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西大街的景家府邸,也有一片竹海,父亲书屋就坐落此中。
案亲最爱读书,每天下朝办理完公务,便坐在竹林中,常边抚琴、边吟诵,他极喜欢那句,绿林野室,落日气清,月兑巾独步,时闻鸟声。
当然,每当此时,娘就会笑箸吟出后面那一句,“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想不远,若为平生。”
小小的她刚比琴台高一点点,踮起脚尖,乖乖地趴在台沿边听父亲弹颂,琴音一落,便会歪着小脑袋追问:“爹爹、爹爹,鸿雁是什么?”
鸿雁是候鸟,信守时间,成群聚集,诗中说夜闻归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华,即是所谓的鸿雁寄书,每到秋季南迁,这些鸟儿就会飞得很远很远,一直飞到娘的家乡。
娘的家乡在南边的江州,所以每当娘亲看到鸿雁南飞,就会想念家乡的亲人。
母亲与父亲情投意合,不曾纳妾,二人养育三个女儿,虽未有子,但一家人和乐融融,除了祖母对此颇有微词,但见夫妻情深,到也作罢了。
常年深居简出的祖母是大族里的千金小姐,言行举止,都是大家风范,她身为长孙女,自幼是被祖母带大的,换句话说,她是被严格的行为约束和礼教规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还不满十岁,整个骊京城就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礼、大方有度、举止端方,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小小的年纪便赢得各家长辈的称赞、同辈的欣赏。
镑家长辈,包括皇宫里的太妃娘娘,想给她在皇子中配一门好亲,至于同辈,自然有西平王府的嫡长女,因为年岁相仿,所以常常会在各府举办的聚会中相遇,一来二去,也是“姐姐、妹妹”唤得亲切。
她年纪不大,却眉目疏朗,一举一动都得体优雅,食不言,睡不语,喜怒哀乐不全形于色,时间一长,各家小姐们便觉得她死板无趣,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冷木头。
西平王府的嫡长女瑶仙却是与人不同,最是温柔可亲的,十分有人缘,难免时常被拿来与她比较。
“瑶仙小姐人真善良,你不知道吧,她家有一个丑奴儿,真是丑到人神共愤,她都待他好好哦……”
“是呀,我觉得瑶仙小姐才是骊京城里最耀眼的官家小姐,小小侍郎家的女儿哪能比得上王府千金。”
“就是嘛,冷冰冰的木头美人儿,又清高又无趣,谁理她?”
和煦的夏风吹皱一绿池,满池的荷亭亭玉立,清香扑鼻,却美不过池中小亭里的一对妙龄少女。
“景小姐,咱们俩不要理会那些人的闲话,一辈子都做好姐妹吧!”瑶仙的粉颊浮着的红晕如天边晚霞,主动拉着她的手,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真诚。
“嗯。”她微微地笑着,点点头。
两人成了手帕之交,并相互约定要时常见面,那个时候,两家走得很近,私交甚笃。过了两年,她们都因一道旨意待选入宫,成了骊京城中最风光无限的少女。
再后来,西平王参了景家一本,仅仅半年,景家就被全部收监,七十八口人,被关进刑部大牢,吃尽苦头,屈打成招,最后被无情地斩首示众。
整个景家,只剩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进宫为奴。
在锦福宫中,太后听闻她名叫朝云,便皱眉说:“朝云暮雨,何期容易下巫阳。”
嫌这意头不好,赐她“云岫”二字,她因擅长茶道,对于茶叶、水质、器具、煎法都颇有心得,便被分到了长春殿司茶,两个妹妹因年纪小,仍留在袭月馆做些粗使活计。
爆中三年,受尽刁难责骂,可是看到妹妹们懂事的模样,她却觉得满心安慰,生活再艰辛,只要三姐妹能守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云开见日,景家定能洗刷冤屈。
可是一场人为的大火将长春殿烧了个片瓦不留,待她醒来,人已在阴森恐怖的地牢中。她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却始终能逍遥法外,过得比旁人都好,最后得以寿终正寝,还用一句俗话来概括,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而有些人做了罪大恶极的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最终法网难逃,被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又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该信哪个好呢?
