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是因为怀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听见她活动的声音,她披上披肩,开门走了出去,到主城楼的另一侧去使用那间厕所。
她从来不肯在房里使用那只夜壶,就像她几乎不在这里洗澡一样。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过的洗澡水,她却依然和女仆一起在主城楼后方的小浴场里清洗自己。
半晌后,他听见她回来了,在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睁开眼,看见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袍,拿着先前搁在火塘边的铜壶,在小木盆里倒了干净的水,用小块的布巾洗脸,然后才站在窗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拿一把木梳梳着头。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这么晚,所以不曾见过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乌黑的长发梳得无比柔顺,再将它们编成辫子;差不多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已不再在外头披散着长发。
或许是为了方便行动,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让人觉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头黑发编成发辫,再盘起来。
那让她看来像个端庄秀气的贵族淑女,而不是让人畏惧的森林女巫。
然后,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间系上松松的绳结。
接着,她才开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盘。
他想起昨晚那个问题,于是强迫自己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从一旁的小几上,拿来羊毛长衫套上,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也许他应该要先说点别的什么,可他向来不擅长和人交际,所以到头来,他只能开口直接道。
“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抬眼呆看着他:“什么?”
“昨天晚上汤里的豆子。”他抬手耙着脑袋上蓬乱的发,道:“你有多少?”
“两麻袋。”她说着,然后反应过来,问:“你想拿来种?”
他点头,“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个月,我派了人去南边买豆子和麦种,但我的人还没回来。”
“我忘了它们是种子。”她讶然的说,然后指着窗外其中一座塔楼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楼里,啊,糟糕——”
她说着,转身从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经冒出炊烟的厨房,扬声喊着。
“苏菲亚!苏菲亚丨”
她试图叫唤那暂代厨娘职务的女仆,但声音却传不到楼下厨房那儿,她叫了两次,女仆没听到,她干脆回身,匆匆忙忙的拎着裙子转身跑了出去。
没想到那女人就这样丢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自觉大步跟上,在楼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为她跑得太急,差点摔了下去,他连忙抓住了她。
“怎么回事?你急什么?”
凯有些惊魂未定的压着心口,但仍快速的开口道:“厨房里有一锅豆子泡了水,我让苏菲亚早上煮了给大伙儿吃——”
她话没说完,他已经反应过来,松开了她,三步两并的飞快往楼下跑去,直奔蔚房。
当他穿过庭院,来到独立在外的厨房时,已经看见炊烟袅袅,他匆匆推开门,蹲在地上替火炉添加柴薪的苏菲亚被他吓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苏菲亚呆看着他,“什么?”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
因为他凶恶的表情,苏菲亚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锅,“在那儿。”
他闻言,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锅从火塘上扛了下来。苏菲亚见状惊呼一声,凯在这时跟着跑了进来,慌张的问:“她把豆子煮了吗?”
“才刚上火塘。”他说:“锅子是温的。”
凯闻言,忙从门边让开,指着外头冰冷的石砖,道:“快倒外面地上!”
他两个大步来到门外,迅速把那锅豆子倒了一地,他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经端来一盆冷水,哗沙一声,泼在它们身上。
冰冷的石砖因为冷热交错,散发出氤氲的热气,两人气喘吁吁的看着满地冒烟的豆子,旁边女仆则傻眼的看着他俩。
凯喘了两口气,回身再去水缸里舀水,然后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温的豆子全捡回装了冷水的水盆里。
被泡胀的豆子看起来十分饱满,但尚未发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双手并用的捡没几颗,就看见他也蹲了下来,跟着她一起捡那些豆子。
“你觉得它们熟了吗?”他问。
“不知道。”她微喘着说:“可以再泡几天试试看,看它会不会发芽。”
“也许我们应该干脆把它吃了。”他说:“泡过热水它可能会烂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们应该赌它一把,如果它发芽了,可以收成好几倍的量。”
他抬起眼看着她,然后低头继续和她一起捡拾那些微温的小豆子。
等到两人把豆子捡好之后,才发现内庭里,每个经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一脸惊愕的看着他们。
懊死!
他暗咒一声,轻咳一声,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给——
他才要交给苏菲亚,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唤,道:“路易,你过来。”路易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看好这豆子。”她交代着,不着痕迹的解释说:“如果它发芽了,就拿给大人,我们就能种植它们好收成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着双手,回看着他。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如她所愿,把那盆豆子交给路易,那管马厩的男孩紧张的接过豆子,转身走开了。
“苏菲亚,抱歉吓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们可以把这些豆子拿去种,你到塔楼和安东尼领些包心菜和洋葱,改煮点蔬菜燕麦粥给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绿蒂,烧一壶水送到大人房间,给大人洗脸。”
“好的,夫人。”
支开了那两名女仆,她转向另一个少年,“安德生,我们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让它们发芽,你可以找米歇尔一起去和安东尼拿豆子吗?”
