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笃静正仔细听着,突然掺过刺磷粉的朱砂往她眉间画来,太婆们先是一人一边扣住她双手,再添上两个老人家分别按紧她左右两腿。
持刺磷朱砂朝她猛撒猛画的是三太婆,她天灵穴更被三太婆以指印压住,老人家腾出枯瘦的一手继续在她面上、身上入符画咒,口中疾念——
“云舞翔翔,招摇灵旗,七星入主,烈腾八荒!妖孽,现身!”
太婆们的奇袭不过须臾,秋笃静一张麦色秀颜已被画满巫符。
她根本傻住,傻得无比彻底,嘴还张得开开不晓得合上,而太婆也没跟她客气,枯指一探就去拉她的舌,两下轻易在舌上画下一个符。
秋宛竹和萧湘在太婆筑起的人墙外围急得不得了,萧湘人小言微插不上话,只能努力跳窜想看清楚里头,秋宛竹则急嚷着求太婆们歇手。但老人家固执得很,秋笃静分明是被妖孽缠身了,巫族长久以来未遇这般大妖,一道道巫术和阵法都备妥,不收此妖誓不歇!
“太婆,我不是唔我没有唔唔那个唔唔哇——这个会痛啊!”秋笃静好不容易回神,费劲儿忙要辩解,柳条与桂枝扎成的把子开始扫她的脸,并抽在她身上、腿上。不是挺疼,但还是会疼啊!
“老三住手。刺磷粉、朱砂没有用,静儿不是被夺舍。”
苍老威严的嗓声一传进寝房,秋笃静“唉——”地吁出口气。
刺磷朱砂尝起来颇苦啊,舌尖还麻了,她伸出舌头想吐口水又不敢,只得对那手拄乌木杖、边让婆子搀扶着踏进房的黑衣老太惨惨唤了声。“大太婆”
“大姊,可是静儿她明明太不对劲儿啊!”分明有鬼。所以柳条打鬼、桂枝缠鬼,全都派上场。
“静儿,过来。”大太婆没理会自家老三,仅专注看着秋笃静。
“是。”太婆们终于松手,她七手八脚下长榻,连靴子都不及穿。
“跪下。”
“是。”
房中陡静,静得令人心慌。
秋笃静听话下跪,直挺挺跪在大太婆跟前。
她的下颚被太婆轻轻勾起,看着那双深黝黝的老眼,瞳仁正定,忽而间有种被看透的惶惑袭上心头。
太婆缓缓以指点触她眉心,又静一会儿,布满皱纹的褐脸似见淡笑——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还有小七,咱们巫族“落月七星阵”也该晾出来晒晒!”
“大姊?”几位太婆全瞠了眸,秋宛竹亦是。
“大太婆?”秋笃静心音加促,很无所适从。
老人家语气骤狠,厉声道——
“你体内入了天狐内丹,少说也有千年道行,这西南大地除了地灵大神所护的那头狐有这等实力,谁有?!那妖狐到头来竟拿你当“炉鼎”修炼,欺咱们巫族没人了吗?此颗内丹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布阵!”
老大一发话,众位平时皆慢悠悠过活的太婆们真如大圣爷附身,寝房虽不够宽敞,亦能即刻占住懊落的方位,团团将秋笃静围困。
“太婆,不是的!您听我说啊——”
砰!
谁也未能料及,就算身为巫族长老之首的大太婆亦是连想都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头与巫族互看不顺眼的九尾雪天狐,会大刺刺闯进满是巫族入符结界的山坳小村里,直接冲撞她们一干巫女!
在场没有不傻眼,唯有秋笃静。
九尾雪天狐彷佛虚空乍现,但她知道他不是,巫族村四周布着古老符咒,虚空挪移之术难以施展。他就这么闯入,还粗暴地撞塌一面竹墙,太婆们不得不退避,刚围成的阵法立即破功。
“白凛!”秋笃静扑腾过去挡在狐与人之间。
大太婆回神甚迅,当空一道凌厉咒写逼到九尾狐面前!
秋笃静根本挡不住亦不知该如何挡,只能跪下来求老人家停手,却见天狐甩动一条长尾,“啪嗞”厉响,巫族咒写瞬间被弹散,但狐尾末端也现出点点焦黄,散出烧焦气味,不过在极短瞬间又恢复白如新雪的毛色。
弹开巫族咒写而引发的小灼痛令天狐相当不痛快,九尾扬高,收颚眯目,大有此时此地欲一决胜负的神气。
“白凛不要!”秋笃静忍泪大喊,此一时际,太婆手中的乌木杖掷飞过来!
