她有些头疼,最后还是只能朝当兄长的身上下手。
“……元韶明年要就藩了,不过我看他就像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个性也不够强硬,容易犹豫不决,我真的很担心他的将来。”她在元镇到后寝宫过夜时,故意在他面前叹道。
元镇不满地横睨。“你管他做什么?”
“母妃不在了,我又是他的皇嫂,怎么能不管呢?”赵晴偷觑他一下。“将来他若犯了错,别人会说是母妃没有教好他,千岁听了不会生气吗?”
元镇喉头一窒,无法反驳。
赵晴温声软语地说:“母妃定是知道千岁吃了不少苦,也比任何人来得坚强,所以才会要元韶来见你一面,无非也是希望他能多跟你学一学。”
“本藩没什么可教他的。”他嘴硬地说。
她盈盈一笑。“千岁不用特地教他什么,只要把元韶带在身边,让他看着,知道他的皇兄是怎么做事的,我想那就够了。”
“哼!”元镇不置可否。
不过赵晴知道他听进去了。
饼了数日,元镇冷着张脸把元韶叫了过去,就是要他跟着出府几天,原本元韶不愿意,但面对皇兄那张不容许他人违抗命令的表情,只得忍气吞声地骑上马背。
待元韶跟着来到位于乐山县的承宣布政使司,才知朝廷派来的两名水利官员已经抵达关中府,所以布政使才特地派人将肃王请来商议。
由于两名水利官员在离京之前,已经花了不少心思研究关中府的地形环境,以及平地雨少、雨水多落在山上的奇特气候,他们想着,若光是引水下山,也不过是解一时之急,不如兴建一座拥有蓄水和灌溉功能的大塘,在往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即便最干旱的季节,百姓也不必担心缺水的问题。
“……皇上还有一道口谕,虽说藩王列爵不治事,但是为了封地上的百姓福祉着想,破例允许肃王与官府配合,并提供意见,望肃王好自为之。”水利官员转达圣上的美意。
元镇想起自从懂事以来,父皇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只因为自己的出生为京城带来灾祸,也间接危害到他的帝位。
就在五岁那一年,父皇企图手刃亲生骨肉,那一剑也让亲情彻底决裂,他更不敢奢望得到父皇的关心和信任,直到今日,他才终于体会到原来他们还是父子,并不是仇人。
“儿臣遵旨。”元镇动容地接下这道口谕。
经过两个月的讨论,“关中大塘”最后决定盖在衡阳县境内,众人也不得不佩服那些山贼选择这里当作老巢的眼光,因为南岳山上的山泉水不仅清澈甘甜,水量也最为丰沛,源源不绝,只不过为了兴建大塘,南岳镇大部分的居民和所有村子的村民却被迫要搬迁到别处,最后官府同意给予补偿金,这才消弭民怨。
“关中大塘”将是一项长期又艰钜的浩大工程,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才能兴建完成,但是只要能改善生活,让后代子孙从此安居乐业,百姓们都很乐意参与兴建,又听说不但供食,每个月还有工钱可拿,对于无水可以耕作灌溉、家境贫困穷苦的他们来说,简直是一大福音,各地官府一下子便涌进数万人报名。
这项工程不仅繁琐,还很复杂,在这其间,元镇还特意换上短褐,数度跟着水利官员上山勘察。
元韶自然也跟在兄长身边,最初几次,他只能勉强爬到山腰便已气喘如牛,可是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算在山上行走,他也可以健步如飞了,不但皮肤晒黑,体格也健壮不少,和刚到关中府时判若两人。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让元韶更想要多了解自己的亲兄长,也想学习他如何摆出藩王的架子,一个眼神就能让官员们噤若寒蝉。
他终于明白母妃的用心,如果没有走这一趟,他将来真的会后悔。
元月,天气相当寒冷。
元韶在肃王府待了将近五个月,宫里已经在催他回京,但说真的,他好想再和皇兄和皇嫂多相处一阵子,不想就这么离开,但他也明白,他还要准备成亲和就藩的事宜,由不得自己任性妄为。
“奕勳,十二皇叔要回去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他紧紧抱着最近开始在学走路的侄子,满脸不舍。“不要忘了十二皇叔……”
犼儿举起小小的手,模了模他的脸庞,一面点头,一面说话。
“犼儿说他绝不会忘了你的。”赵晴帮儿子翻译。
元韶将侄子抱还给皇嫂。“那我走了!”
“不等你皇兄吗?”她问。
“皇兄有很多事要忙,多半赶不回来,请皇嫂代我问候一声……”元韶掩不住失落的心情,但也只能接受。“元韶告辞了。”
待元韶离开后寝宫,来到肃王府的正门,负责护送的几位宫中侍卫已经备好马车,准备启程回京。
长史带着几位王府属官前来送行。“十二皇子一路慢走!”
“嗯。”他真的就要离开了。
就在这当口,达达的马蹄声由远渐近。
元韶怀着一颗期待的心情,看着一人一马穿过正门直奔而来,最后停在自己面前。
“皇……皇兄。”
皇兄是专程赶来为他送行的吗?
元镇翻身下马,看着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比最初见面时成长不少的弟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保重!”两人这一别,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但元韶可以感觉到其中的兄弟之情,不禁将右手手肘横放在眼前,不让人看到流下的眼泪。
元镇低嗤一声。“哭什么?本藩还以为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你已经像个男人了!”
“我很高兴……能到这儿来……”如果没有走这一趟,他真的会后悔。
“本藩也很高兴见到你。”元镇把手掌放在他肩头上,说道。
这句话让元韶哭得更大声。“皇兄……”
“好了,别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可是会被人耻笑的。”尽避嘴巴上嫌恶,但元镇口气中的关切还是显而易见。“你只要尽好一个做藩王的本分,其他的事不要多管,也不要轻易被煽动,免得遭有心人利用。”
万一德妃下回把脑筋动到元韶身上,以他的涉世未深,很容易就会上当,就算他有心扳倒深居后宫的德妃,只怕也是鞭长莫及,元镇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就让他们为了皇位去争个你死我活,他只在乎他们兄弟不要被卷进去就好。
元韶收起泪水。“是,皇兄,我记住了。”
“快走吧!”元镇不喜欢这种离情依依的场面。
元韶坐上马车,不停地用袖口抹泪,为了让皇兄以他这个弟弟为荣,他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目送十二皇弟离开之后,元镇来到后寝宫,总觉得自己已经好久不曾踏进过这里,也好久没有看到妻儿,最近这几个月真的太忙了。
“元韶走了?”赵晴很高兴他没有错过最后的离别。
元镇“嗯”了一声,只是拥着她,把头埋在自家王妃的颈窝间。
“觉得寂寞了?”她轻抚着丈夫的背。
他佯哼一声。“谁寂寞了?”
赵晴不禁感叹。“两王不能相见的规矩真的太严苛了,如果将来还能再见面,那该有多好。”
“身在皇室,总有诸多身不由己。”他淡淡地说。
她还是觉得当平民百姓比较幸福。
“不过幸好没有留下遗憾。”赵晴欣慰地说。
元镇继续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谢谢你。”
虽然声音模糊,但她听得很清楚,她微微笑道:“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