“没问题,夫人。”
说着,那少年也走开了。
她见状,抬眼环顾四周,其他剩下的仆人,瞬间别开视线,扫地的扫地,打水的打水,纷纷继续做着他们原来在做的事。
他有些愕然的看着瞬间被她清空的内庭,不知为何,只觉有些好笑。
她松了口气,这才回头看他的脸说。
“大人,如果你不想着凉,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裤子。”
他闻言一愣,匆匆低头,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羊毛衫,赤果着他的双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裤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够长,他雄伟的小弟弟就要出来见人了。
“该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着两条腿,他忍不住低声咒骂着:“你让我看起来像个疯子。”
“你让我看起来像个女巫。”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没好气的说:“而且你没穿裤子不是我的错,那又不是我月兑掉的。”
说完,她扬着她小巧的下巴,转身走回主城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挺得笔直的背影,下一瞬,笑了出来。
“米歇尔是谁?”
她愣看着他,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那刚洗完脸,正拿布巾擦脸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然后她才想起来,一般贵族其实很少会记得仆人的名字,而他在这城堡里,又收留了太多新来的孩子。
“米歇尔是你前任执事的儿子。”
他愣了一下,想了起来,“红头发的那个?”
“红头发的那个。”她点头。
他把布巾放下,继续穿戴厚布做的软铠甲,忍不住再问。
“刚刚在院子里,你为什么要我把豆子交给路易?”
她跪在火塘边,一边清扫煤灰,一边道:“路易家里以前是种田的,让他顾着比较保险,他会知道该如何照顾芽苗,不让它们霉掉。”
他套上锁子甲,发现她竟比他还了解城堡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有嘴,我会问。”她抬起头来,瞧着他,道:“而且那些女仆会聊天。”
这话,让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软化了脸上僵硬的线条。
她瞧了,忍不住开口,多管闲事的道。
“你知道,你应该派人去南方买些牲畜。鸡可以生蛋,牛和羊能产女乃,而且它们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钱,这男人抢了她一箱金币,她不懂的是,为何他迟迟没有做这件很显而易见应该要做的事,虽然到南方路途遥远,但总也要有一个开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会被抢光了。”他告诉她:“运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军队。”
闻言,她这才恍然过来,想起他之前曾说,因为饥荒,路上宵小强盗横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着他穿戴护手。
那东西有绑带,他半天没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系好绑带。
他低头垂眼看着那个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双手为何还能如此干净,跟着他发现,是因为她做什么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细。
然后,他听到她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为何不叫村里的人到田里帮你?”
她娇小的脸,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经见过的东方瓷器。因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袭来,他注视着她低垂的小脸,沙哑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村里的人有自己的田要顾,再说他们多数都病了,强迫他们来,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们收税?”
这问题,让他一怔,回过神来。
“你怎么……”
话出口,他蓦然领悟,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执事的纪录,他这才想起来她识字。
她抬起眼,看着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双眼眸在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处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润、温暖。
因为那眼里的温柔,因为被她发现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紧,粗声说:“死亡的农民对领主是没用的,领主至少要让他们得以糊口。”
她瞧着他,那双眼眸依然温暖。
“你应该要好好吃饭。”她凝望着他说:“吃饱了,你才会有力气照顾他们。”
说完,没等他回答,她转过身去,拿起那一篮他昨天换下的脏衣物,下了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合上的门,久久无法回神。
他不曾照顾过谁,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丢下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转身离开,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可她让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温暖的结束。
他扯着嘴角,讽笑着,怀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会说什么。
可是,他回来了,而她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和温暖的食物。
嘲讽的笑,缓缓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带来的莫名暖意,裹着心口。
只是个女人。
他想着,将她那双温暖的眼眸,从脑海里推开,然后深吸口气,把皮带扣上,将长剑挂在腰间,下楼来到大厅。
大厅长桌上,女仆们已将煮好的蔬菜燕麦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愣了一下。
这东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浓汤根本是两回事,虽然分量足够,味道却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领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抬起眼,试图寻找那女人,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大厅里。
长桌边,挤了很多人在吃饭,男的女的都有,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来了,来吃饭,但没有她。
“苏菲亚。”他叫唤那经过身边的女仆,问:“凯呢?”
