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有烧鹅腿。”陶于薇眯起眼笑着献宝。
“你这孩子真是……”回过神的季明蕙哭笑不得,又惊又怕的搂紧刚一起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的女儿。
“娘,吃烧鹅腿,薇儿要吃很多很多的肉肉,快点长大,赚很多很多的钱孝顺娘。”不过她要先吃饱才行。
看她笑嘻嘻的小脸,心中一暖的季明蕙失笑,抚了抚女儿玉般的女敕颜。“瞧你喜得见牙不见眼,不就是烧鹅腿,以往你在宫中要多少有多少,不愁吃喝只愁积了食……”话语忽地一滞,明媚双眸多了一抹苦涩。
“娘,以后薇儿养你,我们会有很多的烧鹅腿吃。”她神气地仰起下颚,好似金山银山尽在她手中。
“薇儿……”她才五岁,聪慧得叫人心疼。
“七小姐,小的魏仲阳来接您了。”
不远处,一辆半旧的拉货马车缓缓驶近,驾车之人对着母女俩喊道。
马车走得很慢,尚未停妥前,一道翠绿色身影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小姐、小姐,翠兰来服侍您了。”
看着打小和她一起长大,在她入宫前配了府中护院的旧日丫鬟,惊愕的季明蕙双眸迅速蓄满眼泪,既欢喜又心酸,千言万语梗在喉间说不出口,只是泪流不止。
“你、你们夫妻怎么来了……”
“奴婢怎能不来伺候小姐,小姐这是要和奴婢生分了吗?”满脸泪的翠兰跪在地上,同样泣不成声。她和丈夫是自愿留下来接季明蕙的。
“大哥、二哥他们……”她有说不出的抱歉,她与德贵妃的斗争竟断送了季府男儿大好前程。
“小姐别把责任往身上担,大爷、二爷说了与您无关,朋党之争难免会中箭落马,目前今上尚无子嗣,德贵妃一派汲汲于拉党结派,谋求后位,他们陈家早就想除掉咱们季家了,只是苦无机会,这次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爹娘的情形呢?”
“老爷因此事老毛病犯了,身体有些不妥,可有夫人的细心照顾,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小姐不用烦心。”翠兰取出有些破旧的狐狸皮披肩为季明蕙披上,一如往常的服侍周全。
“都是因为我……”她太不孝了,不能为爹娘分忧解劳,反令其晚年奔波,落难市井间。
“七小姐,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还是赶紧上车吧!盼能在日落前找个妥当的落脚处。”魏仲阳催促着,他担心德贵妃会有后手。
“娘,快看,薇儿捡到金子了!”陶于薇兴高采烈的叫喊声打断了大人们的重逢叙旧。
几双眼睛闻声望去,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见她嘴儿开开,露出八颗小米牙笑得好不热切,白女敕女敕的小手心捧着重约十两黄金打造的长生锁。
翠兰张目结舌,看来短时间内不用发愁无银子可用了,足够买座二进院子外,还有余额买几个下人做事,一年半载不致饿死。
只是小小姐的运气未免太好了点……
五年后。
“小姐、小姐,您走慢点,奴、奴婢跟不上您,您悠着点、悠着点,奴婢怕有人冲撞了您……”
一名穿着石榴红压花裙的丫鬟画竹跑得香汗直流、气喘吁吁,额头豆大的汗珠都足以拧湿一条帕子了。
陶于薇忍不住埋怨,“你慢慢吞吞地干什么,银子会长脚的你知不知道,要是走慢点就会跑到别人的银袋里,你想让小姐我和白花花的银子擦身而过?”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和银子结仇。
“小……呼……小姐,咱们的铺子又不会跑,您何必急……急于一时,夫人说咱们的铺子不赚钱,全青铜县的铺子也别开张了,干脆关门大吉……”她顺着小姐的心意说起好听话,只求眼前磨人的小祖宗别再折腾。
“说得好,咱们的铺子不赚钱,其他人早关门了,我们陶记米行、陶记杂货铺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商铺,日后要开遍旭川国各地,处处有我陶记的招牌。”若论赚钱的本事,谁能跟她比。
“陶”是国姓,个子稍微高了一些的陶于薇仍不减当年的稚色,只是过去瘦弱的脸颊长了些肉,珠圆玉润,很是俏丽,琉璃珠子似的双瞳流转着调皮和不合年纪的精明,眼神精亮得好像守在洞口逮兔子的小狐狸。
借着那十两黄金打造的长生锁,季明蕙将它换成银子,不想再连累家人,她不打算回祖籍地,便与忠仆魏仲阳及其妻翠兰一路南行,来到离京一百里处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县城,此地山好水好人也好,靠山面湖交通便利,商行往来热络,于是考虑了一下便决定住下。
置了座三进的小宅子,不大,划分三座小院子,她和女儿各住一院,另一院留做让访客留宿时的客房,虽然季明蕙怀疑他们会有客人,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另外有下人房和抱厦,又弄了个马房方便马车进出,毕竟两个主子都是女的,有辆马车代步省脚力。