那柄乌木杖伴在大太婆身边少说一甲子,是上一代巫族长老传承下来的法器,她亲眼见过大太婆以乌木杖一口气收拾掉二十来只作乱的精怪,端是厉害。
此时乌木杖掷来,白凛不能伤上加伤,她亦不敢对老人家不敬,更怕白凛被激得斗性大起,真要无力可回天。
她遂旋身抱住天狐,乌木杖杖头重重击在她背央上,落地!
她忍痛闷哼,忙道:“快走!白凛,快走,拜托,走啊!”
再不走,待太婆们手握法器开出阵式,一场冲突绝对躲不过!
“快走——啊?!”秋笃静身子忽被他两根长尾卷住,甩上狐背,待她记起得呼吸吐纳时,入鼻进肺的尽是霜冷秋风。
九尾天狐听她的话快走,把她也一并带走!
但,目前似乎只能这样做,她若留下,长辈们岂肯干休,定会强取内丹。
身后隐约传来太婆们和竹姨的惊唤,她在狐尾的圈护中回首去看,山坳边上的竹苑已离得甚远,彷佛有几个黑衣蓝裙的老人家追出几步
蓦地,天狐窜下一道拱高的丘坡,竹苑与老人们全消失在她眼界。
对不起啊太婆
还有竹姨
对不起对不起啊
天狐撒足奔驰,离开好几里外。
一片落叶当面扫来,秋笃静撇开脸避过,待将脸转正、张开眼,一人一狐已落在凛然峰上。
长距离的虚空挪移相当耗费真气,而凛然峰离巫族村不算近,秋笃静对白凛以真身做出大挪移之举尚感惊讶,他此刻却突然化作人身,未等她发话,竟一把将她拉进幻境中。
她瞠眸,四下张望。
“你已能下结界了”尽避是一个山坡起伏、与真实所在相差不远的幻境,亦令她大感讶异。
坡地枯草间有小溪蜿蜒,再多就没了,与他先前百花绽放、草木葱茏、蝶舞蜂喧的景致大大不同,显得简单许多,自然所使的真气亦少些。
“你何必勉强?”她轻喃了声,心绪明显低落。
“你说呢?”白凛俊面微寒,连嗓声都冰冷,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雪白巾子,往溪里浸湿再拧了拧,不由分说便往她脸上贴去。
“你干什”瞥见白巾上尽是红色,一下子醒悟——她满脸都是刺磷朱砂,连耳后和颈部都是,模样肯定滑稽,但她如今连自嘲的力气都没了。
他拉她坐在溪畔,两人靠得更近。
定定看他冷逸五官,她由着他擦拭,想哭,眸眶泛热,但她没让泪掉下来。
巾子又在溪里洗过三次,白凛才真将她的脸拭净。
他适才肯收敛,没在巫族村将事闹大,很大原因当然是她。
他若不走,她受那些恶毒老虔婆打骂不还手,必然会伤得更重。
丢开巾子,他出手迅速地解她的腰带和上衣,将她扯向自己。
“白凛?”秋笃静扑在他大腿上,上身衣物被扯至腰间,纤背因突然而绷起,然后是他的指抚过她背央,刺麻刺麻,引起方寸阵阵波荡。
“哼,你家最老的太婆手劲倒沉,一把乌木杖掷得虎虎生威嘛。”明褒暗眨的话用再淡漠不过的口吻说出。
秋笃静撇过头想瞧他,如鱼儿滑溜的身子被他再度扣紧。
下一刻,他掌心透出热度,在她挨了重击的背央徐徐摩挲随那透肤渗骨的掌温,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像一直来到此际才明白过来,挨了大太婆那一记乌木杖,她内息确实走岔,于是一口郁息堵在胸臆间,直到这时终才泄出
“谢谢你白凛”然,想到太婆们,即便吐出闷气仍觉得闷啊。
瞅着面前枯黄小草,她深吸口气重振精神,问:“你怎么来了?”
“不想我去?”不答反问,淡然却锐利的语调充分展现内心不悦。
白凛其实没搞懂为着何事发怒。
是巫族那群老虔婆惹了他?
是她迫使他急奔下山?
抑或是她为了他傻傻挨打?
包或者,是他突然有所体悟,他与她的亲人、族人之间,她将来势必要做出抉择,而他竟无全然把握?
她不来跟随他,对他而言的确损失重大。
对!所以他才会如此这般的气闷不快!
