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陈佑祺十六岁。不过,其实在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并非是这两个字,而是“陈士宇”。
必须承认,他在十九岁以前相貌平凡……不,甚至比平凡还要不起眼。
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却拥有八、九十公斤的体重,白白胖胖的,标准是个只会宅在书桌前的资优生,别人若会注意到他的名字,肯定只有在考试之后、名单公布出来的那一瞬间。
简单来说,“女人缘”这种东西跟他是绝对沾不上边的,有时候他都会怀疑自己其实是路边抱回来的小孩,否则一样都是兄弟,怎么大哥长得斯文俊雅、二哥生得潇洒挺拔,他却生成这副模样?
虽说他也看得很开,认清自己没脸蛋、没身材至少还有脑袋,然而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捉弄人。
陈士宇在开学报到当天就喜欢上了一位学姊,那位学姊的名字叫叶晓玲,大他两届,是仪队队长。
她长得很漂亮,气质又好,他知道自己的情敌肯定有一卡车那么多,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从来就没有告白的打算。
不料好死不死,这件事情被他那个性积极的二哥发现了。
二哥告诉他:“正是因为情敌多才要先下手为强,你不说出来就永远没有机会。”
他就这样傻傻地被点燃了斗志。
于是在期中考结束没多久后,他趁着读书之余的时间,熬夜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的情书,决定破晓之后就交到梦中情人的手上。
只不过,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还是占了绝大部分。
“学弟,你很优秀。”
叶晓玲站在五步之外,挂着一丝为难的苦笑,有些困扰地解释道:“你看得上我让我很意外,可是……你也知道我比你大了两岁,我不能接受姊弟恋这种事。”
听了,陈士宇只是站在那儿,手里紧握着那封不被接受的情书。
她说的是事实,而他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很想替自己辩解,就像他那个身为律师的父亲一样,黑的都能扯成白的。
但他开不了口。
见着他动也不动,毫无反应,叶晓玲决定打破沉默。
“无论如何,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也很谢谢你的心意。”
陈士宇就这样呆呆看着学姊翩然转身,走回她那群姊妹淘的圈子里。他看见几个女孩子先是低语了几句,然后笑声传来。
直到她们渐渐走远,再也听不见声音之后,陈士宇才从茫然的情绪当中回到现实。
就这样?就这样结束了吗?他这短暂的暗恋……
他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失落感无法形容。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尝到挫败,也是他第一次学到“不是有心就能成功”的道理。
低头看着手中那封彻夜写下的情书,他先是呆愣了几秒,最后像是中了邪似的又追了上去。
他可以接受学姊拒绝他的理由,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完整地传达到对方的心里。
于是他加快步伐,试着赶上那一群女孩子的脚步,但就在几乎追上她们的时候,他听见了真相——残酷、冷漠、轻蔑,而且伤得他体无完肤的真相。
“你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小胖子。”
说这句话的同时,叶晓玲是背对着陈士宇的,她抬手拨了拨那头美丽的秀发,一伙人完全没察觉到当事人就站在后头。
“可是他功课很好欸,搞不好以后会变得跟比尔盖兹一样有钱。”
“哈哈,那等他变比尔盖兹的时候再来追我吧。”她冷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眨了眨眼,开始拨弄她的睫毛,刻薄地道:“我讲难听一点,全校有谁不知道追我的人比电线杆还多?就凭他那副德性,真不懂哪来的勇气写情书。”
“鬼上身?”
“可能是星座杂志鼓励他告白吧。”叶晓玲眉一挑,故意做了个恶心欲呕的表情。
“啊炳哈,这个赞,有好笑到,果然是宅男,哈哈哈哈哈……”
此刻的叶晓玲让陈士宇觉得好陌生。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有的只是无法计量出来的失落。
他从来就不知道,那位温柔、优雅、聪明又大方的学姊,居然可以说出这么残酷恶毒的话语。
自己到底是笨到什么程度才会瞎了眼去爱上她?
“对了对了,上次那个师大的学长怎么样了?”
“你是说哪一个?家里很有钱的?”
“不是啦,是那个很帅的学长。”
“喔,他啊……不知道欸,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跟他出去。”
“干么考虑?他不是很帅吗?”
“可是他连车子都没有,我不想坐摩托车约会。”啪的一声,叶晓玲阖上了随身镜,收回百褶裙的口袋里。
“那你叫他去买一台车啊。”
“他打工一个月才赚六、七千块,买中古的吗?中古车我也不坐喔。”
“吼,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开玩笑,我是谁呀?”
“啧啧,那些敢追你的人真是不怕死。”
“说成这样,也不想想我分给你们多少甜头。”
“是是是,女王。”
你一言她一句的,声音再次远离,一伙人始终没察觉到陈士宇就站在走廊的尽头。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内心的感觉是不是所谓的“受伤”他分不太清楚,只知道手中的情书成了讽刺自己最好的工具。
他赞她是个优秀的前辈、赞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学姊是个心思细腻、言行温柔的梦中情人……
思及此,陈士宇不自觉地露出了苦笑。他突然惊觉,自己压根儿不认识这个女孩子,为何苦苦迷恋她?
或许这就是鬼迷心窍吧。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借口。
“这种烂借口就不要拿出来提了。”突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入耳里。
陈士宇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游泳池的铁网外侧。
他被说话声吸引,站在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诗昀,你听我说。”一个男学生站在泳池边,神情焦躁地看着泳池里的女孩,“我是真的要好好念书,不能再这样和你交往下去。”
“我听你在放屁!”
女孩拉起蛙镜,卡在额头上,抬头怒瞪着那男孩,道:“这种事你在追我的时候怎么不先考虑清楚?还有,没人教你进游泳池要月兑鞋吗?”
陈士宇认出了那个女孩。
她和自己同班,就坐在他前方,听说她是游泳队的成员,而且泳技似乎很厉害,但是对于她这个人的了解也仅止于此。
“我到底要怎么解释你才肯相信?我连游泳社的练习都不能来了,你也知道我现在要准备考大学,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男孩似乎没了耐性,声音激动的吼道:“还是要我拿成绩单给你看,或是叫我们班导来解释给你听?这样你觉得比较有面子吗?”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面子’两个字!”黄诗昀同样不满地吼了回去,“我是要你有肩膀一点,想分手就分手,何必拿什么考试成绩不好来当借口,你这样子——”
“啊算了算了,随便你啦!苞你讲道理有什么用?”男孩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转身离开,边走还不忘碎念道:“我不想再跟你这番婆解释了,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那男孩就这么走了,留下黄诗昀一个人站在原处,四周只剩下泳池里的哗啦水声。
饼了三、五分钟,她爬出了水面,在泳池边坐了下来,盯着粼粼波光发愣。
陈士宇则是在铁网外静静地看着她,那样的画面让他不禁看得出神。
半晌,黄诗昀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抬手摘下蛙镜、泳帽,甩了甩一头长发,毫无预警地哭了出来。
那压抑的低泣让陈士宇胸口莫名颤动,像是被人紧紧捏着心脏般。
坦白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女孩子落泪。他没有姊妹,也不常和女同学接触,如果聪明的话,他应该当作没看到,默默离开。
但也许就像刚才那群学姊说的一样,大概是被鬼上身,他干了一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陈士宇照着黄诗昀刚才所说的话,先月兑下鞋子才走进里头。
他静静地走到她身后,见她大半的背部,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移开了视线,赶紧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笨拙地弯身递到她颊边。
当然,事后想想他觉得自己很白痴——对方从泳池里爬了出来,全身湿漉漉地坐在池边哭泣,而他居然递给对方一条手帕?
是要她擦干哪里?