买了宅子之后还有余额,不想坐吃山空的季明蕙为了女儿将来的嫁妆预做打算,她所学的琴棋书画派不上用场,倒是刺绣、女红方面别有长才,再加上见惯了宫里的好东西,她索性开起了绸缎庄,卖卖时下新颖的花布和现裁的成衣,以及花样别致、绣得精巧的绣件。
说起来,季明蕙还真有点生意手腕,真让她做起来了,在青铜县里算是小有名气,每年的利润颇丰。
不过她想还是因为家里有个运气不错的孩子,每每陶于薇一惹出事来,相对也有好运跟着来,福祸相倚,给家中的生意增色不少,运气好得挡也挡不住,叫人啧啧称奇。
娘亲开起了绸缎庄赚钱,陶于薇脑子精得很,有样学样,年纪小小的她也是赚钱能手,投入抢钱行列不落人后。
一开始她要娘亲用头三年赚来的银子买下三百亩土地和一座山头,然后养了几户佃农,春种稻米秋播高粱,还在水塘里养鱼,一年两获,成果丰硕,空地上植些菘菜做腌菜。
山头的一半是果园,另一半是茶园,果树和茶树长得慢,所以目前尚未有收获,真正的出产要看明年春、秋两季。
不过这不妨碍陶于薇伟大的生财计划,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何必让人多赚一笔,既然自家每年能出几千担白米,那就开间米行吧!把历年的存粮全拉到铺子卖了,她还打出买十送一的口号,买十斤白米送一斤高粱,每日限制三十名,来得慢的人就抱歉了。
陶记米行的生意很好,好到出人意料,但没人眼红,因为当家的小掌柜嘴甜又生得可人,被她的软音一撒娇,什么脾气都没了,直当自家孩子疼着。
至于陶记杂货铺,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几乎什么都有,什么都卖,从姑娘头上的绢花钗镮、日常用品、衣帽鞋袜、锅碗瓢盆、棉被枕套架子床,到精美的雕刻品和名人书画,连小零嘴都有。
真不知陶于薇到哪认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她店里的伙计不用去批货,自有人送到店里来,价钱当然是她说了算,转手以十倍卖出,难怪她富得流油口袋铜板叮当响。
“小姐,我们只是小店铺而已,您别大声嚷嚷,大家都在看您了。”画竹难为情的臊红了脸,暗自拉了拉主子的杏色衣摆,小姐太出锋头了,容易引人注目。
“呿!没出息,哪一间百年老店不是由小店铺开始,做人要有志气,要不是你家小姐我没门路,什么杀头的生意我也敢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陶于薇大发豪语。
“小、小姐,谨言慎行,奴婢不想没脑袋。”画竹急得快哭了。
陶于薇清亮的水眸一横。“真是没用,看来你成不了什么大器,枉我想拉你一把。”
铺子越开越多,账本也越积越高,放手让她自个儿打理的季明蕙,全然不顾不管,由着她瞎折腾,不论是赔是赚都由女儿自己处理,完全不插手,看她能自行打磨出多少的富有。
其实季明蕙也不晓得女儿究竟赚了多少银子,大概知晓没赔过,小有赚头,日后不愁没嫁妆。
只有陶于薇自个儿明了她多有钱,目前存在钱庄里的银子足足上万两,以她的年纪算是不少了,知府嫁女儿也不过三、五千两压箱底而已,她是人家的两倍。
不过以她爱银子的程度,有了钱之后当然是拿去赚更多的钱,有谁嫌银子多咬手。
可惜最爱收集各式金制品和赚钱的陶于薇是个惫懒的人,她只喜欢数银子,模模小金猪、小金虎、金蝉、金雀儿,一看到账本就发愁,她最不耐烦的是算账,偏偏帐又多,总拨算盘珠子拨到指头红肿。
所以,她迫切需要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劳任怨又年轻力壮的账房,因为若人太老了一下子就捐躯,她还要找人太麻烦了,不如一开头找头壮牛好勤奋耕耘。
“小姐,咱们新开幕的脂粉铺子似乎挺热闹的,围了不少人观看,过去瞅上两眼成不成?”
十三岁的画竹已经是大姑娘了,自是对一些女孩家的胭脂水粉感到兴趣。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只要能让自己更美,容貌更为出众,花再多的银子也甘愿,女为悦己者容。
看准了女子肯砸大钱的心态,陶于薇从她娘亲那里半哄半骗地挖来好几种宫廷秘方,皇宫里的娘娘都用的美容圣方能差到哪里去,一推出就是盛况空前的疯抢,供不应求。
“成,我顺便去收银子。”一说到银子,小财奴的两眼就发亮,小小的奸狡分外可爱。
陶记脂粉铺前有一群人围观,但不是买胭脂水粉的女客,而是对着地上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因为个小看不见的陶于薇拚命踮脚尖,可她再努力也只瞧见一个个比她细肩、细胳膊还粗的宽肩厚背,她给人当凳子踩还嫌矮。
于是她索性用钻的,左挡粗臂,右推熊腰,仗着小身量滑溜得很,一下子挤到最前头,急得直喊人的画竹硬是被挡在人墙外,画竹脸皮薄,不敢和人推推挤挤,只能站在人后直跳脚。
“咦?一具尸体?!”真晦气,怎么就死在店门口,老张棺材铺最多再走五十步,起码有两口板。
“还没死呢!我刚看他手指动了一下。”不过也差不多了,真是可怜,瘦得皮包骨,不见半两肉。
“没死?”