想慈爱双亲、无辜家人,品性忠良、乐善好施,哪一个又曾做过罪大恶极的事呢,到头来却横遭惨祸,每天她都盼着能为景家洗刷冤屈,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自己,一心一意地相信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可她等了这么久,等到了什么?
一场蓄意已久的姻缘?一个机关算尽的谎言?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救了自己性命,又与自己共结连理的良人,居然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危险的男人。
他工于心计、善于欺骗,伪装一流,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使猎物落入他细细密密、苦心编织的陷阱吧,那个陷阱看似甜蜜,一旦踏入,从此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在听到最后,云岫已经整个人都懵掉了,脑袋里有可怕的隆隆声,继而一片空白。直到与顾忍双目对视,她呆滞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钝痛顿时像多刺的荆棘,蛇一样地缠上来,张牙舞爪地刺进她的心里,无情撕扯着。
她被他飞快地抱了出来,用被褥裹住她冰冷的身子,起身大步离开这间屋子,丝毫没有看一眼瘫软在地的另一个女人。
云岫被他抱着回了主屋卧室,她被放在暖和的床榻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发颤,脸蛋犹白似青,没有一丝血色。
“娘子,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快告诉我……”向来冷静的男子眼下居然满脸都是焦虑,他紧紧地握着她的肩头,语气都变了。
云岫猛地挣开他的掌控,用尽全力“啪”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彼忍生生受了她这一耳光,不避也不还手,如一尊石佛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这一掌用尽了云岫所有的力气,她大口地喘气,愤恨地回瞪着眼前的男人。
相逢是假、恩爱是假、柔情是假……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真可笑啊,她想笑,大声的笑,可是奔腾而出的却是一连串的泪水。
“娘子……”
半晌,她听到他深深地叹息,还伸出手想替自己拭泪,越发怒不可遏,“你还想装什么?你们厉家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如果是为了那个秘密,你索性杀了我!”
“娘子。”他眼底都是压抑的痛苦,一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声音暗沉低哑,“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厉家当年是受人蛊惑,才参了你父亲一本。后来囚你在牢山的也不是厉家,而是戚家的人,由此可见此事始作俑者是戚家。
厉家人不是好东西,但罪魁祸首却是戚家!扳倒戚家和厉家都需要时间,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你信我,娘子,我不会负你,你信我,好不好?”
不好,你是骗子、你是恶人,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信你。
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忽然一股不期而至的晕眩,狠狠将她压制住。
等云岫再次清醒时,已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她一身穿戴得整整齐齐,被顾忍紧紧抱在怀里,坐在垫着厚实褥子的车厢中,动弹不得。
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她全身虚软,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被冻坏了,可怜得令人心疼。
她闭着眼睛,耳边模模糊糊听见车轮转动声,马车经过山道,穿过河溪,走了几日,终于重新回到了滦州。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移,黄昏就要来临了,残阳如血。
马车停在永乐坊的后巷,厚重的帘子低低地垂着,挡住严寒的天气。
“娘子,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在这里会很安全……”顾忍像是在交代后事,低头吻吻她的额,凑到她耳畔温柔地叮嘱:“你身子寒气太重,时时记得千万不可再受凉了……”
云岫心中连连冷笑,他送她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知道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他又絮絮叨叨道:“还有身上的伤疤,娘子也要记得用九花凝露来擦,虽然娘子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介意……”
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满身疤痕,他们圆房那夜,她笃定他必定嫌弃,谁知他不仅没提半个字,反而在那些连她看了都会厌恶的伤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亲吻,那吻里竟能让她有着饱含怜惜的错觉。
不,不想再听了,不会再相信这人!与狼共枕,与虎谋皮,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同床共枕,亦是同床异梦,心怀叵测,哪里还能有半分夫妻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