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姑娘在水榭里弹了一下午的琴。”
司香院里,惠大娘正如过去的每天一样,汇报着汪老太太,钟姨娘,汪喜儿一整天的动静,在哪里待了多久,见了谁,说了什么,有没有出门,去哪里,巨细靡遗,无一疏漏。
端木琛手轻敲桌面,“钟姨娘这几日说过几次头疼?”
“四次,欧阳大夫已经来看过。”
端木琛笑了出来,“看样子是还想留下来啊。”
惠大娘也是一脸伤脑筋,“依奴婢看,三少爷一日不提亲,这钟姨娘头疼之症,只会越来越重。”
端木府这二十几年富贵是富贵,但其实挺低调,柳氏不爱铺张,许姨娘却是没手段铺张,故府中虽大,却也极少有客,可是去年秋天,一下子来了两封信,钟侧妃的妹妹要养病,太子府供奉的国师孙女水云路先是说奉命来办事,后来又说身体不好,也要养病,都是请他照顾一二,就由不得他多心了。
惠大娘是账房先生的女儿,笑容讨喜,又善于套话,便被派去招呼钟侧妃亲戚一家。
汪老太太当了四十年的官夫人,汪喜儿一心想嫁,两人镇日上窜下跳,花招百出,惠大娘这几个月收的金镯玉环都不知道多少,这不,知道他这些日会早些回府,汪喜儿居然天天在水榭上弹琴,这天冷得紧,也亏她撑得住,女人啊……
端木琛笑着摇了摇头,“墨玉,你怎么说?”
墨玉是司香院的大丫头,听主人问起,脆声道:“汪老太太自恃官家身分,绝对不可能开口提亲,只不过钟姨娘装病也会有尽头,最多到初夏,可再没脸装下去,汪家这都花了十几万两,却没等到三少爷开口,怕是会用些手段,也未可知。”
至于墨玉口中的手段,大家也都明白,当年汪喜儿的娘就是做了些掺了药的点心,然后爬了大老爷的床,所以汪大太太才会在她一出月子就发落出府——气的,便是她这自作主张。
漂亮的陪嫁,伺候老爷是迟早的事情,但这必须是主母安排,开脸敬茶,而不是自己胡搞一气爬上床,这样主母的脸要往哪里放。
“阿福说,汪老太太前两天才故意经过司香院,赏了他银子。”
阿福是司香院的守门,汪家一行人进来时,端木琛已告诉下人,若赏银子尽可收,只不过得找时间过来告知墨玉。
“亏她们能折腾。”端木琛吩咐,“惠大娘,这几日看紧点。”
“是。”
“去吧。”
惠大娘告退后,这书房便只剩下端木琛苞墨玉,春寒夜晚,红袖添香,本该十分惬意,只是端木琛惬意不起来。
比起花招百出的汪家,那完全没动静的水家,才真的让他心烦。
院子是照水云路的意思修的,两进,有井,有灶,自己洗衣,自己开伙,安安静静的存在,但端木琛知道,越是安静,就越是不平静。
那日,数辆大车直接穿过桃花林,进了院子,出来便是空车。
有多少人进去,一般仆妇,还是有目的性的内侍,他完全不知道。
明珠曾经无预警的去过一次桃花苑,院子清冷,只有一个老嬷嬷,说小姐在做日课,不方便出来。
明珠年纪不小,也算见多识广了,但出来居然一脸困惑。
“三哥,你知道吗,那院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嬷嬷,嬷嬷脸上还有伤,好长一条刀疤。”
饼年时,他让绿茴借着春节的名义送礼进去,因为先通了声,水云路倒是正装等待。
绿茴是他的心月复丫头,也是年纪不小,见多识广,但依然一脸困惑。
“回少爷,水姑娘从头到尾没开口,婢子套不出话。”
但绿茴倒是看清楚了,水云路身边四个大丫头,四个嬷嬷,二等丫头在外面,看起来大概七八人,依照人数算算,粗使丫头大概也是七八人。
至于水云路,裹着粉红色披风居中而坐,高矮不知,胖瘦不知,前发遮额,披风的狐狸毛圈又遮住半张脸,因此长得怎么样,倒也不好说。
嬷嬷说,水云路前日占星,破了天象,天罚伤嗓,这几日说不得话。
绿茴虽然聪明,但哪里又斗得过六十几岁的人精,何况那人精脸上还有一道疤,笑起来五官扭曲似鬼,绿茴更不敢多看。
回司香院把过程禀告端木琛,他脸色更不好——前日占星,那么刚好,前日才有桃花苑的人搭船上京。
这事情已经搁在他心中月余,今天听惠大娘回报钟姨娘最近头疼,汪喜儿抚了一下午的琴,虽然荒谬,但也不难对付,只是水云路真的是让他无法猜透,她住在他的家里,卜些什么,又回报些什么?
越想越不安心,明珠看不出,绿茴看不出,他派小厮学安偷访过,没想到桃花苑入夜后不掌灯,那天乌云又多,学安什么都没看到,还被猫吓了一跳。
他心无天下,愿望也不过就是护住母亲跟两个妹妹……
到底怎么走到这的,端木琛也说不上来,一回神,已经穿过桃花林,站在苑外墙边。
桃花成林,盛放时分,更是香气浓郁,可他是男人,不爱香,这夜晚馥气,惹得人心烦意乱。
知道自己进入只有仆妇的院子不妥,转身想回,又想起金齐声说,这阵子总有人偷跟着他,明珠已经八个多月,就快生了,他可不想这时候有意外,又,墨玉下午回话,今天太子派人给水姑娘送了些绸缎,名帖一投,刀疤嬷嬷便派人把人迎了进去,呼啦啦的两大车,没人知道装的是绸缎还是人。
端木琛在墙边踱步,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进?不进?