被他按住的大姑娘猛摇头,这次很坚持地翻过身,她胡乱抓着衣物掩在胸前,脑袋瓜枕在他大腿上,略急辩驳——
“没有不想你来!你来,我很喜欢的,真的只是本想先寻个适当时机,跟族里长辈们提提咱俩的事,想说先打个招呼,让太婆们心里有个底,结果实没料到会成眼下这样。”蹙起的眉心很快舒平,她冲他笑了笑——
“不过没事的,这几日先在外避避风头,等太婆们心气顺了些,我再回去负荆请罪。老人家向来疼我,还有竹姨也会帮我说话,会没事的。”
她这是强撑,说些粉饰太平的话试图安抚他。白凛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那群老虔婆怎可能允她跟了他?
只是不允又如何?
他如果非得她这座“炉鼎”不可,大可以拐她私奔,如她的散仙生父拐走她的大巫亲娘那样,气得巫族老太婆们头顶生烟、口呕鲜血,想着就痛快不是吗?
再者,她是喜爱他的。她喜爱上他,所以每每相见,次次脸红。
她既对他动情动念动心,要拐她长留身边又有何难?
癌看那张被墨黑散发圈围的鹅蛋脸,小小的,甚是秀美,发丝被他的白袍衬得格外柔软乌亮,眸子带水气,自身却似不知,微启的粉唇欲言又止,想再说些什么,又像等待他说出一些什么
他心口有火淌过,微烫,呼吸莫名有些沉浊,语气却冷冽——
“我本修炼元灵以补虚元,是感应到你状况有异才下山直闯巫族村。”
“我没事的。”秋笃静遂将事情大略说过,包括协助武林盟查案以及林中遇埋伏之事全数道出。“手背上的入符图纹突然躁动起来,我也就放手了,不是自个儿想那么做,但在那当下,好像应该听从身体与神识,也许一口气化炼太多,是有些吃不消”
她蹙起眉心,小小苦恼。“白凛,要不内丹你还是取回去吧?放你那儿妥当些啊。”倘使她被太婆们逮着,老人家扒她的皮就算了,至少那颗养着千年道行的金珠子不会被夺。
“你是我的“炉鼎”,就该好好养着内丹,我取走算什么?”他声音更冷,眉目亦是,好似她想弃守,怪她不负责任。
“你还允了娶我为妻呢!”她担心弄丢内丹,他却这么说,听了不禁着恼。
她离开他腿上坐起,背着他将衣物穿妥,颊儿略热,有些后悔呛他那句,像强逼他似但,确实是她逼迫他呀。
大姑娘想嫁还得使强硬逼,她秋笃静混到这分儿上也真长进。唉
身后男人忽道:“我不知你如何想,但我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一听他言语,明明清冷到几近漠然,但每字彷佛又有十重音色。
秋笃静倏地回身,与他四目相接,那黑蓝双瞳干净隽永,她一下子就陷进去。
白凛又道:“凡人嫁娶,大媒大聘大宴请,拜天拜地拜高堂,你要的若是那些,我能在结界幻境内满足你所有念想。而在真实世间,你要我上巫族村提亲的话,我也能照办”略顿。“说实话,我还挺想郑重地会会你那群太婆老祖宗。”
秋笃静原本还觉气恼,此时则是深深无奈。
要他娶她为妻,那时冲口便出,没想许多的。
他痛快答应,她只觉开心欢快,亦没仔细去想后续该怎么做。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或者她要的,其实也仅是这样罢了。
她不能舍他,不能舍竹姨、姨爹和太婆们,她不能舍也不要舍,鱼与熊掌她皆要得,既是如此,与他这样做成夫妻,彼此心里有底,岂不很好?
“你不要跟太婆们斗啊”她先前太天真,以为老人家至少会听她解释几句,大伙儿心平气和,没想到是喊杀就开打。她和他的事,是需要慢慢琢磨的。
“没要大媒大聘,不用三拜天地高堂,我们这样,就这样,也是好的。”
白凛见她低眉扬唇,话中已无方才的火气,而是沉静轻柔,他心头又是那种被火浅浅灼过之感,然后那话不知怎地就逸出薄唇——
“虽无大媒,但我确实给你聘礼了。”
“啊?”
他慢条斯理道:“我那颗涵养千年的内丹,你收了去不是吗?那就是聘礼。”
美颚微抬,俊鼻自然扬高,又在睥睨众生。“这份聘礼上天入地,还没谁拿得出手,你可得仔细收妥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