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连串逼问,逼得他无言以对,气氛一时凝滞。
月虹!
忽然,雁双翎看到瀑布上方有一抹七彩颜色照亮了夜空,那就像上苍给她的勇气,在这一刻,驱走了她所有的惶恐不安。
她说过,见到月虹,便会道出心中的秘密。
“公子,”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入宫了,我想待在庄子里,如你先前提议的,一辈子做静和庄的客人。”
闻言,他的身子明显僵住了,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叫他始料不及。
“为什么?”沉默良久,他开口问道:“公主为何要改变心意?”
“双翎只是觉得,跟公子在一起比跟太子在一起要快乐舒心得多……”她这话说得如此明显了,他还不明白吗?
依他的聪明,凡事只要说上半句,便全然明了了吧?
他若不懂,便是在装傻。
“为什么呢?”他笑了,口吻有些嘲讽,“公主甚至连在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看到他笑了,却是一种她先前没看过的、让她看了心底发凉的笑。
是啊,他说得没错,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她从没问过。
她只知道,他族中行七,自称阮七,而这阮七,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她顿时发现,他对她知之甚详,然而她对他的了解,却如同面对大海深潭,她只能看到粼粼波光的清碧水面,但水深多少,其下还有些什么深奥之物,却全然不知。
所以,是她冒失了吗?是她自以为看透他、认定他对她也有意吗?
从小到大,她不曾像此刻这般傻,也不曾像此刻这般尴尬。
这个晚上,阮七没有响应她几乎像是告白的话,但其实没有响应不也是一种响应……
怨只怨,阮七让她熟识了《牡丹亭》,害得她像杜丽娘一般,勾起儿女情长的心思。从前,她眼里只有复国兴邦之志,何来如此的凄婉幽怨?
母后从小就告诉她,做人不必太老实,太老实在宫中待不下去。但在他面前,她还是诚实了一回,鼓起勇气对他说了实话。
可惜,他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实在不该在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形下,对他说出真话。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像自己的衣衫顷刻间灰飞烟灭,再无遮羞之用——她在他面前,像赤果果一般。
说到底,她还是见识太少了,从小养在深宫之中,从没有哪个男人如此温柔待她,她也没见过几个清俊男子,所以,这般轻易就动了情。
她真该向从前父兄身旁那些恃宠而骄的妃子学一学,学学什么叫欲拒还迎,什么叫欲擒故纵,学学怎样降住一个男人。
偏生,她道行就是这么浅……
御花园中风光明媚,可惜雁双翎心中有事,无心观赏。
“翎妹妹想什么呢?”斯寰平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按说,太子邀请她一同赏花,这是多么大的荣光,多少名门千金梦寐以求、曾经也是她朝思暮想的事,偏偏此刻,她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双翎只是有些发怔。”她微笑,诚实答道。
“为何发怔?”斯寰平亦笑。
“双翎甚少与年轻男子单独赏花,所以有些发怔。”这个借口算是不错的理由吧?至少应该能敷衍过去,不让人怀疑。
斯寰平倒也没有往下追究,只道:“其实今天邀妹妹入宫,是想给妹妹介绍一个人。”
“谁?”雁双翎有些意外。
“此人与我甚是亲密,我与他曾经约定,若有朝一日遇见心仪的女子,一定要让他知道。”斯寰平神秘道。
“看来太子十分看重此人。”雁双翎越发迷惑,“不知对方是何身份?”
“是我惟一的弟弟。”斯寰平道。
“哦,原来是长祁王殿下。”她曾听说过,现任沛帝只有二子,除了斯寰平之外,还有个长祁王斯宁宇。
说来,她现在才想到,长祁王斯宁宇是阮贵妃所生,所以也是阮家的后嗣,与阮七公子算是表兄弟了?
一忆及“阮七”这两个字,雁双翎便感觉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心绪如麻。
昨夜,两人尴尬地共乘一车回到庄中,彼此再无对谈。今天一早她便进宫来了,也不知他此刻在庄中是否惦记着她?
她与他那段轻松自在的友谊,是再也回不去了,毕竟知晓了她的心意,而他又没打算回应的状况下,也只能避嫌了。
“上次宫宴,怎么没见长祁王来?”雁双翎问道。
说到这,她顿时觉得奇怪,她在静和庄也住了些时日,怎么没见过长祁王这个儿子去探望阮贵妃?
不,或许是去探望过了,只是她这个外人未必知晓。
“我这个弟弟不喜宫中规矩,虽没成亲,但已早早在外置了府邸,”斯寰平边说边睨着她,眼神带着深意。“父皇知道他的性子,也由着他。”
雁双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因他的话感到困惑。
如果这长祁王已在宫外置宅,那么阮贵妃为何不跟自己的儿子住在一块儿?反而跟自己娘家的子侄住一起?难道是因为阮贵妃更怀念童年居所,而长祁王又不喜与阮家人同住,才会如此?
斯寰平继续带着神秘笑容道:“今日他便要进宫来了,正好让你们俩见一见,从今往后,你们俩都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处得来。”
呵,这是认定了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吗?可他为何不问问,此刻她是否还想当这个太子妃……好吧,不过也因着被拒绝了,她暂时尚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决定。
“对了,公主可自雅国带来了什么仆婢吗?”斯寰平忽然问道。
“是有几个。”她不解道:“太子为何如此问?”