“夫人去城门塔楼和夏绿蒂换班了。”
他没想太多,低头继续吃粥。
雨还在下。
波恩带着所有能用的人手回到田里,给了几个年纪小的男孩与女孩,一人一把弹弓,让他们顾着已经播种的田,若有飞鸟来就将它们射下来,他要他们除草、顾田兼狩猎,就算射不到猎物加菜,多少也可以惊吓飞鸟,不让它们吃掉种子。
那一天,他到村子里拿来另一具无人使用的犁替代,继续犁着田。
那天晚上,他回到城堡时,路易没有像往常一样奔来照顾马,另一个男孩
接管了马厩。
他怀疑那锅豆子到头来还是被煮熟了,路易才会跑去躲起来。
他抹着脸,在那下不停的细雨中穿过内庭,正要走进主城楼时,听到她的叫唤从身后传来。
“大人、大人——波恩——”
他转过身,看见她在雨中朝他跑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说:“豆子,那些豆子发芽了!”
他一愣,“真的?”
“真的,全都发芽了!”她看着他,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兴奋,“我想你需要去谷仓里看看。”
他转身大步朝谷仓走去,然后忍不住小跑步起来。
比仓的门在黑夜中透出亮光,当他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原本宽敞空无一物的谷仓里,让人拿小兵子装着煤炭,生起了小小的火,所有的地面,都被装着豆子的杯碗瓢盆摆满了,剩下的地方则被堆放了许多黑土。
路易跪在黑土旁,看到他进来,有些紧张,忙站了起来。
“豆子呢?”他着急的问。
路易把肮脏的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匆匆拿起早上那锅豆子,端到了他面前,给他看。
他伸手接过,看见那些豆子全都冒出了芽头,除了锅子里的,地上那些豆子也都冒出了小小肥胖的芽头。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捞了一些出来。
“你怎么做到的?”
“我、我……我……”路易结结巴巴的说:“太、太、太冷了……”
那孩子结巴得太厉害,忙看向慢了一步进来的她求救。
凯见了,帮忙解释,道:“种子发芽需要温暖的天气,所以路易在谷仓里生了火,让谷仓变得比外面温暖,豆子比较容易发芽。”
他惊讶的看着路易,有些激动,伸手拍了下他瘦弱的肩头。
“干得好。”他对那孩子说。
“是……是爷爷教我的。”路易红了脸,因为被称赞,讲话终于顺了一点:“爷爷说,可、可以先拿些土,种在屋里,等芽大一点了,长根冒叶了,再种到田里,比较容易活、活下来。”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他告诉那孩子,“你爷爷很聪明。”
路易闻言,微微红了眼。
他捏了捏那孩子的肩膀,把那锅豆子还给他,“这些豆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男孩伸手接过,用力的点着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然后抱着那锅豆子回去黑土旁,继续整理那些土和发芽的豆子。
他再次环顾整座谷仓,看着那些泡在水中的豆芽,无比的希望,从心中升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转头,看着那个女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她也如他一般,紧握着他。
“会好转的。”她看着他,坚定的说。
她发上还沾着水珠,小脸仍因兴奋而微微泛红,他不知她哪来的信心,但他喜欢这个念头。
他差点低头吻了她,但卡恩在这时搬来更多的土,跑了进来。
凯清醒过来,抽回了她的手。
“我、呃,我得回塔楼了……”
她红着脸,有些结巴的说,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出去时还因为太过慌张,撞到门框。
他抬手耙过微湿的黑发,暗暗咒骂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到门口时,她已经跑到城门塔楼那儿了,然后她在这时回头朝他看来,看见他在看,她喘了一口气,却停在了塔楼门边,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大步上前,将她扛上肩头,带回房里去。
可那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他的麻烦太多了。
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大老远的距离看着她在雨夜中喘着气,微启的粉女敕小嘴,吐着氤氲的白烟。
然后,她转过了身,上了楼。
当他回到房里时,看见那儿早已摆了一桌食物,他坐下来安静的吃着。
没多久,仆人们抬了热水上来,让他清洗身体。
那一夜,她拖到很晚才回房,他早已躺上了床。
他听着她在屋里活动的声音,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的爬上了床,蜷缩在床的那一边。
他感觉到自己硬了起来,他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忍住朝她伸手的冲动,他清楚记得母亲的不快乐,记得他成长时期的痛苦。
他不想和那臭老头一样,他也不想制造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所以,他只是闭着眼,侧躺着,在黑夜中,偷偷的、安静的,感觉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