好奇心天生比别人多一点,胆子又粗如庙里的石柱,面色不惊不惧的陶于薇拿起挂在胸前的黄金算盘,朝躺在地上瘦得骨头突出的少年脸庞戳了两下,想确认他死了没。
被用力戳了好几下,死人也会痛醒,何况是活人。
只见那瘦弱的身躯如虫般蜷缩了身子,干裂没有血色的嘴唇发出近乎呓语的呜咽。看到他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陶于薇没来由的心口一揪,心生恻隐,她觉得这个人看了不讨厌,颇有眼缘,便要人让出位置,让店里的伙计倒碗水出来。
“饿……”喝着水,胃里有些东西垫着的少年吃力地睁开发肿的眼皮,视线模糊的嗫嚅道:“我三、三天没吃了……”
“为什么不吃?”他好瘦,皮都松松垮垮的。
陶于薇也饿过,她知道饥饿有多难受,从京城到青桐县这一路上她差点饿死,因为饥荒严重,他们怀里揣着十两黄金却买不到食物,只能和人抢硬如石头的黑馍馍和嚼草根止渴。
少年大概是饿到全身无力,反应很慢,神情呆滞得像个傻子,“没……没有饭吃……大、大水来了,堤防崩了,我们附近十村三镇都被水淹了,大家都……死了……”他回答得很慢,一副随时快断气的模样。
“你爹娘呢?”
一提到疼他如珍如宝的爹娘,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一丝人的表情,以为哭干的泪水扑簌簌的流下,“他们都死了。”
“喔,原来如此。”难怪没饭吃。要是当时娘不在她身边,她大概也会饿死。
“小姐,是不是该先给他一点吃的,有话等他吃饱了再问。”画竹抢着开口,她怕少年话没说完就饿死了。
似是如梦初醒,陶于薇轻呼一声,“对喔!我怎么忘了他很饿很饿了。大虎,先到王伯摊子买两碗清粥来,他饿太久了,一下子不能吃多,容易伤胃,先给他喝点热粥。”
“是。”二十来岁的伙计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往对街小摊冲去,很快地买回两碗热腾腾的米粥。
知道是小泵娘的善心,少年也不管斯不斯文了,捧起碗狼吞虎咽,不怕烫舌地一口接一口,简直是饿狠了,连碗都快吞下了。
一眨眼功夫,两碗白粥见底了,少年才幽幽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呆气和腼腆的抚抚稍微填了点食物的小肮,他一身污秽的衣物满是针眼错乱的补丁,看来流离颠沛了一段时日,黑得不见原色的软缎鞋磨破好几个大洞,露出同样污浊如墨的脚指头。
“你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见他有点精神,陶于薇再次发问,神色好不天真,小脸上笑得灿烂,彷佛开了一朵芙蓉花。
“我……呃……行乞为生……”他脸颊发烫,极度羞耻,可是因面黄肌瘦、满脸污垢,看不出他的面红耳赤。
少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出身良好的他有手有脚,本该自力更生,可是突然遭难,从未吃过苦的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葬了父母之后便跟着逃难的百姓学着他们沿路乞讨,求一口饭维生。
难民多,乞丐更多,他越来越讨不到吃食,即使讨到了一点食物也会被其他的乞丐抢走,吃到肚子里的寥寥无几,他常怀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爹,想娘,想老是莫名其妙骂他吃白食的姥姥,可是他再想也没有用,他们全都死了,身体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肿胀的身躯面目全非,得看身上穿的衣物才辨认得出。
“你念过书吗?”陶于薇又问。
“我五岁启蒙。”他呐呐回道。
“会看账本吗?”她开始问到重点了。
“呃……会一点,我爹教过我。”他家有铺子放租,每半年收一次租金,他爹刚要教他做帐。
“所谓受人点滴,涌泉以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两碗白粥要五文钱,丢进水里还会扑通一声。
“嗯!”他鲁直的一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叫孔方……”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陶于薇惊喜地指着他鼻头,“你是铜钱,我最最喜欢的孔方兄!”孔方是铜钱的别称,更是她的最爱。
“我姓孔,名方,字——”他跟铜钱没关系。
“就是你了,孔方兄,我正好缺一位账房,你来当吧。”小手一挥,拍板定案。
“嗄?!”他怔住。
往后的十年,姓孔名方的孔方兄成了掌管旭川国大半经济的大账房、大总管、说一不二的大管事,管理着陶于薇她自个儿也不甚清楚有多富有的万千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