因着当初只有她一人能住进静和庄,所以她让那些下人都还先待在驿馆。
他微笑解释,一副理所当然,“公主若与我订了亲,断不能再住静和庄了,按礼得迁入宫中偏殿居住,可是我国明令,外面的仆婢不得入宫,得为公主更换一批宫里自小教的奴才才行。”
“不得入宫吗?可是上次董嬷嬷不就进宫来了?”不过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好像除了陪她一起入宫的董嬷嬷之外,其它千金闺秀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是宫里的宫婢太监。
“哪一个董嬷嬷?”斯寰平问。
“便是静和庄的董嬷嬷啊。我看她对宫里的一切好像很熟悉,她说那是因为曾经进宫伺候过贵妃娘娘一阵子的关系。”雁双翎有些不服气的说:“说来,董嬷嬷本也是贵妃娘娘从娘家陪嫁进宫的仆婢吧?”
“哦,是那位董嬷嬷啊。”斯寰平忽然笑了,“她自然是可以的,她与公主带来的仆婢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娘家带来的吗?
“那位董嬷嬷原就是……”
斯寰平话未说完,只听太监通传道:“长祁王爷到——”
“一会儿再跟你说,”斯寰平满眼是笑地看着雁双翎,“不,兴许你见了我二弟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闻言,雁双翎按下心屮困惑,往太监通传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玉袍的男子沿着御花园的石径款款而来。
那男子有一张与斯寰平同样俊美的面庞,而且,那张面庞雁双翎无比熟悉。
有一刻,雁双翎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是心魔作祟出现的幻觉,但当对方越走越近,近到不可能错认,她才确定那不是幻觉。
阮七!来者居然是阮七?来者怎么会是阮七?!
她愣住,身子僵了好久,彷佛过了一世那么久,她才明白过来——阮七就是长祁王,就是斯寰平的弟弟,就是阮贵妃的儿子。
敝不得董嬷嬷可以随意进宫,因为她本就是宫里的人,怪不得阮贵妃会住在静和庄,因为那就是她儿子的府邸。
敝不得、怪不得……
诸多疑问,随着他身份的曝光,一一得到了解答,包括他的名字——原来,他叫斯宁宇。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替阮七公子编撰美人榜?为什么要瞒着天下人充当阮七公子?这一点,一时半刻无从解答。
但至少,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斯宁宇站在离她仅咫尺之遥的地方,依旧是那微笑自若的神态,然而,她却觉得这是另一个人。
容貌仍是他的容貌,却不像是她所熟悉、所以为的那个人,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公主很吃惊吧?”一旁的斯寰平笑道:“阮七就是我二皇弟,一直没告诉公主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不会是他们两兄弟拿人当傻子耍着玩很有趣?还是这是他们国家皇族的无聊传统游戏?
雁双翎沉着脸,并不答话。
“二弟,公主像是生气了,你倒是解释解释啊。”斯寰平催促道。
斯宁宇终于开口,“其实一直想告知公主在下的身份,但前头的时机过了,后面倒也怕公主真的生气,所以便搁下了。”
有解释等于没解释,雁双翎听完更为恼怒。
她语气冷冷的说:“长祁王殿下这么说,我怎么承受得起,也怿我,没能打听清楚就上门打扰了这么久,怨不得殿下。”
现在想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两人就更不可能了吧?
假如他仅一介富贾,或许她还能留在他身畔,但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知晓他打一开始便是为了他兄长打算,那表示他更不会再对她有别的心思了。
呵,说来他又何曾对她有过别的心思?都是她一厢情愿,傻得可怜。
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意,斯宁宇轻声道:“除了身份,我跟公主说的大多是真,我外祖父去世后,我真觉得美人榜可惜了,正好母妃闲居宫外,我不像皇兄忙于朝政,也是清闲得很,这才想到以阮七公子的名义编撰美人榜,想着可多促成世间几桩美满姻缘,算是功德一件。”
这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但为何她开始觉得会编撰这美人榜也是另有筹谋?或许,只是她心有不满,多疑了。
斯寰平接续道:“正好我也老大不小了,父皇、母后又天天催问我的婚事,我知道二弟正着手编撰美人榜后,便请托二弟帮这忙,若真有世间罕见的佳人,一定得介绍给我相识,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身为弟弟,深知皇兄的喜好,所以能依其好恶教那些想上榜的女子,接着一一成为太子妃的候选。
所以她说,美人榜就像是他们兄弟玩的一个游戏,不,应该说是弟弟为哥哥物色美女的名册。
这样想来,还真是恶心。
“没料到,二弟便这般与翎妹妹相识了。”斯寰平继续道:“本来是该早早告知妹妹实情,却也怕惊着妹妹。说来京郊驿馆简陋,所以一直留翎妹妹在静和庄里小住,也是我二弟的一番苦心。”
呵,说是一番苦心,谁知道这兄弟俩私下是怎么在背后议论她的。
在笑话她吧?堂堂一国公主,竟低三下四、费尽心机的只为得到一个男人的青睐,这难道不是笑话?
太阳明晃晃的,雁双翎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一阵眩晕袭来,她顿时感到脚下几乎要支撑不住。
“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了……”她低声道。
但是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回去?回哪儿去?静和庄吗?如今……她还有脸回静和庄吗?
斯寰平还算体贴,当即道:“翎妹妹的脸色是不太好,不如先在宫里歇息吧,也好找御医把脉看看。”
是啊,她如今宁可死皮赖脸地赖在宫里,也不愿再回静和庄,不愿再面对阮……不,斯宁宇了。
“那便打扰太子了。”雁双翎微微点头致意。
“来人,扶公主到东宫偏殿休息。”斯寰平另对身边太监交代,“禀报皇后,请她着人安排一处宫院,往后要请公主长住才是。”
“是。”太监连忙应下。
雁双翎不再言语,强撑着身子,头也不回地随那太监往东宫偏殿走去,她只怕再多待一会儿,便会泄露心中情绪。
今日的阳光极好,但风中却有一股萧瑟的味道,想来是因为夏季再怎么悠长明媚,终究敌不过秋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