唔,既然来了,就顺道看一下,总不能放任一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不知道对方在干么。
一想,便转身跨了进去。
猫儿们喵喵几声,四散了。
院子里一片黑,隐隐看到二进的偏房有灯,有人影,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果不其然,听到交谈声,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来偷听,两人的声音也没特别压低,就一般交谈。
“这信,你先收着。”是个老嬷嬷的声音,“小姐这几日元神耗尽,怕是没力气了,等过些日子,再给小姐。”
“是。”年轻丫鬟道:“只是太子爷那边……”
“我自会写信跟太子爷说,小姐这几日得休养,端木家的事情得缓一缓。”
端木琛一挑眉——端木家的事情得缓一缓?
看来太子对他这个侄子可是忍不住了。
“那兰儿就先保管这信。”
“要收好,别让人看了去。”
“嬷嬷放心,端木府的人怎么样也不会猜到,太子爷的信没在小姐的妆匣,却在个丫头的枕头底下。”
大概是听得小丫头的声音笑嘻嘻的,老嬷嬷啐道:“正经点。”
“是,嬷嬷早点休息。”
那丫头的脚步声去了没多久,嬷嬷房中的灯就灭了。
端木琛连忙跟着那丫头后面——桃花苑显然习惯不掌灯,那丫头凭着月色便自然前进,拐了弯,推开了偏间的门,很快又关上。
他知道机会就这么一次了,听得丫头似乎上了床,便用靴里的软刀挑开门栓,隐隐看到床铺中央有个隆起,床前一双小鞋,可见丫头已经睡下。
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才刚模上枕头,丫头惊觉似的睁开眼,待发现帐子里有人,瞬间睁大眼睛,来不及惊呼,男人的手已经盖上她的嘴,“别嚷。”
从窗纸透进来的月色暗淡,但床上丫头的眼神却极为明亮。
明亮中带着一抹惊惶。
“别叫就放开你,若是出声。”端木琛拿起刀吓她,“小心你的命。”
见那丫头慌乱点头,他这才慢慢放开她。
伸手到她枕头下面,果然模到书信,只是那书信不是压在枕头下,是藏在枕头套里。
正想抽出信,却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兰儿,你那还有没有胰子,给我一块,我的用完了。”
说是这样说,但女子却没经得允许,便推门进来,端木琛这下没地方藏,只能就势躲进被中,刀尖抵住那丫头的腰。
“唉,你这懒丫头,拿一块胰子给我呀。”
“今日被嬷嬷训了一顿,实在起不来了,张姊姊请自己拿吧,就在抽斗的最下层。”
那女子一阵翻找,“你这丫头,居然这么多块,我闻闻,嗯,这味道好,我拿走桂花这块啦。”
“姊姊请便,出去时还请姊姊帮我把门带上,早春天气还冷。”
那女子拿到胰子,心情显然不错,“你这懒丫头。”
“姊姊见笑了。”
耳听得那女子不走,端木琛只觉得尴尬非常——偷信还可以说是为了门户平安,那老嬷嬷口中“端木家的事情可得缓一缓”怎么听都不安心,可是此刻窝在陌生女子被中,却是说不过去。
与陌生男子一被,这丫头除了他也不能嫁别人了,也罢,到时再跟水姑娘把这丫头要来,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是他对不起她。
女子又说了一阵,这才离开。
端木琛立即下了床,“多有失礼,待我取了东西,立刻走。”
不料他抽出枕头捞信,丫头却扑了上来,“你不能拿。”
一阵扑腾,丫头的衣服往旁边斜去,虽然只有月色,但还是看到白玉一般的肩膀,怎么只穿单衣?
端木琛心中闪过不好的感觉,但已经来不及。
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好了,他才刚刚抽出信,旋即有三人掌灯,推门而入,带头的就是那刀疤嬷嬷,见到他,不意外,也不尖叫,反而弯腰行礼,“见过端木少爷。”
端木琛脸色铁青。
他现在肯定这是个套子了,但也怒骂不得,自己不进这院子,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原本抢信抢得厉害的丫头,此刻也不动了。
旁边一个大娘子见状,赶紧拿起身边丫头捧着的绒毛披风,把那丫头赤果的肩膀给围上,“早春还冷,小姐小心别受了寒。”听声音竟是刚才的张姊姊。
小姐?
是了,刚刚看到她的肩膀上,有个弯月印子,水家人特有的标记,女孩在肩,男孩在颈。
她只穿单衣,主要还是要给他看这印子,证明她是真真正正的水云路,而不是冒充的丫头。
这套子,比端木琛想象得还要大。
刀疤嬷嬷上前给水云路系好披风,转头笑说:“我家姑娘冰清玉洁,知道贵府上有未婚少爷,有年轻男仆,还收留了几位落魄童生,是故还请三少爷植了桃花林,便是怕人误闯,坏了姑娘名声,可没想到三少爷居然深夜闯入姑娘闺房,还跟姑娘同被,姑娘这可不能再嫁别人,还请三少爷负起君子责任,许姑娘一世平安。”
门开着,春寒夜风一吹,端木琛清醒了些。
这一路进来都太顺利,没人看到他,丫头见到陌生人居然也不叫,都已是亥时,怎有人还要用到胰子,怎么自己就笨得没发现呢?
突然就想起进院子前闻到的那阵花香,太浓郁,浓郁得有点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